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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魂 ...

  •   痛,无法言说的剧痛。耳边有风掠过,刺耳的刹车声、混乱的惊呼声,以及最后依稀传来的救护车的笛声都渐渐离我远去。意识越来越模糊,我挣扎着欲想起什么,却只感受到了无限的遗憾与悔意。遗憾什么后悔什么?抵不过汹涌而来的疲惫与倦意,我最终闭上了眼睛。

      我飘荡在这世间,宛如一缕孤魂。
      不知何时,我从那片混沌中挣脱开,宛如大梦初醒。然而这世界早已物是人非,记忆的最后一刻,树木依旧苍翠,而如今,却已是一地枯黄。
      在空中打了一个滚,又打了一个。没了肉体凡胎的束缚,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然而看着路上神色匆匆的行人,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上,我是真的死了。没有人能看到我,包括我自己——我能看到整个世界,一如既往,却唯独看不到我自己。
      懒懒洋洋地,我又打了个滚。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现在所处的公路,正是回家的必经之路——我活了十六年,便在这路上走了十六载。在母亲肚里时,我便跟着母亲在这路上来来去去。后来这条路几经毁坏、重修,我仍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从小到大,从低到高,从幼稚到成熟。没想到,从生到死,也被这条路所见证。
      归家之情前所未有的迫切。我沿着这条路向前,一直向前。一排排树木被我抛在身后,我却未感到丝毫的疲惫。蓦地想起两年前被体育加试所支配的恐惧,哂然一笑。眼看着距家不过一个拐弯,我却奇异的徘徊不定。不安的打了个滚,想起原来嗤笑古人“近乡情更怯”太矫情,未想今日竟落到了我的头上。但无论如何,这家是必须要回的——纵使,无人知晓我的存在。
      邻居家印象中一步三跌的小孩,如今已四处跑着撒欢了。路人匆匆,但神色平静安宁。世界如常,只是少了个我。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该冷的还是冷了——路上已有人穿了棉衣。
      略带锈迹的红漆大门近在眼前,门口花坛中一枝月季倔强地立着,小菜园子里略微蒙上了灰色,几颗白菜蔫头蔫脑的,不复鲜绿的色彩。邻居家的大黑猫懒懒洋洋地趴着晒太阳,全然没有看到我的存在。传说黑猫通灵,现在看来,确是迷信。
      在门口徘徊不定。在我尚未做好心理准备面对父母时,门开了。

      父亲出来了,他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我呆立在那里,看着他蹲下,挖了一棵大白菜,熟练地剥掉表面老叶,在他起身时,先一步闪进了家门。
      院中光景和我记忆里的并无不同。父亲进了厨房,洗菜、切菜、开火、添油。我在门口望着他,嗅不到一点香气也没有觉得饥饿。突然觉得我们之间隔了一个世界,荒诞、离奇,却又真实。
      父亲盛好饭,倏地向我走来。我下意识侧开身,父亲继续向前走,转弯,进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出来,母亲在他后面。进了厨房,开始吃饭。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听得碗筷碰撞的声音。我静默的站着,仿佛在观看一部默片。
      饭罢,母亲起身刷了碗筷,两人进了卧室,准备午休。
      世界似乎再次静止了。时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彰显着它的存在。
      我百无聊赖的环顾四周,然后朝着曾经的、我的房间走去。
      屋子基本仍是原来的模样,但被子什么的叠得整整齐齐。床上凌乱地撒落着些衣物。母亲洗衣晾晒后,有时不想整理便将其放在我的床上。以往是待我放学归家后才收拾,但现在,怕不是要等到穿的时候,才会想起了。
      我想微笑,但做不到。
      爬上床,我闭上了眼睛。

      再度清醒,已是黄昏。我进了父母的卧室,两人都在看着各自的手机,互不打扰。我好奇地凑前去看,两人翻着的,却是各种保险的信息。
      一时间,酸甜苦辣涌上心头。
      我一向自诩孝顺,也确将父母作为未来生活中的一部分来规划——当然,身为独生女儿的我,也没有推脱的权利。我常常在想,在我长大成人后,如何做父母真正的“小棉袄”,为他们遮风挡雨。像他们现在照顾我一样,把父母保护的密不透风。让那些苦劝父母生二胎的人瞧瞧,哪怕只有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儿,他们也能生活得很好——然而,我的雄才大略还未开始便已夭折,而父母在承受中年丧女之痛后,更要肩负起为自己养老的担子……
      我不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

