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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董千里 ...

  •   在他们认识的第八个年头,何倾杯再一次地来到了莫家酒肆。记忆里,那一日下着大雨,下午,没人。莫无欢懒洋洋地倒伏在柜台上,热烈欢迎上下眼皮打架。
      门外雨下得疾,如一千条银箭用力地往下打、打到半空,旋即变成万条倒悬之河,瞬息之间重重地拍在地面上,只听得哗啦啦的声响持续不断、冲击着耳膜,那些水花拍在地面上,变幻成数不清银芒激舞,乱腾腾飞溅。
      正是一片、雾茫茫的白。瞌睡里,他猛然一抬眼,往雨中望去,一个小小的灰影自茫茫水中浮出来,摇曳着飘了过来,恰如孤帆远影碧空尽。
      灰影来得近了,慢慢地自雨雾中扩大,一人一马,正是何倾杯。莫无欢仿佛听见放在后屋酒窖中的酒坛子都在雀跃。
      何倾杯来的时候,雨把整个人都浇得瘦起来,她身上的衣裳是厚实玄布制成的,上面还细心地涂着一层青漆,用以防水,但还是被打湿了。
      雨水滴滴答答地顺着缝隙往脖子里掉,衣裳贴着身体,头发紧紧地粘在头上,这叫她整个脸蛋都浮凸出来,显得下颌尖尖的,还滴着水滴。
      她一进来就拍桌子,口内吐出几个字:“老板、来杯清欢。”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潮雾,带着水腥气。她的眸子像是有些东西,看上去让整个人都有些改变。酒端上来的时候,莫无欢好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他忍不住问:“这一次怎么去了这么久?”
      何倾杯没顾得上回话,先接过了酒,倒了浅浅一杯。酒的颜色好淡好青,和门外的大雨比起来,恍惚的和一汪泉一样。她倒酒倒得很快,端杯很慢,可酒杯到了唇边,偏猛然一递,饮得却快。
      她恍若无人地喝了几杯酒,才微微笑着回答:“这一次花了六个月。”话音落地,她的脸上忍不住掠过一点痛意。
      莫无欢眉毛一抬,道:“什么任务?”要是什么样的任务、什么样的目标,才值得何倾杯花上六个月的时间,伏击?
      何倾杯明眸流睐,笑嘻嘻地一拍莫无欢的肩膀:“老板,六个月不见,你的话,多了不少。”
      莫无欢呵呵一笑,“这半年来,江湖里几乎没了你的传闻。”
      何倾杯摇摇头:“我一直在关外。”
      莫无欢道:“关外近年来出了高手吗?我记得无非是关外剑客许放、陌上飞鹰王破,这两个还能算是你的对手,其他的,不过碌碌。”
      何倾杯没说话。停了一会,她快饮了两杯酒,才闷声回答:“蛇神。”她的话语中有些怅惘。
      莫无欢好生诧异:“蛇神董千里?”
      何倾杯点了点头:“真是棘手。”她舔去嘴角凝着的一滴雨水,雨水泛着苦味,和口腔内甘冽的酒香混成了一种奇怪的味觉,刺激着她的舌尖。
      莫无欢慢吞吞地拖着语音:“蛇神董千里是组织里的人。”
      “可他已经被组织抛弃了”,何倾杯飞快说,眼睛里不带一丝感情:“你知道的,组织里,对所有的人,都不会太有常性。”她忍不住想,所谓的组织,其实和色中饿鬼没什么区别,他们随时都会有新的目标,也随时等待着抛弃旧欢。
      莫无欢递给她一块布巾,关切地说:“擦擦头发,然后说给我听。”
      他一直很喜欢听何倾杯说她的杀手生活。
      何倾杯擦着头发,冲着莫无欢柔柔地笑:“其实这一次还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她好快地掩盖了自己的一点疲意。这种疲乏不是身体的,而是自骨子里透出来的。
      莫无欢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在眼里,他用左手顶了顶鼻梁,微笑说:“这段时间天气不好,我都没什么新鲜故事听,你用一句话把这场狙杀说了吧。”
      “那你须免了我这一顿酒钱”,少女眼睛弯了起来,眼角一缕皱纹勾了出来,可笑容还是好恬美,正如酒一样的醉人。
      莫无欢苦笑出声:“你这么有钱了,还要诓我一顿酒钱”,他装模作样了半响,才佯装为难:“罢了罢了,你说吧。”
      何倾杯手指飞快地把凌乱濡湿的头发理好,说道:“其实经过好简单就是蛇神董千里一意孤行脱离组织后我收到了组织的密信任务就是四个字——杀董千里——我一路追踪却发现他早已料到组织的行动于是躲上了天山我这半年来就不停地在天山山脉寻他最后终于在唐古拉山脉的顶峰处找到了他当时他在山上早已建了一栋生铁浇注而成的城堡我想方设法自出气口进了屋子没想到那里遍是毒蛇好容易和董千里对决了这才结束了。”
