《广陵散事》我来山不孤

29、荆州

　　自司马炎灭蜀建晋后，东汉末年的三家如今只剩吴国一个，孙吴未灭，天下始终还未统一，这也是司马炎的一块心病。

　　而今朝堂上亦是两派分化，以贾充为首的保守派认为：吴有长江天险，且吴人擅水战，难以取胜，又有鲜卑举兵反晋，灭吴需要时机；而羊祜等主战派则认为：吴帝孙皓腐败透顶，对百姓剥削压榨，对内排除异己残暴不已，孙吴早已是上下离心，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对于司马炎来说，灭吴统一天下是他未竞的大业，但虽然他的心站在了主战派这一方，但碍于朝堂上保守党的势力，一时间他也拿不定主意何时灭吴，只好先派羊祜驻守荆州，找寻时机。

　　荆州与孙吴重镇石城相距很近，战略意义重要无比。

　　羊祜自被派来镇守荆州后，减轻税赋，安定民心更是一刻不敢怠慢。

　　是夜，羊祜此时正坐镇军帐中看着军报，身后还站着一名高大的黑衣男子，突闻帐外传来一声“报。”

　　羊祜闻声抬头，道了声“进来。”

　　随后，一小兵便兴冲冲地押着一个身着吴将兵服的人走了进来。

　　“将军！”

　　“这是？”

　　“回将军，此人名叫邓香，是吴军统将，今日单枪匹马闯我大营，打伤我军士十数人，总算让我捉住，此人也太嚣张了，不如我们杀了他，也好震慑吴军上下。”

　　羊祜没有回话，而是望向那被绑着的男子，那男子虽双手被缚浑身血水顺着伤口滴落，可身体却站的笔直，听到这些也不答话只是满脸冷漠的看着前方。

　　将人打量了一番，羊祜却是走向邓香身后朝那小兵说，“松绑。”

　　小兵闻言一惊，“将军不可！”

　　羊祜挥手止住了身后惊呼，抽出身上佩刀斩断了绳子。

　　“邓香将军，今日两军并未开战，不知来我晋军大营是为何意？”

　　“哼！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废话作甚！”邓香没好气的喝道。

　　“呵！你这人此时倒是硬气，为何适才我却在伙房捉到你，想来是做些什么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勾当。堂堂吴将闯我大营行此等事，你硬气什么！”小兵也没好气的道。

　　“你！”

　　邓香听见那小兵毫不留情的讥笑正欲与其争辩，却好似想起什么，只满目赤红的盯着那小兵，不再言语。

　　“将军，可是有什么难处？”羊祜疑问。

　　邓香依旧不语，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见此，羊祜也不再催问，而是忽然反问道，“邓香将军，你我虽是两国将领各为其主，可羊某驻扎在这边界几年可曾搞过偷袭？”

　　那吴将一愣，却还是如实答道，“不曾。”

　　“吴国军士百姓淳朴善良，这么多年两军交战从不突袭，我方军士承蒙这边界百姓照拂，若没有这战争，羊某亦喜欢此地的风土人情，我相信将军的为人，更相信吴国军士的信义。”

　　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若是有什么误会，就请将军说来，若有羊某能帮得上的地方，定当竭尽全力。”

　　邓香闻言怔了片刻，嘴角扯过一丝苦笑，人仿佛瞬间卸了气，垂头落颈半响才缓缓说道“我军已有半月未领到军饷了，我一人挨饿不要紧，可我手下那群弟兄，为吴国出生入死，如今难道是要换来个饿死军营，若不是已经有好几个弟兄饿死，我也不至于这般......这般窝囊......”

　　“邓香将军，怎么会这样？”

　　这两军对垒的持久仗，打到最后，打的就是军粮，遥想当年战国秦赵长平之战，赵国几十万大军军粮供不上，致使大量士兵被活活饿死，侥幸存活的饿到极致竟然吃起了死去战友的尸体，可那是因为赵军被秦军诱离阵地分割包围，生生切断了粮道，眼下吴晋虽对峙荆州，自己又并未派人堵截他们的粮道，这按理来说军粮供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啊。

　　邓香一声轻笑，“呵，我吴国国君说现下两军并未开战，不需要这么多粮饷，一句话，便将我军粮饷扣了大半，我们在前线出生入死，有时候，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无奈的垂下了头，嘴角滑过一抹凄凉，“我这一身本领，今天竟然是用来偷粮，可悲啊，也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生死随便。”

　　看着一代将领在战场上威风凌凌，鲜衣怒马从不曾退缩，可如今这挫败不堪急于赴死的模样让羊祜心中也唏嘘不已。

　　那些没有死在战场上，却被生生饿死在自己的军营里的军士，这对欲为国家抛头颅撒热血的他们来说该是怎样的遗憾与侮辱啊。

　　“来人，送上酒食，送邓香将军回吴营，再将我军粮饷一半送去。”

　　“将军！”押送的小兵惊呼道。

　　“你不杀我？”邓香的眸中亦是充满了不可置信。

　　“若我与将军战场相见，羊某必不会手下留情，可如今将军为义，我又岂能杀之。”

　　“可我们是敌人！”

　　“那是战场上，现在，我只是为一帮浴血的将士们送上我的敬意而已。”

　　“你，有何条件，只要不损我国利益，我都......”

