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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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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C市,医科大学的师生们都对大学对面创业园区里的“茶馆高末”心怀感激。
这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茶馆,是他们除了教室、图书馆和自习室以外,能够自在安静的首选地。两面落地玻璃,从早到晚干净明亮,见证着多少人从稚嫩的雏鸟羽翼渐满。
辗转数年,过客匆匆。园区里的商家换了一拨又一拨,一会儿呼啦啦的一帮咖啡馆如雨后春笋竞相冒头,一会儿又一片倒的一帮摄影工作室如无根之水倾泻而出,园区门口商铺一览表上的名字换了又换,小楼上的招牌装了拆拆了装,风格千变。可能唯一没有变过的,只有茶馆高末隐在门口榕树枝叶里的招牌以及那园区围墙上每年按时爬上墙面的绿色藤蔓了吧。
高末从来不做广告宣传,靠着师生们的口口相传,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登门,生意从未清淡。
最开始,不明就里的客人都揣测,“茶馆高末”是用老板的名字命名的,有些实在架不住好奇心的,就跑去问店长张喜砚。性格本就内向不好交际的张喜砚无力招架,向老板做了申请。于是后来,在高末敞亮的大门前就竖起了一块亚克力浮雕字的立牌——高末,又称“高碎”。旧时北京所特有的一种劳保茶。将茶叶店筛茶时筛出的茶叶碎末,按照比例调配好再出售。虽说茶叶失了形,难登大雅之堂,但茶仍然是好茶,放在茶壶里冲泡,香味和营养成分丝毫不逊色。本店名谓“高末”,意在大家经过数年苦读,从五湖四海来到C城,如同茶叶碎末汇聚于此为这座城市添加更多的风味,茶如人生,甘苦自知,祝愿大家今后的道路得偿所愿。
高末不缺生意,规矩也立得大。在大门另一侧,同样竖着一块亚克力浮雕字立牌。上面的字体用了比介绍店名那块牌子足足大了一个字号,是高末的店规——
第一,本店为本科学生、专科学生提供免费每日例茶畅饮。餐点可外带,但谢绝方便面、韭菜、葱一类味道大的食物。
第二,入店渴了喝茶,累了睡觉。店内可看书、可复习、可工作,但谢绝网络游戏,一经发现,店不留人。
第三,入店可在店内自由交流。但请勿高声喧哗,更谢绝酒后撩骚。
第四,情侣学生可入店,但请自重。开店只为给大家提供舒适安静的环境,谈恋爱撒狗粮等行为大可不必在本店进行。
第五,本店每天6:00、12:00、18:00、21:00四个时段可为就读医科大学的本科、专科学生免费提供简餐一套。如需此项服务,请于店长处凭学生证签署保证书一份即可。保证书须注明所学专业。餐食可外送,但谢绝点餐。
第六,接受免费简餐服务的学生,必须在毕业后以教材、课堂笔记、复习资料等形式偿还所欠餐费。如不舍得,则“免费”条款不成立,接受服务者需在工作六个月以内以现金形式结算所欠餐费。
第七,本店不参与、不接受各种形式的媒体宣传。自媒体短视频、网络各种达人,请移步别家。
第八,本店接受“俭学”,谢绝“勤工”。本店不缺这点儿劳力,有打工的功夫,不如精进学业,为人类健康做出应有贡献。
两块立牌像宣传橱窗,一左一右竖在店门口,第一次来高末的客人都会停下来细看,特别是对着洋洋洒洒一大篇的店规,有的点头称赞,有的会心一笑,有的不置可否。顾客阅后反应虽不径相同,但效果很好,毕竟客人绝大部分都是医科大学里的人,素质在那儿摆着,多数人都能自觉遵守店规,少数不自觉份子,进到店里看着宽敞整洁、明亮舒适、清新安静的环境,也就不好意思再来捣乱了。后来一传十,十传百,慕名到高末来的客人越来越多。
