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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绪风初减热,新月始临秋(下) ...

  •   青川方才只在暖阁门外、虚晃一枪便走了,没有进来,叶寒原以为他是回了寝屋等自己,却被常嬷嬷告知他根本没回寝屋,而是径直去了庭中凉亭,一直到现在。

      虫鸣歇罢,池蛙入眠,夏夜已深,新月微白似霜降,暂收得苦暑落罢,彼时恰得一阵晚风越荷来,风清月凉里,满庭似秋意早至,还着夏日薄衫的叶寒,不禁打了个激灵冷颤。

      庭院深深夏意浓,越过两侧灌木、葱郁有半人高的青石小径,便可望见不远处站在凉亭中、仰头望月的孤寂身影,负手在背,一动不动,也不知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叶寒缓步走近,不想做多声响、打扰到他。

      悄声行至凉亭时,见凉亭一旁那棵一人多高的石榴树、早已谢了似火欲燃的榴花,浅黄半微红的石榴果、一个个如盛面的圆瓷碗还要大,沉甸甸挂了满枝满树,压得手指粗的长叶枝条早早累弯了腰。

      今年这株石榴收成很好,越上凉亭石阶时将近青川时,叶寒却不禁想到八月十五降至,若是将今年结的石榴剥籽榨成汁水,代替清水和入面中做成月饼,在中秋佳节那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赏月一边吃,应是别有一番滋味。

      “青川。”

      叶寒走近,轻轻一唤道,青川却似恍然梦醒,显然是丝毫没察觉到她的靠近。

      叶寒心下不由轻忧一叹,要知道青川武功高强、听觉更是敏锐,而自己这么一个大活人走近,他竟都没察觉,可见他心中所想之事有多重,不禁有些担心他。

      夏风拂栏无痕,就若青川瞬间消失的微愣,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阿笙睡了?”青川笑问道,伸手去牵叶寒的手。

      “嗯。”叶寒轻轻点了点头也回之一笑,手被青川握进手中,很烫,一点点驱散走她满手的微凉,很暖,这满庭风清月凉的夜让她不再感到丝毫冷意。

      叶寒望着青川,手主动回握住他那只满手老茧、却温暖不已的大手,关心问道:“心情不好?”

      “你说呢?”青川挑眉一扬,墨眼生着幽怨盯着叶寒,似在抱怨着她明知故问。

      真是父子俩,不仅都爱吃醋,就连这吃醋的模样的都一模一样,叶寒不禁好笑出声,偏过头去敛了敛笑容,又立马正经着脸转头回道:“少来!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姐姐说的是什么?”青川装着不懂,嬉皮笑脸回问道。

      “你还瞒我?”叶寒抬起手来捏了捏、青川一张浅笑倾城的风华皮囊,皮囊下附在脸骨上的肉、一如她猜想的那般僵硬,有些生气又有些心疼,

      “你我自幼相识,你是什么性子我还不了解,一有心事,便喜欢找个地方一个人闷着不说话,也不喜欢理人,每次都要我绞尽脑汁去猜,还非得让我好生哄你一番、你才肯说。”

      叶寒不禁生着好笑,她怎么忘了死不承认也是青川的性子之一,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自己根本拿他无法,她只希望阿笙别随了他爹这个脾气。

      青川既然不愿意说,叶寒也不好再做勉强,回握着他一直握着自己的温暖大手,只说道:

      “你在外面做的事我不懂,我也不会干涉,但是青川,你若真碰到什么烦心解决不了的事时,你可以跟我说说。

      我虽然人小力微帮不上你什么忙,但至少可以安慰安慰你,当你倾诉宣泄的树洞,与你一起分担你的烦忧心愁。你别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说,时间久了,会憋出内伤的。”

      青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他习武多年第一次听说、内伤是憋出来的,这么新奇有趣的说法、也只有姐姐这古灵精怪的脑袋才想得出来,顿时,积压在心里多月的沉重也不由减轻了几分,整个人也有了当属弱冠少年的轻松自在。

      彼时淡云散去月明来,荷风送清香,青川望了眼天间倒挂如钩的那轮残月,忽然回头问道:“姐姐想当皇后吗?”

