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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狐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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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道士在林子里捡了只差点断了气的狐狸,不过家猫大小,浑身上下满是口子,也不知是被利刃所伤,还是遭野兽伏击。
道士素来讨厌麻烦,却也见不得一个生灵生生死在眼前,挠了挠蓬松的发髻,终是叹口气抱在怀里,带了回去。
狐狸伤的极重,几乎用尽了道士所有贴身珍藏的药,道士倒也不心疼,除了他葫芦里的酒,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烦心了。狐狸倒极是乖巧,醒来后总是喜欢远远地趴在一处,望望道士,望望火堆,不喜与人亲近,墨黑的眸子晶晶亮亮,一声不发,极有个性的样子,倒恰讨道士欢心。
道士总是四处流浪,也不知出自何门何派,若不是身上破旧的道服和背后一柄乌黑的近乎发霉的桃木剑,任谁看,也断看不出他是个道士来,若说道行,大约也还是有点的,倘若葫芦里没酒了,或是没钱了,他便会找个大户人家施个咒再假装法师救上一救,银子,口粮便全都有了。
狐狸极有灵性,似是看得穿道士的意图,每每这个时候,它总会从道士胸前的背袋中悄悄探出个头来瞧个热闹,若看到外面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它便又兴致缺缺地伏回袋中养精蓄锐去了,似是对这把戏极其瞧不上眼。
道士虽四处漂泊,却将狐狸照顾的很周全,鸡肉烤熟剔骨,葡萄摘皮去核,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这狐狸的确命大,这么严重的伤,眼瞅着便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人间夏季多阴雨,空气泥土似乎都是黏在一起的,狐狸来了精神便再也不肯在布兜中安分呆着,招呼不打一声,便一脚蹬着道士懒散的衣衫攀上肩头,舒展腰肢,整理毛发,立在道士肩上,灵动的鼻子在蒙蒙细雨中左摆摆右动动,眯着眼睛倒是极其享受,难得见这只倨傲的狐狸会有有兴致的东西,道士笑笑,任被其踩在脚下而不发一言,一人一狐,身处闹市,也引得不少人驻足。
将夜时,雨才稍稍转小,本欲去酒坊打酒的道士在路上被一小童拦下,那小童穿戴齐整,衣角熨帖,只是宽大的帽兜下根本看不到他始终低垂的双眼,只听得童音清脆:“我家家主听闻白日镇上来了一位异士,似有大能耐,正巧眼下我家有难事一桩,烦请先生随我一去,若能顺利解决,事后酬劳必定丰厚……”
狐狸闻声从背袋中探出头来,望了望帽兜下的面容,依稀只辨得眼前小童瘦削的下颌和苍白的唇角,总感觉少些生气。
道士也曾多为大户人家驱邪,这些人家素来遮掩,多半是怕毁了自己名声,道士敛起酒壶别回腰间,抬脚跟小童一同走去,随口问道:“不知现下是何光景?”
那小童在前走着,黑夜里也未提一盏灯笼,闻言,只见他帽兜方向似有倾转,道:“家主有言在先,先生一去便知。” 再多问,那小童却是不肯再答了,道士望着眼前小童的背影,又瞧了瞧小童洁净不染纤尘的鞋边,沉寂片刻,倒是笑了,右手一捻,原是起了障,安静伏在布兜中的狐狸忽感身下一轻,似被人施了保护咒,再探出头时,已经连包带狐一起被丢到了路边,远处雾气越发浓厚,而那傻道士就跟着那小童渐渐消失在雾里。
狐狸踩在布袋上转了两圈,看看了周身泥浆,实在不愿下脚,又转了两圈末了反倒是趴回袋上,朝道士消失的方向眯起眼舔起手来。
与小童步行许久,终是停下了脚步,不为别的,只因着那小童似是踩到什么结界,好端端刚迈出步子,下一刻便怦然一声便化为一张符纸,自行在空中燃成灰烬了,道士的手脚也被不知被何处飞来的万千丝绳牢牢捆缚,动弹不得。
树上漫不经心的倚靠着一个身量相仿,年纪相似的男子,也着道服,但却洁净的很,细究起来与道士的几分相似,但纹案花样大有不同,招摇许多。
那人似是对树下一切都不怎么关注,兀自摆弄的双手道:“寻你这么多年,今下才得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呢。”
阵中道士双手双脚均被束缚,面上却未见惊慌,似是早就预见这一刻,闻言反倒是冷然一笑道:“你我同门情谊已尽,听闻你也早已离开师门,自立成派,如今声名也不下师父当年,我倒不知这多年来,你找我作何?”
树上之人闻言扬起嘴角,站起身来,倨傲地俯看着困在阵中的道士,眼神里都是不加掩饰的贪婪和狠绝,笑道:“你打听过我?”
他翻身轻巧地落在地上,地面泥泞,倒从未溅到他衣角半分,他走到道士身旁,右手捏起道士的下颌,迫使他与之对视,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许久:
“还是这么……不修边幅!”
