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叁 ...
-
记住了。我是舒天寰。我等你报仇。
报仇——从那以后,这充满血腥的两个字便成了白瑞梅苟且存活的唯一支撑。她不能死……绝不能死,因为,她要报仇。
无论是屈膝任人耻笑,还是趴在豪门大府前被打得浑身是血,还是众人面前像狗一样把肮脏的食物疯狂塞进嘴里,只要能活下去,她都已不在乎。
她要活下去。活着就是希望,活着就还有转机。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
三年里,任何苦难、任何折磨都没有打到她。每天夜里,那唯一亲人被绞成碎片的血肉都会在梦中飞绕,提醒她——提醒她苟且偷生的理由,让她懂得回头比继续更难。生活就这样持续了三年,直到一天,她遇到了那个人——
“和我一起,让这个世界按我们的意愿运转吧。”
他告诉她,他叫洛明镜。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叫做“洛明镜”的人,会干出多大一番事业。甚至,会亲手撼动这个武林。
那个侠客负手收剑时,对她轻轻一笑。她知道笑容里的深意。但她没有犹豫,浑身发抖的白瑞梅扑通一声跪倒在洛明镜面前:“我愿意跟着你!!”
之后,便是风风雨雨不平静的生活。
天下格局似是一夜间大变:洛明镜建立洛龙堂,四拓疆土,几年间竟以洛阳为中心收纳了东边所有土地,和六冥堂对峙;
隐隐有控制天下之势的六冥堂,除冥衣外的所有六冥子,一夜全部覆没,六冥堂瞬间成了一架空壳;
而……最重要的是,几年前,号称武术天下第一的少侠舒天寰,携银雪剑血洗六冥堂,手刃谋士冥风,而他本人、却带着银雪从此消失江湖!
几年不平静的风雨生活,他们携手一起走过了。洛明镜一点没有看错,白瑞梅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洛家的兵法便烂熟于心,从一个毫无武功的弱女子瞬间蜕变成一个女侠客、甚至,能一连接下他一百招还毫发无损!他们彼此都默契地合作着,很多想法都不谋而合。多少年的征战,他们的剑尖始终指向同一个敌人。
洛明镜将白瑞梅迎娶为正室,她自那以后更名为洛瑞梅。天下大事源源不断地汇集到洛龙堂总部,当那天粗糙的手缓缓抚过那一行墨字时,平静的眼中闪出一抹异样的光。
“密报:舒天寰于六冥堂身负重伤,不知去向;杀手冥魂已死,六冥堂中现无大将,大好时机,愿洛堂主善用之!”洛龙堂早就在六冥堂内埋下棋子,而现在,这颗棋子送来了最重要的消息。
穿得清丽的洛瑞梅只是平静地将密报递给了洛明镜。读完后,洛明镜竟回头莫测地看她。
“梅儿——今夜你随我入袭六冥堂,如何?”
梅儿——这称呼不知是什么时候叫起的,如此亲昵,却没有温度。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洛瑞梅脸上没有表情,她漠然一笑便走了上去,似乎什么都不曾改变过。长久的痛苦与折磨早就将她心底残留的骄傲磨平,她早就习惯了一切耻辱,一切怜悯。
包括这门亲事。
他们是夫妻么?不——这只是一个以性命为赌注的合约。“我们只是合作者而已……默契、却冷酷到毫无感情可言的合作者。”多少次,洛瑞梅对自己冷笑。所有痛苦和付出都无所谓了,她的身体,她的命,她的心……只要,一直潜藏在最心底的两个字,能得以实现。
“好啊。”白衣少妇泠然一笑。
三月翠柳,无情烟笼,十里堤。
看着丈夫振臂一呼,洛龙堂的子弟便声势浩荡、整齐有序地云集,洛瑞梅脸上没有表情。一夜春风,究竟能吹落多少繁华?这放眼不尽的洛龙堂,今晚会归回尘土么?洛瑞梅冷冷地笑起来,握紧了手中的纸条,那是夹在那封密报里一道送来的。
“玄某再次恳请与洛夫人联手镇压洛明镜。若得手,六冥堂一切珠宝任由挑选,玄某亦请夫人出任六冥堂女堂主之位。
玄祗亲笔”
六冥堂主玄祗已不知多少次秘密向她表示,要与她合作,让六冥洛龙二堂结合。洛瑞梅一直未置可否。洛夫人迎着天边晓光,微微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只会按我一个人的意愿运转。”
多少年后的夜晚,再次回到故地,看着它血流成河的模样,已成为高贵夫人的洛瑞梅,脸上有一抹兴奋。
不愧是洛明镜——青云剑快如闪电地击开混沌无数,在暗夜中摇出澄澈的青光,直逼玄祗——依旧如铁如刚得手掌在空中不可分辩地变换着手势、正面遏制住了青云剑的进攻!——第五百六十一招上,平手。
在六冥堂迂回的地形里,如果不是洛瑞梅的带领,洛龙堂部队是不会如此成功地打它个措手不及吧?
