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岛幽灵》酌见

9、朋友

　　上一次房子突然摇晃起来还是因为中原中也试图用一根撬棍撬开代表修治大脑的屋子。
　　就如修治所说，一百多年过去房子早就成为了他的一部分，里面有他的心，他的脑，有他的手指和耳朵，走廊是他的经脉，墙壁和地板筑成他的血肉。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中原中也问自己，行走在修治的身体里，手指擦过蒙尘的家具，触碰着无法打开的门，再同这幅身体的主人年轻的面容打一个招呼，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四周挤着的是腐朽的脏器，血干涸了结上黑色的硬块，明明手指已经只剩下白骨了，却还要伸着尖细的指骨戳开烂掉的皮肉，挖出黑色的烂肉往身体更深出摸索。

　　我在腐烂的身体里寻找我的记忆。
　　年轻的面孔抬起头对他粲然一笑。
　　我要剥开我的心，挖开我的脑，我要变回年轻的模样再重新死去。
　　我是失去腿脚的残破的人类，怀抱着执念得不到解脱，不肯放下执念，亦无法被救赎。

　　中原中也重重叹了口气，他坐在二楼阴面小房间的床上，把头深深埋进手臂里。
　　一个小时前，中原中也把花瓶砸到了修治脚边，对方愣住的同时，整栋房子也停止了摇晃。
　　他费了好大劲才从地板上站起来，餐厅里一片狼藉，他带进来的东西全都砸在地板上，桌椅板凳翻倒一地，连头顶那盏吊灯都摇摇欲坠。
　　始作俑者跌坐在餐厅门口，脚旁跌落着一束光，映得原本浅淡的身体轮廓近乎于透明，只是他垂着头，中原中也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的花开了，”他说，“你能让我和我的花待一会儿吗？”
　　中原中也沉默了片刻：“不要再突然让房子震起来了。”
　　“好。”
　　中原中也实在没心情收拾满地的狼藉，扶着桌子站起身绕过修治就上楼去了。

　　起初在试图撬开象征大脑的房门时，修治对疼痛表现出的抗拒和得到线索后疯狂的表现让他感觉很反感。
　　这就是具破破烂烂的身体，难道只有再挖一块肉下来才能得到一小块记忆的碎片来填补精神上的空虚吗？
　　这算什么方法？疼痛上瘾？割股果腹？

　　我明明是不愿意这样做的，可我现在已经是帮凶了。他用手捂着脸，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
　　明明他只是个被强制留下的帮手，只要尽力去寻找线索帮助修治还原记忆就可以了，但他在几乎于地震的剧烈摇晃中看着对方嘶声尖叫的模样总觉得自己在做错事——并不是因为不忍心，也不是因为心痛，只是他觉得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原本应该像拼拼图一样，先找边角，从周边慢慢往中间寻找，找到两块相连的拼图就高兴到不行，完成的拼出一部分后就欣慰地感叹原来这一块这么好看。
　　可是修治不一样，他帮助修治找到的记忆碎片全都是让他痛苦的，破碎不堪连接不起来，或许在腐烂的身体里根本没有还保持着鲜嫩甜美的记忆，又或许那些甜美的记忆果实随着身体一早也烂掉了。

　　还要继续找下去吗？
　　中原中也抬起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墙面和地板上黏腻着一层枯朽的皮肉和黑色的血渍。
　　“但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吧，”他自嘲地一笑，喃喃自语道，“如果是1000块拼图的话，即便拼完后是再难看的画大概也会感到满足吧。”
　　“真是个任性的家伙，还要拉上我一起难过。”

　　既然决定了要继续找下去，中原中也就先从自己所在的屋子里着手。这间屋子的门一直可以打开，第一次来搜集线索的时候只是在书桌的玻璃板下面发现了一张修治的好友织田作之助的照片。
　　那张照片现在还压在玻璃板底下，中原中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他拉开衣柜挨个检查里面的衣服，有口袋的就掏掏口袋，没口袋的就使劲抖几下看有没有夹着东西，幸运的是，他真的在一件外套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被揉的皱皱巴巴的信纸。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信纸托在手里展平，生怕一不小心把纸弄破。完全把信纸展平后信纸终于露出了原本的面貌，纸上的字迹很清秀。

　　“织田叔叔敬启：
　　孩子们都很想你，想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你留的钱快用完了，孩子们到邻居家里帮忙洗碗喂鸡，把赚来的钱再交给我，说是等你回来后要拿给你看，让你也对他们刮目相看。
　　我虽然这么说，但你也应该知道家里的钱并没有多少了，我又去了报社打工，早上给人们送报纸，顺手还揽了送牛奶的活儿，可赚来的钱要养活包括我在内的七八个孩子还是太难了。孩子们都瘦了，我很心疼，可看着他们的笑脸又难过不起来。
　　你为了去陪津岛叔叔辞掉了工作，我理解你很担心他，失去所爱之人的滋味并不好受，但这里还有你爱的、也爱着你的人在等你回来。
　　你爱整洁，小洁和大山就每天都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昨天纱子和我到商店里买到了你看上好久的墨水和钢笔，小新用他赚来的零花钱买了本小说想要送给你。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要你回来赚钱供养我们，只是即便饿死，我们也想和你生活在一起，你收养我们，却远不只是我们的亲人。
　　盼问津岛叔叔好，待你不日归还。
　　平安顺遂。
　　伊藤美织 ”

　　中原中也把信纸从中间折叠一下平整的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位织田作之助看起来是个非常不错的人，平日里收养了许多孩子。他想，一边是朋友，一边是比亲人更加亲密的孩子，哪边都不能轻易放下，即便盘剥自己也要尽量顾全两面，纠结着好友和孩子们的时候率先把自己牺牲掉了。
　　他转身想到自己睡觉的房间再看看，一抬头发现修治就静静地站在门边。幽灵面容平静地立在门边，只是垂下一双鸢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你洗脱嫌疑了。”中原中也顺势把信从口袋里掏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的好朋友织田作之助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他从你爱人离世不久后就到这所房子来陪你，如果客厅那滩污渍真的是血迹的话，你把擦了血的报纸扔在架子上他不可能不管的，当然那些破报纸现在还在架子上，可能是他离开这里后你不小心打碎了红酒之类的液体。”
　　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做出一大段分析，修治听完只是很轻的回应了一声，敷衍的像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样，末了只是问：“你还会继续留在这里帮我找回记忆吗？”
　　“我觉得我没说要走就已经表明态度了，”中原中也说，“我刚才想了想，你要回忆起来的东西可能并不是些愉快的经历，即便这样你也执着于把它们找回来吗？”
　　“我想要离开这儿，”修治回答道，“我有直觉，如果我想不起那些记忆，我就无法为自己找一个去处。”
　　“虽然离开了这里，但不知去往何方，也是挺糟糕的一件事，不是吗？”
　　“说不定等你都想起来了，这栋房子都被你震塌了，”中原中也跟着也露出苦笑，像是感叹又像是吐槽地随意说道，“你这家伙生前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啊。”
　　修治露出一丝笑意，无奈地耸耸肩。
　　“可你说过，即便是只苦橙子也是有甜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