说罢,捏紧道士下颌的手一丢,眼神里已尽是嘲讽:“未成想叛逃师门这么许久,你倒还穿着当年这身衣服,” 他睨过眼角,讥诮道:“我素来不知,师弟你,原还是这般长情之人……”
“长门倾覆已有多年,叛不叛门亦已不再重要,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男子闻言嗤笑,却不知是笑谁,随后面上又恢复了初见时那般冷然的样子:“长门于你,就如此不值一提?”
听来是问题,但男子那古水无波的眼睛,想来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冰凉的手攀住道士的脖颈,尖锐的指尖轻轻一扫,便有血珠滚落下来,道士眉间一蹙,却丝毫不曾退让半分:“长门之道狠辣,与我心念背道而驰,我不愿再为别人手中只会斩杀的剑,你若说这是叛门,那便是叛吧。”
“那便是叛吧?” 男子食指抚去道士脖间流淌过的鲜血,无奈道:“还是这般强词夺理……”
道士眼角扫过被缚四肢,道:“你我已是殊途陌路,今多劝你一句,莫步师父旧尘!” 道士话毕,缠绕道士四肢的丝绳如同吃痛一般,瞬时钻回地上,阵中烟尘暴起,朦朦中只听兵戈相接叮当数声,烟尘四散时,却见二人已隔出数丈之远。
“怎么,你便是想用这柄枯朽的木剑与我打吗?” 对面男子晃了晃手中银白森然的利剑,好笑道,“不饮精怪之血,再金贵难得的桃木,早晚也要枯朽,一把木剑,杀人杀不死,灭妖灭不成,师弟,你可真是我见过所有人里,最精妙的一个了……”
话落,对面男子挟风带雨提刀而来,剑剑狠辣,步步紧逼,数个来回之后,道士已落下风,男子再起法阵,单手将道士按在阵中,左手执剑高高悬起,他垂下脸,紧望着道士双眼,面色阴郁,一字一句说:“我不信他们说你杀了师父,长门既散,过往一切便作烟消云散,你随我回去!”
男子话语急厉,容不下一丝反驳,道士尚不及答,忽闻空中一声暴喝。
“蠢材!”
乱流掀过,再睁眼时,先前压在道士身上的男子,已远远跃开数丈之外,一巨大妖身的白狐正绕走在道士身边,扫了扫尾将道士轻柔地托坐起来,道士望了眼前化作巨大妖身的狐狸一愣,缓缓伸出手来,那狐狸迟疑片刻,还是将头靠了上去,道士一笑,无奈道:“ 我先前救你时虽知你是妖,却不知你原来这么大只……”
狐狸闻言,不甚开心地退出道士温暖的掌心,颇是桀骜道:“尔等蠢材,救我时未经我允许,弃我时未经我同意,吾辈风光百年,岂容你这般对待!”
“况你这般愚钝,连寻常障眼法都看不穿,我若真走了,你今夜岂不要死在这里。” 狐狸斜睨道士一眼,说话不留一丝情面,和寻常那副不爱理人的模样如出一辙,狐狸说罢转过脸,眼神冰凉地注视着远处伤其至此的陌生男子。
道士抹了把脸上的血,借着狐狸站起身来,轻笑道:“ 旧账总要清算,总有些问题是躲不过去的,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不想牵连你。”
对面男子闻言突然冷然一笑,面对眼前这一巨怪却无丝毫退意,反倒轻蔑道:“ 未想你如今,已沦落到和妖魔厮混在一起的地步了,简直可笑!”