当她缓缓揭开斗篷的轻纱,当玄祗看到那因岁月漂泊而不再年轻、却熟悉的脸时,六冥堂主先是一顿,即刻放声大笑:“哈——白瑞梅!”
见她已出,洛明镜放弃了对峙,起身一掠便退回了阵地上,轻蔑地说:“怎么、很惊讶她还活着么?哈——玄祗堂主竟也会怕一个带着仇恨的女人反噬!——梅儿,今夜就我们亲手杀了这人、一雪前恨,如何?”
洛瑞梅站在他身后,冷漠轻笑着:“很好的提议。”
屠杀肆起。洛龙堂人马再次浩浩汤汤一拥而上,击鼓声震天动地。杀到疯狂的洛明镜随着一群一跃而上:“玄祗小儿、你听好了!这些军队都是由一个个恨你入骨的人组成的——六冥堂的绝命之日已到!”
六冥堂主反笑,不顾下面的洛龙堂军队怎样把自己的人当做靶子、进行杀人竞赛,点足一掠高高跳起,又凭空抽出了一把泛着鲜红血意的长剑——血魂剑!他的身形在虚空中如风如雾地翻腾、他运足所有内力朝敌军首领一刺而去,血魂剑在空中狂舞出了一朵朵凄厉血花——平步血鹰!
此时洛明镜一个箭步就迎了上去、青色薄雾与红色血光刹那间交融在一起,天地间只有铺天盖地的刀剑撞击声,日月失色,极强的破坏力从青云血魂的交击中一次次波及而来,瞬间房屋垮塌削如泥!两人显然是使出了平生武艺的绝技,最后竟落了个平手。
耳畔突然出现玄祗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地呼喊:“骄傲的凤凰——助我!”
洛瑞梅的神色一变,手一转便抚上了袖中短剑,不可捉摸地轻笑着:“那就让我为你们分个胜负吧。”
话音未落,清丽的身影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人看清洛夫人突然去了哪里。
厮杀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阵惊呼!“洛堂主!洛堂主!”洛龙堂弟子惊惧地大呼着,只见青云剑被狠狠地弹开、栽在地上,众目睽睽之下,血魂剑砍下了洛明镜溅满了血的头颅,洛明镜不再动弹的身体重重坠落、惊起一片埃尘!
玄祗心下一惊,但这种惊讶瞬息归为了平静。洛龙堂的军队顿时乱成一片,四处都是惊慌与不知所措!六冥堂主目光定在了那执剑、轻柔降落在屋檐的女子身上,冷冷地、骄傲地笑了起来。
他成功了。
这个女人,终究还是有所图的。不过是个女辈啊——只要许给她一个美轮美奂的梦,就可以让她为自己奋不顾身地效命!洛明镜死了、那么这个女人,也就没什么用了。几年前放走了你、招来了这么大的祸患,今天,也该送命于此了!
高翔的风吹起了洛瑞梅清素的面纱,她凝视着昔日与她共枕的、鲜血淋淋的身体,冷漠女子一分分抬头,眼里突现义愤填膺的憎怒:“玄祗小儿、竟杀了明镜!大家杀啊——为洛堂主报仇雪恨!!”
只是那瞳孔,再不是几年前单纯的黑白分明。
群众忽的被这句话一声惊醒,洛龙堂子弟各各表现出愤不可遏的勇气与胆量,他们视死如归,再次一冲而上、嘴里大呼:“杀了玄祗小儿!为洛堂主报仇雪恨!”
洛瑞梅一跃而下,击倒几个六冥堂人马后,一掠拔起了地上的青云剑、璀璨青光顿时大现!“这么好的剑、应该为我所用。”洛夫人兴奋一笑,随手将其一挥舞、大片六冥堂人马竟同时倒地、七窍流血而亡!“哈哈——哈哈!”
——这才是属于我的剑!凭借着它称霸天下吧——洛瑞梅。
她将青云剑一阵阵地挥舞、最后不断回旋回旋,画出无数个圈,似漩涡般不断吸进杀人的劲气、力量不断膨胀。最后积蓄的力量饱和、洛瑞梅使劲浑身力气一剑横劈而去——杀人劲气突然释放、向四周爆炸纷飞!刹那间,天地崩塌,轰轰声不绝耳!不尽的狂风随着青剑旋转、旋转,最后、竟形成了气吞天地的大暴风!
