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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双倍烂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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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折原临也是在高二。
那是我转到来神的第二个学期,学校组织踏青,去箱根,两个班两个班地包了酒店和接送,他正好坐在我旁边。
折原不是一个很讨喜的人,……一直都不是,他很适应环境,会笑,会拉起话题,不会冷场,进退有度,但这些都是假面,很虚假很轻薄的假面。我记得那时候,他有在刻意地和同学保持距离,不远不近,恰恰是在“小组里缺一个人时会被想到”的距离。正因这点,曜说过我和隔壁班那个折原很像,骨子里都很冷淡,被我驳回了,我是如何评价他的,对,我是那时评价过他的——
“你说折原?不,曜,你不明白,他的骨子里根本就是烂透了的。”
我想,就像我一开始就看透了折原临也,从而对他的示好敬谢不敏那样。他也就一开始看透了我,从而以一种暧昧不清、反复无常的态度面对我,——不,虽然我弄不清那是什么,但绝对不是爱情(这种可能性也太恶心了),一定要说明的话,只可能是探索欲。
我起先要说明的一点是:这不是一个好故事,没有一个童话式的幸福结局。一定要说的话,只有关十七岁到二十七岁,这十年内我和折原狼狈为奸、在人类社会的下水道里耀武扬威的过程。
那么,开始吧。
我认识折原临也是在高二,在去箱根的大巴上,他在我旁边坐下时,我正在读一本很厚的小说,间或看向窗外,耳机里很吵,没有注意到他。
他跟我搭话,内容没什么营养,很万金油,像每一个稍有经验的高中男生会和女孩说的话,无非是天气怎样,你是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是很无聊,……我不清楚他为什么和我搭话,这些内容他也半点不感兴趣,分明是在搭讪,却又一种敷衍而懒倦的味道。
我也答的敷衍,于是对话很快就散了,我继续读书,他翻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又很拙劣地翻出饼干,问我要不要来一块。
而我委实没明白他想干什么,又不是那种冷到会拂了人善意的性格,语气就逐渐软下来,也勉强和他成了朋友。
但是,那时我还不明白,和折原临也这个家伙谈善意,就和教猫咪学会自己上厕所和做数学题一样困难。
在箱根的两天里我们一起逛了景点,谈话融洽,他能够很好地跟上我跳脱的思路,谈及一些深层次的观点,也不是纯无思考。接着,他大概是觉得时机成熟了,——在临回学校的最后一天傍晚,他把我的药倒进了寺庙的鱼池。
这是他会做的事情,……不如说这样做了他才是折原临也,乖张,中二,满口的偷换逻辑,他很少会去顾虑后果为何,却能够很神奇地每次都全身而退——在他成年以后这样的特质变得更加明显了,但在我们还是中学生的时候,他还稍显稚嫩。
而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小混迹在九流三道中的我比他要更早知道了“趋利避害”这回事,以及,更强的自制力。
要说清楚这件事,说清楚折原临也漏算了什么而我作出了怎样的反应,事情要从早些时候开始:
那是没有智能机和因特网的1995年,那一年年初,沙.林毒气事件在东京爆发,那一年年末,新世纪福音战士在东京电视台首播。
而我,在三次连续的精神评估不合格后被迫回国,靠着老爹的关系进入来良,间或着,给他做些不太光彩的活。
后来折原临也说,倘若一个势力沾染上了宗教,那么势必会像滚雪球那样愈发膨胀,膨胀,膨胀,之后“砰”地一下炸开,被鬣狗和秃鹫舔舐干净。
我深以为然。
我替老爹杀人,——很多人天生擅长什么,曜的音乐,折原临也的左右逢源,我的杀人术,这都是山神赋予的,有些是礼物,有些是诅咒,有些既是礼物也是诅咒,这很难说,很多时候,不走到最后一步永远无法参透。
话题似乎有偏移了,……不,不要紧,就让我这样慢慢说下去,很快,很快就能进入正题了。
那是瞬息万变的1995年,接连的阴影笼罩在这片岛屿上空,沙.林毒气,地震,无条件投降的阴霾始终不散,青木原树海,自杀桥,这样的地点被频频提起。社会气氛很压抑,自杀率也持续走高,呼吁,焦虑,叹息,煽动,什么都在发生,也什么都没发生。
我就在这样的时候被老爹强押进心理诊所,他勒令我定期服用心境稳定剂,原话是“省得再来处理你冲动杀人的烂摊子”。——是,朋友,你不能要求一个躁狂的清道夫没有暴力倾向,通常,我的同僚们,就算不躁狂也有暴力倾向。
折原临也微笑着把我的心境稳定剂倒进鱼池时,我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白色药片掉下去,发出簌簌的声音,金鱼争抢,扑腾,鱼尾甩出一圈圈波纹,我隔着有青苔的石墙往下看,折原临也站在我身边,很一无所知地大笑着。
你不能指望一个高中生看懂心境稳定剂的化学程式,对吧?