      她一口气不带停顿将话说完,长呼一口气,提起酒壶,笑着大饮了一口美酒,满脸的志得意满。可她知道自己的心里仿佛有些疼,她想起董千里临死前的一些话来,而那些话却不足为外人道。
      莫无欢没有察觉她的内心所想,只是无奈苦笑:“看来你的内力长进不少,竟然可以一口气不停顿连说一百六十字。”他顿了一顿:“难道你就真打算用这么一百六十字换上我好酒一壶?真亏,真亏……”
      何倾杯眨眼:“你的酿酒技术好像也长进不少,酒真是越来越好喝了。也值得了我今天说这一百六十字了。老板,再见——”话声还未落地,她早已轻盈转身,往外走去。她的马儿还在雨中淋着,张大的鼻翼里咻咻地喷出带着暖意的白雾。
      她俯身拉了拉垂落一旁的缰绳,脸贴在马鬃上,喃喃地道:“我好累了,可我总是有任务没完成呀……”这已经是自言自语了,莫无欢没能听见。
      她飞速上马,往前疾驰。
      她的身影裹着水汽,很快消失在雨中,莫无欢在店内拎着空了的酒壶,喃喃地道:“一壶酒,就值这一百六十字……呵呵……再见……”
      他想:你还有任务没有完成呢。
      再后来,悬在架子上的黄瓜又一次熟了、老了,长得很粗大。这一年不知为何,来酒肆的人特别的少,莫无欢做了拍黄瓜,也没几个人吃。他想,连黄瓜都等老了。
      幸好,他等到了何倾杯。
      何倾杯这一次来的时候,肩膀上带了伤,伤应该不大,但是窄、深,这从她衣襟上的破口可以看出。她一进屋,依旧照老规矩拍一拍桌,说:“老板、清欢。”
      这一拍桌,动作虽然不大,还是震动了伤口,她不为人觉察地皱了皱眉,抿紧了的唇泛出一丝苍白,迅即又变成了一副若不在乎的表情。
      她的嘴已经乌黑了,伤口有毒。
      莫无欢自屋内端出的不是酒,而是几块白色绷带,还有药粉。
      看到这些的时候,何倾杯有些恼怒:“酒呢?”
      莫无欢简单说道:“你受伤了。”
      何倾杯固执地说:“我知道我的伤势。”
      莫无欢叹气:“你一路上赶过来的吧?你一直没休息吧?你的伤也一直没理会吧?”他关切地看着少女。
      何倾杯扑哧一声笑出来,歪着头:“天,老板,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你是不是因为少了个女人,所以才变得这么啰嗦?”
      这话说得——莫无欢忍不住绷紧了脸:“你以后都别想再喝上我酿的酒了。”
      何倾杯瞪了他一眼,懒洋洋道:“就算我乖乖的,你也不会给我喝酒了,这一次。”她有些难过,霎了霎眼。她一路疾驰快行,已经有二天没合眼了,眼睛里隐约带着血丝,也比平时更敏感些,突然觉得有些想落泪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莫无欢的关心:“可、我真的想喝酒。”
      听着她撒娇式的抱怨,莫无欢的脸再也绷不住了,像是父亲拿着调皮的女儿毫无办法般,他轻轻一叹,让步了:“你先包扎好伤口,我再请你喝酒。”
      何倾杯听到此话,顿时嫣然欢笑:“这可是你说的呀!那你先转过身去,不许偷看我包扎。”
      莫无欢大笑,喃喃道:“难道我会有兴趣看你这么一个小姑娘换衣裳包扎麽?”话虽如此,人早已转过身去。
      夜深。店里陈设着老旧的铜烛台,莫无欢用手巾擦了擦上面的灰,又寻出一小截蜡烛插上,点了起来。温暖的火焰亲吻着店内的每一寸空间,将坐在桌子前的何倾杯染出一点红黄的温暖。
      桌子上摆着拍黄瓜,黄瓜虽然老了,可还能吃。
      两个人相对不语,何倾杯突然问:“老板,愿不愿意陪我喝上几杯酒?”
      莫无欢很惊讶:“怎么?”
      何倾杯软软一笑,神色落寞:“一个人喝酒,好寂寞。”
      以前何倾杯也邀过莫无欢一起喝酒,可他总说,我不会喝酒。
      何倾杯乌黑的眼睛盯着他,像是在等着他的回答。
      莫无欢没有回答她,只是拿出两个酒杯,倒上了酒。酒香一点一点的在屋子里蔓延,他们的鼻尖充盈着清欢淡淡的芬芳。莫无欢望着烛光下的何倾杯,眼睛里像是注入了好多好多年前的心思。
      何倾杯一点也没感觉到他眼神的改变,只是顽皮地伸出舌来,轻轻地舔着酒液,让甘甜自舌尖,快速地窜上心尖。她觉得有一丝快活,一丝甜蜜。
      沉默的安静里,少女的心噗咚噗咚地跳着。
      等酒壶里的酒终于喝得七七八八,何倾杯才撅起了嘴:“这是我头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莫无欢关切道:“对手很强大吗?”