      在我发呆之时,母亲已起身去了厨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头上根根银丝晶莹剔透分外耀眼。母亲很早便长白头发,但平时都注意着时间去染发。可染发剂不过是欲盖弥彰,很快,新的、依旧雪一样的白发又悄悄冒出头。母亲的日夜操劳,又岂是一瓶染发剂所能遮掩住的?
      晚饭时,父亲和母亲不再沉默,讨论着各种保险的利弊得失。我听着,心中一缕悲哀缠绕不散。
      是夜,我没有去睡觉,坐在父母床前,沉默着。黑夜与我并无阻碍,这是我第一次如此专注地观察父母。
      父亲还是苍老了,纵使他一向乐天派,仿佛一切都不算什么,平日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都是他在安慰着母亲。但他确实是老了,脸上的皱纹一天天深邃,已达到无法忽视的地步。年幼时顶天立地的身影,也略微佝偻了腰。母亲看起来似乎比父亲大了好几岁,但他们确实是一样的年纪,甚至父亲还比母亲年长了几个月。
      突然,父亲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是清醒的,似乎从未入睡。我呼吸一囧,几乎以为他看见了我。但他没有,小心翼翼的下了床,他披上衣服,去了曾经的、我的房间。
      我的心脏抑制不住的狂跳起来。我跟着他,看着他坐在床边,双手捂住脸,身体略微颤抖。有泪珠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在印象中,他总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买错了东西,丢了手机,或是家中出了什么急事大事,他都是神色如常的安慰着母亲。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父亲静默地淌着泪,却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生怕惊扰了隔壁的母亲。我仿佛看到了,在我刚刚死去的每个晚上,父亲把极度悲伤的母亲哄睡之后,只能悄悄地,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放纵自己的悲伤。
      心脏像是被谁紧紧攥住,沉重的痛苦与悲哀使我几乎喘不过气。我能感到脸颊有泪珠划过,落在天地间即刻消失。与此同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飞速的衰弱,似乎是在消散——恍惚间想起,灵魂是没有泪水的,每一滴泪,都是自己的魂,泪尽魂枯。
      蓦然惊醒,我还不能就这么消散,至少要让我看着父母走出去,开始一个没有我的新生活。
      停止了落泪,我感觉自己仿佛风中的烛火,虽然摇曳但不至于熄灭。我安了心,闭上眼睛,任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将我送入黑甜的梦乡。
      再次清醒,我发觉自己似乎变成了真正的鬼魂,太过灼热的阳光便会使我消散。隐隐绰绰知道,消散后的我会进入下一个轮回。但我仍凭着一股执念滞留在家中,执拗地等着看到属于父母的下一个晴天。
      时间会冲淡一切。

      我看着父亲愈发拼命的的工作,直到看不下去的母亲斥责了他一顿,他休息了两天,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我看着父母商议选了一份养老保险,一次外出后父亲便拿回了合同。我看着母亲选了一家养老院做义工,没有工资但年老后可以凭此免费入住。
      日子越来越忙碌,母亲脸上也终于多了几分笑容。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大晴天,父亲母亲合力把小菜园子浇了水,搬出椅子坐在外面晒太阳。我几个月来第一次踏出家门,享受着阳光沐浴全身的灼烧感,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幻。不经意间瞥过小菜园子,愕然发现里面竟是满满的绿色,鲜嫩欲滴。之前我没有注意到它们,不过是上面蒙了一层灰尘。
      看着父母安详的面容,我缓缓朝他们跪下,再次泪流满面。
      孩儿不孝,令双亲如此悲伤。
      孩儿不孝,今生未得侍奉父母。
      孩儿不孝,惟愿来生仍得承欢膝下,定护得双亲半生安乐,颐养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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