无数尸体被卷上空中又被狠狠摔下,砸得粉碎。其中自是混杂着一些尚挣扎的身体,但也变成了尸体。
哈哈——这才是我的力量、我该有的力量。
“凤舞九天!对、就叫凤舞九天——我的凤舞九天!”
暴风不断撕绞着,将房屋裂为碎片!所有建筑瞬间坍塌,断臂残肢飞洒无数。洛夫人狰狞地笑着:洛明镜啊,你不是多次进行杀人竞赛么?只可惜这样真正的杀戮——你还是无缘一见!
那一夜,繁华的杭州城彻底沦为一片废墟。
那以后,洛龙堂更是以惊人的速度四处扩张。所有人本以为,洛龙堂会因失去洛明镜这个灵魂人物而一蹶不振。可所有人都错了。那平日安静站在洛堂主身后的洛夫人,竟以女儿之身、以凌厉的手腕独自统帅着整个洛龙堂、称霸武林!
洛龙堂仅用一年时间,就收纳了东南方所有土地,连六冥堂在内的大小十几个豪门阔府被连根拔起。十几年内,天下稀有的玉器珠宝竟陆陆续续堆满了整个青江楼:三十年一颗的红镶玉、天下剧毒之首龙血珠、能起死回生的金罩丸……
洛龙堂今日的成就,早远远超过当初洛明镜所做一切。
没有人可以想象,那看似纤细柔弱的身躯,竟一手操控着整个世事格局;亦无人可以想象,平静如清水的瞳孔下,潜藏的是多么深刻的心绪。
只是偶尔会有洛龙堂的弟子说,洛夫人有时会在月华如水的夜晚,独自对月发呆。却接着一个劲摇头:真是胡说……夫人就是九天骄傲的凤凰,又怎么会儿女情长?
是的。洛瑞梅夫人,飞舞九天的凤凰,她本身就是一个传奇。而传奇,并不需要儿女情长。
或许所有人都已忘记,洛夫人也是一个女人,丧夫的寡妇。可人们早习惯了她冷漠凌厉的模样,习惯了她独自做的、每一个正确的决定。她一手操控着洛龙堂的所有运转,深埋着少女特有的幻梦与青春,一路寂寞又孤傲地走过来,就这样走了十年,一次次在剑尖争夺赊来的生命,阅尽世事沧桑潮起潮落——直到洛龙堂的覆灭。
她一直都一个人。
不会有人知道洛瑞梅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这世界上其实还留有很多遗憾,很多,洛瑞梅不知道该不该去做的事。比如,要不要杀了那个六冥堂主。
那一夜,她没能杀了玄祗。死忠于玄祗的六冥残军负隅顽抗,给重伤垂危的六冥堂主开辟了北逃的道路。洛龙堂借势扩张,侵占了大量六冥堂的领地。
可她究竟还要不要北伐?杀了那个给她无尽屈辱、又因之成就霸业的人?
她以为她的恨刻骨铭心;她以为她发的毒誓可以到海枯石烂——但当真正到达权利之巅后,当心因凡尘追逐疲惫不堪的时候,才发现,或许再深刻的恨,也抵不过时间。心中最真正、最赤诚的渴望,早随着时间的脚步一点一点地过滤沉淀,日日夜夜叩问着脆弱的灵魂,让她无处可逃。
权利金钱自古就吸引着无数人舍弃一切,但当你真正抵达它的顶峰之时,却发现这里不过是一片荒芜,就像负满雪的高山之巅。它让你拥有了一切,却失去了一切。
比如,那个她亲手杀掉的丈夫……他有必死的理由,却是因为自己的野心欲望;那个在绝望中扶起她的侠客,借了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却再无缘一见……
所以,现在杀了玄祗又如何呢?不过是多一点权势,多一点土地。但那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所谓的年少时候的铭心的恨,早就输给了时间。
长久以来,洛瑞梅以为自己早已看淡了一切、不在乎一切。洛丹枫如此渴望着权力与金钱、渴望成就霸业,那么,把洛龙堂给他又如何呢?最后,在某个醉酒昏睡的深夜……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
真是、如出一辙呢……呵。
洛夫人如是想着,唇边只有一抹复杂难解的笑。
可是她错了。十几年之后、那封飞鸽传书的到来,终于提醒了深深埋在心底、甚至自己都以为忘却的事。对……她还有一件事,在这尘世间、几乎是唯一未了之事。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约定,那……银雪的主人。
……他,竟还活着。他还活着。
洛夫人竟发自心底地淡淡一笑,待到发现时她吃了一惊。然后无奈地摇头叹息,一拂袖扫落无数繁华。