客人多了,座位就成了问题。好在高末的老板神通广大,又在创业园区购买了高末后面紧挨着的一处一样大小的空关场地,设计建造了回廊,将两处本就挨着的空间贯通,只在后厅最里面单独设置了几间独立空间,供顾忌隐私的客人使用。
“收入么……”张喜砚想到这儿,抬眸看了看电子显示屏上各个摄像头传输回来的窗格视频。后厅的摄像头比前厅的更隐蔽更巧妙,不仔细看可能没人会注意到那里有一个摄像头。
在尽头的卡座上,相对坐着两位客人。一个头戴报童帽穿着一件薄款长袖卫衣,另一个则几乎隐没在了摄像头死角里,只在偶尔偏头的时候能够看见这人戴了一顶渔夫帽。两人一边喝茶,一边动作幅度极小的在聊天。
“他们经常来,就是最大的收入保障。”张喜砚从背影辨认出戴报童帽的那位好像是高末的常客,她起身到备餐间准备给这两位客人送一份点心。
这边,报童帽喝了一口茶,没有接渔夫帽的话茬。渔夫帽陷在沙发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面含浅笑的看着报童帽。
“你可不可以让那些人,不要每次往我这边送东西?人多眼杂的,他们得有些眼力劲。”报童帽开口说话了。
渔夫帽笑道:“不往你这边送,往我这边送就更奇怪了。我那儿比你那儿,人更多。”
报童帽面色凝重:“最近可能是年纪到了,晚上常常做梦,梦到以前的事情,自己又站上了手术台,无影灯的光线有问题,我让助手帮着调整角度,但怎么调都不对。就在一晃神的时候,手里的夹钳变成了剪刀,我心里不住的告诉自己,拿错了,但动作太快,冲着患者的组织就过去了……”
渔夫帽斜乜了一眼报童帽:“你都知道那是梦了,不用那么往心里去吧。”
报童帽说:“太真实了,每次我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
渔夫帽笑了笑:“那说明你神经系统机制正常啊,知道那是噩梦,强制让你苏醒。”
报童帽一脸厌恶:“你就没有做过类似的梦吗?我跟你说,有一次,我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厨房里,面前放着一个西红柿。”
渔夫帽这才紧张起来:“哟。这不是个好现象啊,你要不去做个睡眠监测看看?”
报童帽面色发冷,摆摆手:“算了,只有那一次。没必要兴师动众。又不是什么好事,”顿了顿,接着说:“所以,你让那些人动作少一点,我不想连这种事情也变成我的噩梦。”
渔夫帽喝了一口茶,生硬的扯开话题:“最近那篇文章,进行得怎么样了?”
报童帽看了眼对方:“怎么?只是一份可行性报告,你那么在意?”
“不妨碍的话,把我的名字署上去呗?我今年手上事情太多了,学校又要求必须完成那么多篇论文,一天过成30个小时,也不够用啊。”
“你手里有研究生啊,你少花点儿心思在其他事情上,论文的时间就有了。”
“什么叫其他事情?!”渔夫帽发现自己声音提高了,赶紧压低嗓音说:“我还不是为了大家的前途着想。现在已经不是熬资历就能往上爬的年代了,手上要有真功夫,科研要有创新性,要有突破性进展,核心期刊等级要求越来越高,那些后辈势头那么猛,论年纪论精力我们哪一样拼得过他们?用老资格压不了多久。
“现在这家私立医院非常强势,已经明确表态,我们的学科单列出来成为一所超越附属医院的专科型医院,医教研都不落下。你我过去了就是院长,你想想看,在这里待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爬不上去就只能等着被后浪拍死。”
报童帽不认同的挑挑眉:“你如果一直不创新,不突破,就算去了这家医院,迟早也会被后浪拍死。在附属医院老实呆着,哪怕上不去了,起码旱涝保收。私立医院,过去了面对的就是资本市场,谁跟你讲人情世故?”
“所以我才想拉着你一起啊。你过去了是正的,我是副的。在你的光芒照耀下,我吃不了肉也能多喝两口汤不是?”