　　羊祜挥手打断，“将军放心羊某此举不为其他，你和你的弟兄们，好好吃一顿，来日我们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对一战，我对我晋国战士，有信心。”

　　羊祜转而望向那小兵道，“我看你模样，该是最早一批随我来此的人吧。”

　　那小兵不知羊祜忽然开口何意，下意识的答“是”。

　　“那你可还曾记得，我们刚来这荆州时，军粮储备不过百天之量，可这些年来，在城中百姓的帮助下，我们现在的粮食积蓄可用十年，而这城中百姓有一半都是来自吴国。”

　　“若有一天，我军不幸沦落如此，你会希望你的首领是邓香这样的将军吗？”

　　“将军我......”小兵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转头望向身边的邓香，神色复杂。

　　“让他们吃饱，我们就赢不了了么。”

　　“将军，我知道了。”

　　“去吧”

　　“是。”

　　再看向邓香时，那小兵的眼神中已不见了最早时的讥笑，而是带着一丝了然，他后退两步朝邓香深鞠一躬，嘴里说着“是条汉子”便大步流星走出了军帐。

　　变化发生的太快，邓香望着眼前蔼然敦厚的人陷入了沉思，那人虽已年过半百可依旧铁骨铮铮，饱经沧桑的脸上那双坚毅锐利的明亮眼眸没有丝毫的算计，这样的心胸试问天下能有几人做到，换成自己，怕亦是不能吧。

　　想当初他在军中曾听说，羊祜刚到荆州时，开办学校，安抚百姓，还发出公告，凡是吴国投降之人，去留皆可自己决定。

　　当时有一风俗，若有前任官员死在官署之中，那居地将被视为不吉，往往拆除另建，可羊祜却言，生死有命，不在居室，遂下令禁止下属拆毁旧府。

　　邓香彼时闻之不屑，心中暗道不过是收买人心，沽名钓誉的作态。

　　可如今他就站在这人的眼前，他才方知德冠四海对于此人而言并非溢美之词。

　　“羊公大义！”

　　“邓香谢羊公，替我吴国军士谢羊公大义。”那屈膝跪下的是他邓香的敬意。

　　送走邓香后，一直在旁观望的黑衣男子站出来轻声说道“吴国亡，不远矣。”

　　“是啊，其实我这粮送与不送并无区别，只是，总觉得这些将士们不该是这样悲惨的结局啊。”

　　黑衣男子朝羊祜深深鞠了一躬“羊大人大义。”

　　“罢了罢了，到底是年龄大了啊，咳咳......”

　　“羊大人，你的身体......”

　　“无妨，杜大人今日前来，不知道所为何事？”

　　这黑衣男子正是度支尚书杜预，按理说他这会应该在洛阳，不知道忽然跑到这前线是为何意。

　　“大人，你可知现在朝中局势？”

　　“我来这荆州也有七八年了，皇上还没有下令灭吴，想来也是贾充他们阻挠吧。”

　　羊祜坐在案几前，深深舒了一口气，将杯中的茶缓缓饮了一口才道。

　　“不错，上次大人上奏的请伐吴疏，陛下是支持的，可贾充、荀勖他们坚决反对，说西北鲜卑未定，不应两线作战。”

　　“这帮人！平吴，才可安胡啊，当断不断，当予不取，怎能不憾！咳咳......”

　　“大人，你怎么吐血了！”杜预望着眼前的景象心下一惊，忙上前探看。

　　羊祜摆了摆手将那掌中鲜血用帕子擦掉，“无妨，杜大人不要惊慌，我是让那帮人给气的了，你接着说。”

　　略显苍白的面上扯出一丝笑意，示意杜预接着说下去。

　　见此，杜预只好接着说道，“大人，朝中主战除了我与张华如今已无几人，可我朝现在看似安定，实则内忧外患，又怎可掉以轻心，可皇上始终下不了决心，下官也是出于无奈，才想来同大人商议。”

　　军帐中烛火微微跳动，羊祜并不回答，沉思良久后凝视着眼前的杜预问道。

　　“那么杜大人，你认为此时如何灭亡方为上策？”

　　“该是像大人一般，怀柔，攻心，吴国早已危如累卵，民心离散，只待一击啊。”

　　羊祜双眸闪过赞许的目光，嘴角挂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好，是该到时候了，你且回去等候，也告诉张华，过几日，我会回朝亲自向陛下上表伐吴。”

　　“大人要回洛阳？”

　　“是啊，老了老了，身体也熬不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