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卷》明如

8、青竹调其四

　　我再到寺里，却不见了清拾。应该说，我连寺门也进不了。
　　狠狠的跌在地上，我对着站在门口的老和尚怒目而视。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甚至忘了去想，他是如何看的见我。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罢。”老和尚垂目诵经，有风将门口的落叶吹起，盘旋飘远，他却肃然而立，巍然不动，像溪边那块伫立终古的石头。
　　“你走开，我要见我的清拾。”我瞪着他，目眦欲裂。
　　“阿弥陀佛。他不是你的，也不是任何人的。孽缘既起，空自牵扯无辜，无边罪孽也随之而生，不如退步抽身，回头是岸。”
　　老和尚的话我听不太懂，却知道他是不会让我见清拾了。于是运起还不是很熟练的妖术，身后狂风乍起，有碎石山木凌空而起，尖利的一端直直的对准老和尚的心处。
　　“你胡说，清拾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的？我知道了，什么不能下山的鬼话也是骗他的，你只是想把清拾关在这寺里，不见天日，只见和尚！”我的声音越来越尖利，“走开，好狗不挡道，不然，本姑娘对你不客气。”
　　“阿弥陀佛。”老和尚抬头，目光竟有一丝与佛相似的慈悲，“你不是姑娘，而是个妖精。回去修炼罢，奈何百转灵窍，却学俗人落入尘网。”
　　“你放屁。”我急了，白日里听来的各种村言俗语也冲口而出，“清拾说我是姑娘，我就是姑娘。我只是想见他，跟他说话。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半吊子的妖力持续不了多久，身后狂风骤歇，砂石山木也落了一地。我只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狼狈，却仍对着老和尚嘶吼，有水滴从眼里落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是泪。
　　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我以为老和尚会一直站在门口，一直拦在我和清拾中间，久到我心里对清拾的思念化为清露，又从附近的竹叶尖上颗颗滴落。
　　“下雨啦。”有人从竹林里跑出来，直到山门前。“大师，可以借宝刹躲躲雨么？大师？”
　　老和尚终于挪动了一下，侧身让那人进去，又看了我一眼，幽幽叹了口气，“进来罢！”
　　跑进寺里的人狐疑回首，“我不是已经进来了么？”
　　我看了老和尚一眼，化作一阵疾风进了寺里，匆匆忙忙寻找我的清拾。老和尚眼里的叹息与慈悲，我却不懂。既是阻我与清拾见面，他于我便是恶人了。既是恶人，面对我时眼里的慈悲又何为？既是慈悲，又何必阻我？我不是佛，只是个妖精。我学得来修炼，却还未学会参悟。那是离我很远的事，可是却离我的清拾很近。这样想起来，我也不由得叹息了。
　　略过惯熟的佛殿、经堂，最后我在僧堂后的小竹下找到了清拾。小竹旁有一只小小的水缸，缸里有一只小鱼儿在游。
　　“你不把它放生了？”
　　清拾蓦地抬眼，却又很快垂下头，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抬起头来，却是看着一旁的墙壁，“这是我下山的时候，从几个孩童手里买来的。”
　　“你不把它放生吗？”
　　他低着头，“本来是要放生的，却想先给你看看。现在，又不想放生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却不语。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惊跳起来，“你下山了？”
　　他低头，“阿弥陀佛。”
　　“为什么？”我想拉他的袖子，却被他飞快的避开，“你忘了你的劫数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听见一个香客说，新任县令想铲掉溪边的翠竹，在那里建一座凉亭。他们说施工的人就在山下，明日一早便动工。”
　　我愣住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自己开口问他，
　　“于是你就跑下山去找他们，让他们不要铲掉我？”
　　他低头，于是我知道了答案。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从最深的心底涌出来，霎时溢满了全身，我本是没有血的，此时却只觉脸上发热，耳边“嗤嗤“的风声掠过，头顶的天光云影开始不停的旋转，整个世界彷佛一阵龙卷风，又仿佛一个漩涡，而我就在里面随之起舞，终于变得恍惚而又神痴。
　　等到我恢复过来，发现清拾正拉着我的袖子，目光里满是担心。
　　“你这个傻子！”
　　我挥开他，忽然想起了牡丹姐姐讲过的故事，那是她年轻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樵夫。
　　“他把我从羊口里救下，移植到溪边，日日照顾。我违反规矩偸觑他的命格，想助他一生顺遂，却不知早违反了天道，自己反成了他最大的劫数。”
　　牡丹姐姐遥望樵夫故里的方向，讲得声声叹息，我听得懵懂不解。
　　而如今，我却似乎明白了。
　　“竹儿？”
　　我看着清拾担忧的脸，忽然又脾气大发，指着他身旁的小竹子，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连替代品都找好了？别告诉我它也是你买回来在这里放生的！”
　　他讷讷，“你不要生气，它不是的。”然后竟慢慢抬起头，定定的看着我，“我眼里的翠竹，只有你一个。”
　　我愣了愣，这是第一次，清拾这样跟我说话。他的眼睛从来都是明亮的，如同天上的银河却无波，此时却泫然如林中清露。
　　想起老和尚立在庙前的身影，我忽然感觉到，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又看了看那颗小竹子，还有它下面，静静在缸里游的鱼儿，缸里的水也清，应该是清拾用心换过的。
　　我看着清拾笑起来，“让他们陪着你也不错，就像我还在溪边，跟你一起一样。只是你是参悟的僧人呀，这些东西，有没有，又何妨？”
　　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我一挥手，跟小竹子、鱼缸和鱼儿一起，消失在他眼前。
　　不如，好好去修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