“备马。”洛瑞梅吩咐道,又马上补充了一句:“把洛公子叫过来。”
“是。”
高楼冷风吹拂着独倚在青江楼的身影。那周围,奇珍异兽在树林里欢快徜徉;稀有的珠宝玉石挂满了屋檐,黑夜里竟熠熠生辉;各种杀人于无形的利器堆积在青江楼的密室里,夜夜呻吟,一阵阵发出饮血的渴望……
但这些和洛瑞梅手中的薄薄白纸比起来,都沦为了苍白的剪影。高贵的妇人看着那封飞鸽传书,无数复杂的光芒在眼底掠过。
“若愿赴十年之约,恕舒谋人邀请洛夫人三日后,于江涯绝壁之下,一人一剑决战生死。
银雪主人”
银雪主人……洛瑞梅嘴角挑起了一抹轻笑。
人生不过梦中做客,茫茫上苍……竟恩赐了她一抹真实之感。
那是一封秘密的挑战书,就像十几年前,舒天寰对六冥堂下的一样。六冥堂因掘地三尺,使民不聊生招来了扶弱济贫的舒天寰。那么如今,洛龙堂称霸一方,长年收取高额赋税四处扩建……也终于成了他的敌人。舒天寰,这个曾经名震武林的豪杰,将因洛龙堂主重出江湖,像十年前对付玄祗一样……用银雪指正她的咽喉。
想到这些的时候,洛瑞梅竟没有因惹来了麻烦而有一点惊慌。
相反,她居然想微微地、如释重负地浅笑。
“额娘。”一声淡淡的称呼惊醒了发怔的贵夫人,回身,洛丹枫在身后安静地拱手作揖。
示意侍从下去后,洛瑞梅就那样定定地站在那里,目光缓缓移到了素衣公子身上,反复打量着。那目光泠泠似水,清丽而没有温度。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凝视了很久,直到眼里的光渐渐变得苦涩,直到洛丹枫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低低问了句:“额娘有事么?”
洛夫人缓缓吸了口气,微微一笑。笑容里夹杂着说不清的情愫,或是自责,或是无奈,或是轻蔑。然后,她把什么东西向前轻轻一丢,洛丹枫伸手便接住了它,银铃声在深漠的黑夜里清脆作响。
洛丹枫大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手心里的东西,又回头询问地看着母亲。只是,目光里只有潜藏的戒备与怀疑。
“儿臣不敢!”素衣公子立即单膝点地,像捧着烫手的山芋般将手里的东西双手奉上,示意洛瑞梅收回。
雍容的夫人却冷冷一笑,冷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亲生儿子,嘲讽道:“我没有试探你——何必如此紧张?你不是一直都想要它么、我给你。从此以后,你就是洛龙堂的新任堂主,明天上朝时,带着金冠宣布吧。”
素衣公子手心里,是一串小巧的、银色钥匙。
用它可开启洛龙堂密室里防守最森严的密箱,那里面,存放着代表洛龙堂主之位的金冠。
洛瑞梅没有再管跪在地上的儿子,一拂袖没入深夜的漆黑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武功上还未将自己超越,所以还不可以公开反抗吧……她需要看的,只有眼睛。那戒备与贪婪的眸子,早就说明了一切。
我的儿子……你错了。在母亲面前,你永远都是透明的……而也只有母亲,可以原谅你一切的伪装。
夜色惨淡。微冷的风扫过他的衣襟。
洛丹枫站起,对着远去的身影凝望了很久,神色变换。他用力地握紧手里的东西,仿佛要把它捏成碎片。宁静的夜,天边,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
“对不起……
到如今,我能给你的,也只有这种东西了……”
天色很好。华丽的妇人骑在马上,回首遥望身后金碧辉煌的洛龙堂。那里,匍匐着上百万洛龙堂弟子,一个个高呼道:“恭送洛夫人。”
洛丹枫站在前面抱拳作揖,抬起的手挡住了他的脸。
洛瑞梅侧头轻笑,什么也没有说,只听一声大喊:“驾!”她策马扬鞭,枣色赤马便疾驰起来。
红衣缎绸在埃尘中纷飞,追随着一段传奇,一段沧桑,永远老去。
洛夫人再没有回望一眼。身后辛苦操持二十年的富贵之堂,她毫无感情可言的亲身骨肉。无数繁华被遗留在身后,随着马蹄腾起的埃尘簌簌落尽。
“哈哈哈哈!”
只有一阵豪迈的大笑,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