      何倾杯摇摇头,举起空了的杯子:“我们再喝一壶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莫无欢这一日不忍心拒绝她,他站起身来,又端出了一壶清欢。
      何倾杯笑了,她再一次啜着酒,回忆道:“我上次的任务是去湖南岳阳。”
      莫无欢道:“岳阳?你的任务可是公子小谢?嗯,一定是他。三湘高手,也就有他了。据说公子小谢真名谢寻,是近年来颇富盛名的青年剑客,他成名的七七四十九招回风舞柳剑,也算得上是剑中翘楚了。”
      何倾杯叹气:“是的。我上次的任务正是公子小谢。本来以我的功夫,对付他也还不成问题。可,出了意外。”说到了“意外”两字,她眉毛都蹙起来了。
      莫无欢搔了搔眉,取笑道:“怎么,我们一向野蛮无敌的女杀手也会撞上意外?”
      何倾杯嘟着嘴,嗔道:“我很野蛮么?”双眼一瞪,爱娇可人,可随即那一点欢愉又消失了,她落寞的道:“以前我只是说起些好玩儿的故事给你听,可、我从来不曾告诉你我杀人的习惯的。今天,我好想、好想告诉你呢。”
      莫无欢只见她一双眸子里先是跳出了几点火星,衬得乌黑的瞳眼明亮无比,可那一点闪亮很快消失,少女眼中漫漫如酒液般的忧伤。他怜惜地听着她叙说。
      她慢慢地说着:“我十二岁进的组织,被安排在杀手堂。杀手堂是天下最好的培训杀手的组织,我在那里呆了五年,什么都学,击技、轻功、暗器、毒药、应变。我很用心——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任何的亲人——所以我狠,又没有顾虑。一个够狠的人,才好当杀手。”
      听到这里莫无欢想插话,他想说——你不狠、真的还不够狠。可他话没有出口,因为何倾杯仿佛料到了他的心思,摇了摇手阻住了他的话。她说:“我十七岁的时候,正式当上了杀手。而今、我砍砍杀杀都已经七年了呀。”
      他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倾杯,你今年——二十四岁了。
      她笑,眼睛弯起来,她的眼角已经绷出了一丝皱纹了,“我每一次杀人,给自己订的时间,永远是三个月。因为我要先花一个月的时间,摸清楚目标的行踪、生活、起居、第二个月我要摸透他的武功套路、研究得透彻。第三个月则是——琢磨——琢磨目标的内心,我要吃透了他想什么,才能抓住他的弱点。”
      她喝了一口酒,接着说:“一个人的弱点其实好多的,但只有一个才是致命的。我从来就喜欢一击即中,所以我要研究得透彻,订好周全的计划。我的计划每次只有一个,从来没有备选。因为一旦有了备选的计划,你出手的时候就不够干脆了。当然,我也拖拉过,就是追击蛇神的那一回。因为他也是组织里的人,太了解我们杀手堂了,我费了很大的心思,他躲得很快,我花了四个月才摸清他的行踪。”
      莫无欢认真地听着,面色越来越凝重,烛光下少女的脸庞微微扬起,清秀的眉目里漫着孤勇与倔强,她嘴角倔倔地往上一翘,他觉得心里好痛,痛得他肩膀上有条筋猛然一搐,他平静着自己,啃啃地咳了几声:“如果你每一次都计划的这么详尽,那为什么、这一次会失败?”
      何倾杯好快地回答:“因为这一次杀公子小谢,我动手的晚上,身后出现了另外一个强敌。我绝未意料到的强敌。”
      其实也不能算是没意料到,她想到此处咬了咬牙,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像是又想哭了,可决不能流露出一毫的软弱,她掩饰着倒在桌子上装醉。那一刻她突然想:莫无欢你知道吗?几个月前我杀蛇神去董千里的时候,他和我说,在杀手这一道混久了,看上去无情,可心里总是比寻常人更多情点。他冷笑着告诉我,他就是因为发现自己动了感情,才要离开组织的。他说他知道组织不会放过我,可没办法。动了感情就是动了感情。
      “何倾杯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杀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摸透目标的弱点。每一个人都有弱点,每个人身上的弱点会有好多,可你知道你的弱点在哪里吗?”
      何倾杯紧紧闭上眼,泪水悄悄地渗出了眼角,她苦涩地想:我一直在克服着我自己的弱点,可、我最大的弱点,是清欢、还有你。我想、我喜欢上你了。
      短短的蜡烛快烧完了,融化的烛泪累累地垂在烛台上。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莫无欢轻轻地站起身,取过柜台后搭着的一条毛毯,替何倾杯盖上。
      他想:也是时候了,该作个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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