      “……”,叶寒没有说话,面色静沉间,唯有那双清澈的双眸、稍稍晃动了一下,未见惊色,可突然蜷曲收紧的手,却生生泄露了、她此时内心深藏的错愕震惊。

      青川此问后面的真实含义,不言而喻。

      说真的,对于此事,其实她早有知晓,去年冬时,朱老夫子就曾委婉暗示过她此种可能。

      而且,她这些年在并州在青川身边,虽然她对政治不敏感,但毕竟是身处权利聚集的中心地带,她自己心里是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此种可能性的,只不过她天性在野、不喜权势争斗,心有逃避,以为这离青川还很远,也许今生都不会出现这种可能性,所以便没多入心。

      只是,今夜忽然从青川口中说出来,她虽有心理准备,可还是着实惊了一阵,没想到这事竟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早。

      叶寒回想着青川最近几月的反常,忽然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

      叶寒快速消化着心中惊愕,待心情平缓后才冷静问着青川,“京城可是出了什么事?”

      青川今夜有如此一问,必定是与京城、与皇宫有关。

      话已开头,青川自是不会再瞒着叶寒,如实回道:“玄隐师叔从长安传来消息,说皇帝病危,吴越二王欲夺宫谋反,天下局势危矣!”

      京城长安乃天下权利汇集之地,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京城有如此突变,也难怪青川这段时日会焦心难安。

      可叶寒边听着,也不禁想起青川曾与她说过、他这病弱皇兄的阴诡伎俩,猜测问道:

      “这事会不会有诈?你不是说过你这个皇兄最是阴险狡诈,这次会不会也是他故意再次装病示弱,引吴越二王上钩,再设你入局?”

      青川直接摇了摇头,很是坚定,“我曾也这般想过,所以曾让玄隐师叔派一民间圣手混入宫中、亲自探诊过。他确实是底子耗尽,已呈油尽灯枯之象,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

      皇帝驾崩,皇权旁落,天下必定要起一番血腥争斗,无论是身处权利中心的京城、还是偏安一隅的并州,都会被卷入进去。

      “那你将是做何打算?”叶寒听后,并未变得担忧着急。

      她了解青川,虽然他言行生疲,但既然他选择说出来,说明此事已于他不是大患,她自是无需多做无谓的担忧。

      “三足鼎立得太平,一方缺无生祸乱。”青川望月有感而发低吟道,理智分析着,“皇帝若死,平衡打破,吴越二王势必会趁机争夺皇位,天下大乱将至。如此局势下,顺势而为,出兵长安,才是上策,才是明智之举。”

      此乃天时。

      “玄隐师叔久居长安,多年苦心经营,对京城城防早已渗透入微,做好内应,只要我大军兵临长安城下,自是刀不见血刃就可夺下长安城。”

      此乃地利。

      “而这些年来,皇帝势弱无力控局,吴越二王借此明争暗斗争夺势力,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天下民怨沸腾。就我手下多少有志之士有能之辈,谁不是因二王相争而受牵连、被贬至苦寒西境的。若那一天真如我所言到来,天下群雄必纷纷起义挥师长安,讨伐吴越二王,众人所盼。”

      此乃人和。

      叶寒安静聆听着,未曾多言,直至青川说完也一直沉默微垂着头,清眸沉寂着不知想着什么,良久,才抬起头来望着青川,仔细打量了他一下才开口问道:“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明知又问,叶寒这个问题问得很没水平,而且还暴露了她的不专心,应是方才青川说话时、没有认真听一般,可青川却墨眸忽幽一闪,眼睛微偏着、有点避免与叶寒目光接触,叶寒便知,她问的问题、青川是听懂了。

      于是叶寒继续说道:“方才你说了这么多,什么众人所盼,什么时局如此顺应而为,那你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叶寒望向青川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心绪复杂万千,却唯独心疼最多,她有心不忍、再步步紧逼追问下去,却见青川神色仍半带逃避之色,最终还是狠下心来,挑明问道:

      “你自己想当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吗?”

      那些追随他的人谁无目的,或求个荣华富贵,或谋个锦绣前程,或想成就一番事业,或图为天下苍生,就连待他如亲子的朱老夫子,恐怕心里更多的,也是为了完成对那个男人的临终嘱托,何曾关心过他心所想、他之所愿,

      唯有姐姐,唯有眼前这个瘦弱不及他肩膀高的娇小女人,才会真心在乎他的喜怒哀乐!

      无论他是一无所有的小沙弥,还是权倾一方的西境霸主,她关心的永远都是他这个人而已,一心纯粹对自己,从未变过,这么好的她,你让他怎能不爱!