那天晚些时候,我扼着折原临也的喉骨把他压在回程路上的小巷子里,墙上是未干的喷漆和重叠的小广告,近乎亲昵地问他,想不想知道我吃的是什么药。
自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避着我走,我想他能意识到我不是在玩闹,而是真真切切地,真真切切地——
想要杀了他。
要不是带队的老师拨通了我的电话。
当我松开他,当他靠着墙大喘气时,折原临也听见我温文而安静地回答老师的问话,说再过一会我们就回去,说就要下雨,而折原同学带了伞。最后我和老师道别,挂掉电话,看见他不太好看的神色,有些阴沉,但更多的是兴味,他问我,我到底是不是人类。
……真有够中二的。
这是我和折原临也的第一次相识,很乌龙,却谈不上有不有趣。它作为一块不大稳定的基石奠定了我们的关系:病态的,非传统的,毫无温情的。高二的后半学期他没再找我,而是致力于挑衅C班的平和岛静雄,……说真的,折原临也实在是一个过于识时务的家伙,他知道,相比起我,那个平和岛是个再纯粹不过的好人,强大,暴躁,却保有一颗良善的心。
折原临也不喜欢他。——或许可以说是厌恶,完完全全的看不惯,我想也是,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和我一样内心阴暗,我通常对平和岛那类人敬而远之,他则不同,从高中到步入社会,都在试图毁掉平和岛。
很幼稚的执念。
我和折原临也再次产生交际是在高三。我得补充一点:来神高校是所烂得令人发指的高中,小混混,婊子,帮派成员,半个池袋的混子都来自这所学校,翘课作弊之类的实在太过常见,斗殴甚至和老师互殴也不是那么罕见,一年至少会发生个五六起。我们高三的时候,折原他们班的一个女生被发现吊死在厕所,死时怀有三个月身孕,孩子的父亲低我们一个年级,恰巧是我所属的剑道社成员,已经下落不明了好几天。
警方通知我们去问话,却语焉不详,言语间让我怀疑女孩之死恐怕另有隐情,而那位剑道社的学弟或许也遭遇不测,——很简单的推断,却不是大多数的高中生能想得到的。在惶惶的人群里折原临也游鱼似的挤过来,彼此没有说话,只消一照面,我们就明白对方也是如此推测。他装作很绅士的样子要给我披上外套,被我轻飘飘地推开,也不气恼,只是问我:
“等一下要一起走吗?”
“可以,”我回答道,“去哪?”
我们去了一家连锁汉堡店,假模假式,一个人带着刀一个人带着指虎,像对普通的高中生情侣那样点了套餐。他问我知道了多少,我也反问他知道了多少。
这件事很麻烦,我却必须要管。——那位吊死的女孩有一个信教的母亲,是那种地位很不一般的信徒,…不是指钱,神棍点说就是把身体奉献给神的虔信者,通俗的说法呢,就是我老爹的情妇。
我想说我只是偶尔帮你动动手,杀人可以,侦探的活我做不来,……本该是这样的,但是老爹给的实在太多了。
老爹和我的关系比较扑朔迷离,我很早出国,在池袋也是搬出去住,他总是放养我,没有强求我继承他的事业,甚至还会偶尔给我介绍生意。于是我们一直不亲,我倒不怎么遗憾,说实话,要是亲近了些,他要传教给我或者其他怎么,我恐怕会手刃亲爹。
折原临也想给我一个委托。——他说他调查过我,东京里世界有名的清道夫,性别不详,年龄不详,在帮某个密宗的支派做事。我本没有怀疑过你,小沙耶,他说,但那位教派的教宗,是你的父亲吧?看上去可真年轻。
不要叫我小沙耶,我说,好恶心。
他没听,……折原临也一直不听人话,多数时候是故意的,我有幸观摩过他的工作状态,礼仪话术一句不少,私下却持之以恒地欠揍讨打,或许,这也是一种才能吧。
折原临也要我保护两个人,两个小学生,折原舞流,折原九琉璃,他的妹妹,和妹妹。
我是个清道夫。我缓缓告诉他。不是保镖,不是侦探,不会保护人,也不会探案,请问你能尊重我的职业吗?
