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归》无不言

1、初霁（一）

　　他一睁眼，便身处这冰凉又黑暗的海底了。幽深的浓重绵延无边，海这么大，这么孤寂，仿佛只有他才是唯一的生灵。他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该向何处去，每次抬头仰望，那一大片浑浊却又模糊的光影，看起来竟是那么温暖。好想去触碰，好想知道沐浴于这光影之中的感受，好想知道外面的世界。他却又总是不敢，惧怕这唯一的光辉也会变成破碎的泡沫。
　　直到这一天。
　　他喜欢待在这片湖泊里。走在细软的沙石之上，水草也在他的身边缠绕。他可以感受到水在身边缓缓流过，听着光影之外传来的欢歌笑语。
　　这一天，他仰望着略显黯淡的光晕，有一滴一滴的什么将它揉碎又展开，火红的枫叶一片片飘落，落在上边，泛起圈圈涟漪。
　　下雨了。
　　当它逐渐亮起来的时候，突然，一个羽毛制的毽子击破这混沌的光影带着一小串的气泡，缓缓落于他的脚边。他疑惑的抬起头，听到水面外传来吵闹的声音:
　　“哎呀你看看你，怎么笨手笨脚的，毽子都掉到水里了。”
　　“我听我爹娘说这湖里有大水鬼，专门吃小孩呢，就像这样——啊呜！”
　　“那是骗你的啦，明明只是不想让你来湖边玩！”
　　“这毽子该怎么办？”
　　“要我说，咱们可以……”
　　他虽不太明白“毽子”是什么，但也从对话中判断出他们要找的便是他手上的这个小东西了。他有点兴奋，又有些紧张。他隐去了自己的发色，鼓了一把勇气，破水而出，第一次置身于阳光之中，有些刺眼。他伸出手，略显笨拙地说道:“给……给你。”
　　“啪”地一声，他的左额遭到一记重击。
　　“怪物！怪物！”其中一个领头的孩子大喊，手中的石块扔出，狠狠地砸在他的右肩上。他因疼痛一缩手，手中的毽子又一次落入水中，跌入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一如他的心。
　　一个又一个石头接踵而至，随即而来的，便是谩骂与嘲笑。
　　“你们看他的绿眼睛，这不是水鬼是什么？”
　　“哈哈哈头上还有两个包，怪胎，怪胎！”
　　“……”
　　一字字，如针般刺痛着他的心。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吗。好冷，比这海水还要冰冷。他转身想要逃离。
　　“快住手！小小年纪就会仗势欺人了，可真是了不得。”
　　他回头，看见一名身着灰衣的半大少年，他的黑发随意束起，有一绺一绺的碎发粘于额间。他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眸，总是弯成弧度的薄唇。虽衣着简朴，却也难掩他修长挺拔的身姿。
　　这少年赶走了作怪的小孩子们，他看见他的背上还有一个背篓。少年向他伸出了手:“还在水里做什么？快上来别着凉了。”
　　他看着向他伸来的手，想起了之前话，犹豫着抬头，正对上少年澄澈的眼眸，其中写满了关切，仿佛溶入了一轮暖阳。他抓住了它，好温暖，与海水的刺骨不同。少年将他从水中拉起。
　　“谢谢。”
　　“不用不用，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少年笑道。他放下背篓，tuo掉外衣，裹在他的身上。入秋的天气微凉，太阳也不那么耀眼，轻轻散散的洒落。雨后的空气澄净，他呼吸着清凉的混有泥土芬芳的空气，痴痴望着绵绵远方的泛黄群山，以及四周火红的枫林，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鲜明，而不再是浓重的深蓝。
　　“你是不是迷路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少年看见他迷茫的眼神，揉了揉他还是湿漉漉的头发，关切地问道。
　　“我……认得路的。”他的眼神有点躲闪，“就是……想出来玩玩。”这少年便以为他大概是偷偷跑出来的，不放心将他一人放在这里。两人双双坐于湖边，枫叶红透了，悄然落下，随着湖水缓缓漂浮。
　　“我叫苑清河，就住在那边的村子里，你呢？”
　　“浮枫……”他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我家在那边。”他指了指湖的另一边。
　　“很好听喔。”苑清河道，他细细打量了浮枫一番，他的眸色鸦青，额头两侧还有两个凸起的小包。苑清河心想：难怪没有见过这孩子，怕不是有什么先天疾病所以闭门不出。
　　浮枫看见他在看自己头上的包，惊慌失措地用袖子遮住，喃喃道：“我不是怪胎……我不是的……”
　　“别这样，我知道你不是的。”苑清河轻轻拿下他的手臂，“不就是两个包嘛，用刘海遮一遮就可以了呀。”他用手拨了拨浮枫的碎发，遮住了额头两边。
　　“这样就看不见了。”说着便拉他去湖边，湖水映照出了他的脸庞。“这样就可以了吗？”浮枫看向苑清河。他的瞳色虽与常人有异，但并不难看。苑清河被这水灵灵的大眼睛一望，猛地一阵心灵暴击，故作镇定地说道：“对呀对呀，很好看的。”
　　“谢谢哥哥！”浮枫笑了，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眼角还挤出了一丝泪花。看到终于露出笑颜的浮枫，苑清河也很高兴，抬手拂去泪花。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有个小朋友叫哥哥的感觉真的是很不错诶。
　　日头已近中午，苑清河猛地一拍额头道：“坏了坏了，阿爹阿娘还在等我回去，浮枫你也快回家吧。”他说着就准备起身。
　　“哥哥你的衣服……”
　　“你先穿着，明天再给我吧。”
　　“我……明天还能见到你吗……？”
　　“当然了，我每天都会来这里摘草药的，你在这里等我就可以了。明天见哦！”苑清河转身走入枫林，背影消失于层层叠叠的红叶之中。
　　浮枫注视着他的远去，低头看看手掌，那一抹温暖还有些许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