      “谁都说做皇帝好,谁都想做皇帝,可谁也没问过我,是否想当这个皇帝。”

      也只有在叶寒面前,青川才能做回真实的自己,放心倾诉他不愿为外人道的真实想法:

      “其实他们都比我强:虽然我那个病皇兄阴狠冷血、热衷权斗,吴越二王虽平庸寡才、少治国之能,但至少他们都有当皇帝这个心,可是我连这个心都不曾有过,又怎能当好一个皇帝?”

      那座皇宫里留给他的记忆少得可怜,他印象最深的画面永远是那个身穿龙袍的高大男人,痴痴望着跪在佛龛前、每日只知念经敲木鱼的绝美女人。

      他有时会来回踱步,浑身不甘气怒焦虑不安,却久久不愿离去,有时也会安静无声苦等半天,可即便如此,乃至他临走前,也得不到那个女人看他一眼。

      那样枯燥又绝望的地方,他不知有什么好的,为何天下人都削尖了脑袋、舍了性命也要往里扎,而他这个逃离出来、不愿再进去的人,却如宿命般被它缠绕住,到最后,不想去也不得不回去。

      青川望着叶寒那双安静望着他的清眸,平静向她吐露着心声:

      “人人都以为我是因时机未到、顾全大局而迟迟不肯发兵,可实际上,我自己内心的逃避、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确实是志不在此。若是可以,我真想立刻舍了这一切,带着你和阿笙回到云州,回到我们的叶家小院,过属于我们简单安乐的小日子。”

      当他说着心中向往时,那双安静望着他的清眸、亦同时闪动着熠熠明光,青川知道他所向往的生活、其实是姐姐一直想过的生活,可生生被他毁了,被他强行绑在一起,从此命运相连,不得不跟着他过着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日子。

      他就是个自私透顶的人渣,对这一点他不做任何辩解,从他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娶她为妻时,他便知道自己会有后悔的一天,可即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还是做了。

      但他却不后悔,他愿意用他的一生去赎罪,去补偿她,他会拼尽一切护她一世周全,所以即便他再不喜那座皇位,他也要去争去夺,唯有站在天下之巅上他才能保护好她,这是他欠她的。

      “可是我也知道,这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皇权争斗非生即死,即便我真舍了一切、带着你和阿笙隐入红尘,吴越二王也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会不遗余力派出杀手找到我,追杀我,直到我变成了一具对他们再无威胁的尸体,而你和阿笙……”

      对于此种设想,青川能轻易说出自己的悲惨下场,可他却无法说出叶寒的下场,光是想想都不行,他放在心间都舍不得伤害的人,又怎会让别人伤了去,

      “……所以,无论我心里再不愿意,再不喜欢,一旦皇帝逝去或是吴越二王异动犯上作乱,我还是会选着领兵东征长安,而且还必须得赢,否则……”

      “否则又会再现、当年在云州被柳铭追杀的情形,对吗?”

      明明是一句不确定的问句,从叶寒口中冷静说出却如斜阳映水,早知对错。

      她不聪明但也不傻,皇权争斗残酷无情,无论哪方得胜,为保皇权稳固,都是会对失败一方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若换成是青川,亦是如此。

      青川点了点头,一判对错。

      叶寒抬头望着天间的残月,不禁想起当年在云州被柳铭追杀时,天上的月也是这般个残缺模样,却又偏偏生了个高冷孤傲的性子,将一身自卑薄凉透露了个干净,不禁轻叹一声,透着无奈:

      “都说人得朝前看,可走了这么久这么远,怎么又好像回到了原点,好像什么也没变过。青川,是不是我们从云州北上逃亡长安开始,今日这一切,其实命中都早已注定好了?”

      叶寒望着青川疑惑问道,话里透着早秋悲秋的凉意。

      青川伸手将叶寒拥入怀中,让她贴在自己胸膛上、暖着她微凉的身子,低头轻声问道:“姐姐怕了?”

      叶寒思忖了一下,摇了摇头,“一回生二回熟,又不是没被追杀过,我怕什么?我虽不懂政治,但你的能力我还是知道的,你是战场上杀伐决断之人,又怎会怕吴越二王、那两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纸老虎?”

      而且着依青川的性子,若是真有忧虑,只会藏之于心,又怎会轻易开口说出让她担心?