报童帽摆摆手:“打住。我没答应你过去。我觉得这么待着挺好的,虽然看起来是个清水衙门,好歹不耽误我做课题。”
渔夫帽耸耸肩:“做课题也要理论结合实践,没有临床实验,开不了题,发现不了有价值的新现象、新规律,你那些理论也就是空想。”说着,用下巴点了点放在报童帽脚边的购物袋,“这是谁?”
报童帽说到这个又来气:“我没看,回家自己看去。你心里没点儿数?可不可以不要总是拿我当挡箭牌?都说我这里是清水衙门了,这些代表迟早有一天要捅大篓子。”
渔夫帽讪笑:“我已经让他们低调了啊。你门诊时间,他们没来过吧?”
报童帽翻了个白眼:“是没来过。我的行程他们比我自己了解得都清楚,我过去出差,打开房门就看到桌上放了硕大一个礼品袋。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住哪个房间的?”
渔夫帽背靠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你出差那座城市最近连着办会,酒店资源紧俏。为了接待好你们专家组,这次的会议主办单位找他们联系的酒店,你的入住手续都是人家办的。”
报童帽叹了口气:“他们把卡放在一堆花里胡哨的礼品里面,对外我还只能说是给科里的小家伙们带的伴手礼。你说万一要是哪个同仁找我攀扯一下,我一不留神把带着卡的这份儿做了人情,那还得了?”
“这你就放心吧。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又不是单送你一个人的。”
报童帽不耐烦的拿脚往渔夫帽的方向踢了踢购物袋:“赶紧拿走。看着我就心烦。里面不止一张,还有一家直接派人来机场接的我,好家伙,刚到停车场就迎上来了,害得我第二天还要再跑回机场把自己的车开回来。有毛病。”
渔夫帽笑道:“是有点儿夸张了。改天我让他们单独安排一下,给你赔礼道歉。”
报童帽敬谢不敏:“我不是那种聚会型体质。吃个饭大家都赔着小心说话,还不如在家吃面条。而且,我闻不了酒的味道。”
渔夫帽嗤笑:“你这个借口用了多少年了?以前不是那么爱喝酒吗?”
“真的喝不了,你看我的手,”报童帽两手在胸前平举,渔夫帽看见他的手有轻微的颤嗦,“别说喝酒了,听到‘酒’这个字,都这样。”
“你这都是什么毛病啊?一会儿噩梦,一会儿梦游,一会儿又听不得‘酒’字。”
“噩梦是最近才有的。我实话跟你说,不光听不得那个字,连闻着酒精味心里都膈应。平时诊室里消毒器械用那么一点儿,我都得拿精油灯熏着,才没那么难受。”
“那你真的不适合在附属医院待着了。门诊走廊里,哪儿没有这些味道?”
“门诊比住院部好一些,加之我不爱到处走动,看完诊就直接离开。你刚才说那个医院的事,也别难为我了。上不了手术上不了临床,拿着人的钱不做事,受之有愧。”
渔夫帽提起购物袋起身:“那随便你。走吧,我请你吃顿饭,谢谢你劳苦功高替我代购。”
两人往出口走,和端着点心的张喜砚迎面碰上。报童帽笑着摆摆手:“我们要走了。这个连着桌上的一起划我的账吧。”
张喜砚款款笑道:“不用了,这是店里的新品,本来就是请您试吃看看口味的。下次您过来,再请您试吃啦。”说完,径自走到两人刚才的座位上收拾台面。
报童帽点点头,和渔夫帽并肩往外走。
“那边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渔夫帽摇了摇手里的购物袋,“哪怕不挂业务头衔呢,科研头衔得占着吧。努力了几十年,总要在物质上有所体现,才是对自己真正的奖励。”
报童帽不由自主和渔夫帽保持了一尺来宽的距离:“钱这东西,够用就行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每个人挣多少都是命里带的。”
“别拿‘命’来说事。你完全是自动放弃了挣钱的岗位,跑去那清水衙门待着的,在我看来,你对附属医院的贡献远远高于你的所得。”
两人已经来到了前厅,报童帽拿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渔夫帽压了压帽檐,两人快步走出高末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