他说,别那么凶嘛。语气特别恶心。
作为交换,折原临也代替我去查这个案子,也把更详细的情报给我。——是,那时候他就在有意识地积累人脉,想要做池袋的情报贩子,自然也比我更擅长处理这种破事。按这么说,我是赚到了,但实际上,我觉得我是亏了。
那会他刚入行,还不怎么熟练,替一个天坑的帮派作了担保人,反被寻仇,打手找上门来,需要一段时间处理。他担心这段冷静期内对方不讲信誉,托我接送他的妹妹们上下学,最好能看护她们一段时间。
“为什么不杀光他们?”我问,拆开汉堡的包装纸,“我给你打折。”
折原临也冷笑了一声,那句“动动你可怜的小脑瓜子吧”不说我也听见。
“——我懂了,你没有钱,”我很快乐地无视了他,“看在我们同学一场的份上,我不介意给你的妹妹们做个午饭便当。”
“多才多艺。”他敷衍地鼓掌。
很快我就后悔了,特别后悔,我很少有这么后悔的时候:我可以住在折原家隔壁,可以端狙.击.枪蹲在他们对楼,可我偏偏选择了最麻烦的一项,住进了折原的家。
我知道这不合行规,对,这甚至有些离奇,但你要明白,这是我第一次接手“保护”的任务。我用我专职突破保护群的头脑反向分析了一波,我决定——,我决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这个决定愚蠢又暧昧,不可理喻又冲动,预告了那段非传统且无温情的关系将要开始,可我当时却一无所知。
我想折原临也是知道的,他的头脑一直好用,可他只是看着、微笑着、作壁上观。
很难说他出于什么心态这么做的,——他不是一个旁观者,他应该是这段纠葛中的另一人,他不会输,却也没有赢。
我提着行李下楼时碰见了曜,他和我住同一个小区,或许是补习下课,他踩着脚踏车问我去哪。我苦思回答,不能告诉他去执行任务,也没有请假,不算旅行,于是告诉他我去折原那住几天,他面色微僵,上下打量我半秒,张嘴又闭嘴,最后只说:
注意安全。
……无语了。
我到折原家的那天是周日,开门的是折原临也,穿居家服,戴眼镜,令人感叹这人不开口倒算得上人模狗样。我在他家茶几上把琴箱打开,利落地开始组装狙.击.枪,他就靠在我身边读一本书,饶有兴味地看我的动作,问我入行几年了。
“四五年,”我说,并不介意与他交底,“之前在国外,你查不到。”
折原临也“哦”了一声,还没说什么,门就随着一声活泼的“阿临哥——”被推开,两个小学女生鱼贯而入,一个短发,一个长发,与自家茶几上满满的枪支部件面面相觑。
我:“啊哦。”
……出乎我意料,折原的两个妹妹并没有因此受到惊吓,更没有怀疑过为什么有个用.枪的女人会出现在自己家。她们的心态极其强大,不出五分钟就开始好奇地往我这边张望,胆子大点叫“舞流”的那个,还叽叽喳喳地开始与我说些什么。她们说到是阿临哥把她们拉扯到大时我笑出了声,又说她们的父母多年在国外工作,——啊,也是,折原临也这性格不是一般家庭能放养出来的。
那天晚上我在抄他的作业(我好歹也是有作业的现役JK),折原临也在桌子的另一端处理情报,打印纸整整齐齐地堆了一沓又一沓。没多久我抄累了,开了电视看东京台,又问他:
“喂,折原,你怎么和你妹妹们说的?”
“小沙耶你怎么和御手洗同学说的?”
“……不要这么叫我,”我说,“我们不熟吧。”
“不行呢,小沙耶,”折原临也说,又顿了顿:“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雇佣关系,普通同学……感觉哪个都很奇怪,就当没有关系吧。”
他相当赞同地打了个响指。
——我们没有关系。连同后来,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当然,并非是全然没有关系,而是太纠缠,太乱,不知道如何概述。也是因为太纠缠,太乱,反而显得像一片苍白。再回到高中时代,折原家没有多余的客房,我提出要不如我去睡沙发,或者和他的妹妹们挤一挤,他却执意拒绝,要求我睡他的床,而他睡沙发。我觉得他莫名其妙,又懒得废口舌与他争执,只是一直睡得很不舒适。后来过了几周,我们在床尾接吻,门被折原舞流冒失地推开,我才明白他的用意。
他到底想要从我这里找到什么?又想要确认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