男子横剑在侧,一副欲攻之势,狐狸架起后腿,露出参差獠牙,讥笑道:“人族向来祸心,多年里无端屠杀异族,觊觎我族妖力,偏假借正义之师来遮掩,如今杀起同族来亦不手软,说起可笑,我倒不觉得这世间,还能有比你们人族更可笑的笑话了。”
男子挽起木剑,横在狐狸与男子之前,面向男子,语气里不带一丝波澜,似是这一刻,他已等待多时:“ 今日便做个了结。”
对面男子眼中已饱含怒意,紧了紧握在手中的长剑,喑哑着声音,低语道:“ 你当知,你赢不过我。”
道士自是知晓,他比不过男子成日浸淫的杀伐血浴里,他太久没灭过妖,更未曾提刀杀过人……
正想着手中木剑却忽被人提起,那狐狸望了望着枯朽的木剑,忽然抬起前爪深深划下,剑身粗糙,隐有木刺刺入肉中,狐狸却未曾低吟半声,血流覆过剑身,那剑竟如枯木逢春,全身光洁硬朗起来,隐透出紫色光芒。
狐狸把木剑丢给道士,不甚在意道:“你的东西便是我的东西,但这破剑委实丑了点,万别输的太惨,便对得起我这几滴妖血了……” 狐狸说罢收回前爪,卧在道士身后舔了舔尚且流血的前爪,眼神却从未放过对面的男子半分。
对面男子冷哼一声,已提剑攻了上来,道士资质过人,先前对过几招已了然男子套路,倒也不曾轻易落于下风,木剑越发顺畅,犹如神兵在手,对战许久,对面男子倒先露颓败之势,道士先前失血过多,即便身处上风,却也不想再战,他倚靠着白狐滑坐在地上,望向对面伏在地上,未讨到半丝便宜的男子,道:“ 我当日离开长门,虽心下明了此生再无亲友,却也从未想过会与你有一日提刀相向…… ” 道士惨然一笑,道:“ 当时既是你扶柩将师父下葬,你当是知道的,师父之死,是因心魔反噬,是他太过执着于杀戮和权位,才会落得如此凄惨。”
“世间道理不过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对错,善恶,从不恒定,又岂是一人一派能说断了的,大多时候,我们不过是做了自认为正确的事,而这不叫天道。 ”
道士眯了眯已撑不起的双眼,喃喃道:“当年未曾与你道别,也曾因此介怀多年,如今一面心中再无牵挂,惟愿日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狐狸起身,挡住道士向下倾倒的身形,将他轻轻衔起,望了望对面始终垂着头的男子道:“傻道士不想你死,我便不杀你,日后离他远些,我狐族看上的人,必不会让你碰第二次! ”
狐妖几纵几跃没入夜里,男子翻过身面向夜空,泥土血污沾染了一身却不自知,忽然想起幼时躺在练武场上,师弟逗弄他,“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信? ” 他望了望云下隐现的星子,低语道:“是啊,你说什么我都信,但原来你不在意。”
若不是狐狸守夜,怕是它永远不知道,傻道士之前总守着火堆不肯睡,原是在为它驱妖怪。它在妖界遇伏,无意闯到人世,这才被道士所救,因着先前恢复不了妖身,竟连妖气都感受不到,狐狸淡淡扫过窸窣作响的深林,索性给道士加了道障,卯足力气冲着夜色一通狂吼,只震得山林撼动,鸟兽惊走,果然清净了多了。
道士醒来后,已经不见了狐狸,浮浮沉沉时他曾听得有俩个陌生的声音同狐狸大闹,大体是说它扔下妖界不顾,倒甘心化作一巴掌大的宠物在一人族面前邀宠,实在是丢尽了妖族颜面,另一声音更是声泪俱下,句句哀嚎一般。
道士想狐狸大抵是走了,毕竟没什么妖怪几滴血就能让朽掉的木剑重生,走了也好,跟着他做什么,颠沛流离吗?
道士喝了口壶中的酒,望了望楼下戏台,还是妖精化作人形,骗取书生真情,杀之而后快的戏码。
“吾辈岂是这等愚蠢之徒,□□元,化人形,简直可笑……” 白衣男子一嗤,坐在了道士对面的空椅上,袖口撩落,似见一条狭长的刀疤自掌心延伸到臂里,而男子面上倒仍是那副对一切都瞧不上眼的样子,他不时伸手扯扯衣衫,看得出,第一次幻化人形,很是生涩。
道士望着那双晶亮的双眸,笑道:“ 我以为你走了。”
阳光正好照在傻道士的脸上,轮廓都有些氤氲起来,狐狸忽然想起了它第一次在道士怀中醒来时的场景,火光将他的脸映的明明暗暗,不知是因着火光还是因着他的眼光,一身盛满了温暖和光亮,鬼使神差地用手指了指被桃木剑刺伤的伤痕,对傻道士道:“这,是吾辈与你订下的血契”
“此生,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所以,我哪也不去……”
角落里似有两个长相奇怪的妖精,望着这端畏手畏脚,其中年长一妖开口问道:“ 狐族何时有的血契一说?” ,另一声音忙答道:“ 哪里有这劳什子血契,都是演技,都是演技……”那老者叹口气,道:“都说狐族狡诈,原是不假,可怜这傻道士,就被这臭狐狸耍的团团转……这桃木剑所伤怕是一生倒好不了,这狐族还真是一点亏都不吃呢……”
老者话音将落,忽见背对着他们的狐狸呲着牙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两个小妖精一愣,倒吸一口凉气,老者忙道:“罢了,罢了……既然它不远再回妖界称王,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另择新主才是正事……”
次日,酒坊将将开门,便有一道士前来打酒,道士肩上有一小狐,煞是灵巧,装酒时便在道士肩上踩来踩去,将伸出脑袋,道士便伸手轻柔覆上,如此看来,这小狐倒像是半个主子。
跨出店门时,似是听到道士自言自语道:“先前听你意思,妖怪当是极不远化作人形的,那你昨日…… ”
那小狐本趴在道士肩上,神采飞扬的享受微风和日光,闻言只见它耳朵微动,在眨眼时,已是钻入袋中再不肯出来,只剩道士一人笑着摇着头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