      “知我者,姐姐也!”青川轻朗一笑,拥紧着怀里纤瘦细弱的小人儿,继续说着,“我说过我会护你一生,又怎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吴越二王于我而言从来不是威胁,我担心烦忧的……一直都是你知道后的反应,还有打下长安之后的一些事。”

      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很紧,将她的背脊、紧紧贴在那片宽厚温暖的胸膛上,在晚风生凉的夜深里、好暖。

      叶寒贪恋这怀温暖,主动向后缩了缩背脊、离青川更近,整个人窝在青川的怀里很是亲密,连手也主动放在青川深褐色的手背上,似取暖,又似安抚,话也轻轻若细雨微风,一点一点抚平这青川心里的烦忧、无奈、不甘。

      “青川你要知道,这世间除了生与死,其它的都不算事,包括我在内,也包括你打下长安后要面临的一些事在内。”

      两世为人,尝遍苦楚心酸,看尽世事无常,很多她都已看淡,既然生死已无威胁,他又何必纠结于生死之外的其他小事。

      他多次于山重水复中迷失,跌跌撞撞难寻出路,每每偶遇游历于山水之间的姐姐,一句点拨,忽如云破雾散,柳暗花明路显,将他点醒。

      于他而言,姐姐是他的心安之处。

      “姐姐,我真的不想当皇帝。”

      青川将头枕在叶寒单薄的肩头上,再也不作丝毫遮拦逃避,说着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也曾想过打下长安之后,扶持一皇室宗族之子为帝,然后便卸下一身所有急流勇退,不再涉猎朝政,当个闲散人,可……阻力太大。

      我都能想象到如果我说出来的结果,朱老夫子恐怕第一个就会跳出来反对,更别说其它舍弃一切、一直追随扶持我的部下,毕竟他们不辞辛劳扶持我多年,如果我不当皇帝,他们又怎能成为立下汗马功劳的一代功臣,

      而且余孽残存难净,我也担心他们会不会趁机再卷土重来、兴风作浪,让你我再陷生死之忧。”

      青川不想当皇帝,她又何尝想当那个皇后!

      她与青川天性都不喜拘束,都不愿被皇宫那四四方方的金笼子圈着,可无奈时局如潮,非要将他们往天下之巅处推去,若反抗逃离便会溺海而死,根本别无选择。

      青川思虑这么长远,牺牲良多才得这么一个勉勉强强的折中之法,叶寒明白,青川已经尽力了,他已经为她、为阿笙、为他们这个家尽了最大的努力了,现在该轮到她做出让步牺牲了。

      “我所求不多,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在一起,不分开,无论你做何决定,去什么地方干什么事,我都跟着你,就算你要杀人我也给你递刀子。”

      就算余生困于一方狭小天地里,再与天地自由无缘,她,也认了。

      他于清远寺庙初见便对姐姐动情,一经多年、情路磕磕绊绊走来,他与姐姐虽成夫妻,可其中的隔阂沟壑却不少,他原以为今生都得不到了姐姐一个全心全意心甘情愿,可方才姐姐一番所言,其意已不言而喻,他亦惊喜不已,紧抱着她真的再难以放开。

      “我想过了,等天下安定后,阿笙也长大了,我便退位将天下交给阿笙,然后与你云游四方,过属于我们两人的逍遥日子。”青川将头靠在叶寒脸上,亲昵说道。

      叶寒有些不舍,“把阿笙一个人留在皇宫里,他得多孤单呀!”

      青川笑着安慰着,“瞧你这担心的。等阿笙能独当一面掌控天下时,他早已长大,说不定媳妇儿子都有了,你还操这个闲心。”

      边说着,青川心里亦打算好了、以后要加大对阿笙的教育,让他早点接管天下,省得姐姐心里一天到晚还想着他。

      夜色微凉,两人方才谈话间的严肃还未完全消散,叶寒哪知道青川心思已想得这么长远了,思绪仍停留在原地不动,淡淡说道含着几丝轻忧惆怅,“青川,我想我们在云州时住的叶家小院了。”

      “好,等阿笙即位后,我就陪你回去住,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都陪着你。”

      青川的话对叶寒没起多大安慰作用,他说的梦太远了,她根本看不见,她只好把梦放下看着周围触手可及的现实:残月皎白,荷风送香,身后有人相伴,凉亭一旁还有压弯了枝桠的石榴果。

      叶寒想想说道:“八月十五快到了,到时让朱老夫子、花折梅,还有流画一家、公孙先生都一起请到府里来,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个中秋佳节,好不好?”

      “好!”只要姐姐喜欢,他都好。

      淡云来回浮散,残月不动高悬,皎洁如华依旧,犹似梦入芙蓉浦间。一霎好风一幕翠屏,三两小荷四五菡萏,几点疏雨下,照影秋水里,红芙胭脂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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