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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桃李结之三 ...
三。
他一步步的往回走,不知不觉走过了一条条街,不知不觉的回到自家的院子,不知不觉,徘徊在庭树下。
摩挲着青青的树皮,抬头仰望,夜色昏暗里,分不清哪里是桃枝,哪里是李枝。
桃李结呵!
犹记得当年青嫩的李树自桃树中发芽时,正是他的女儿出生之时。那般粉嫩的面颊,那样明亮的眼睛,在一霎那照亮了他的整个生命。从此以后,无论他走到哪里,心上都系着一丝牵挂。不再与少年们观花走马,不再与爱妻花前月下,不再寒窗苦读废寝忘食,心中容得下的只有那个小小的身影,百转情思,都只为她而萦绕。
妻子最初只是笑着,笑容里是良人爱女的幸福,间或玩笑着诉说自己的嫉妒。可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妻子的笑容渐渐褪去,换上的是浅浅的愁绪。那愁绪一天天加深,在眉间深锁,终于锁去了妻子的生命。她的妻子,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啊。
而他开始时并不明白妻子的愁绪从何而来,对她临终前的欲语还休有的只是疑惑,可随着女儿渐渐长大到已可为人妇,他渐渐明白了妻子的愁绪,并一天比一天更深地与惭愧一起,刻在自己心上。
从媒人第一次登门为女儿说亲到女儿的一次次拒绝,他的心总是被惭愧,恐惧,不舍,欣喜与痛苦所折磨。而当看到女儿的眼波里分明流露出于他相近的东西,这种折磨便日渐侵入心肺。
流言,已不是一日而起,从那些流言里,他仿佛看到了真正的自己,自私,龌龊,愧为人父。他可以不去理会流言,却无法不在乎女儿的终身。
前日里媒人再次提及县令第三子的求亲,他终于还是向女儿提起,而女儿竟然一口答应下来。也许女儿终于想通了罢,毕竟二十二岁的年华,已不容一个女子再蹉跎。
心潮翻涌,他扶着树一阵咳嗽。用手帕掩着口,即使夜色深沉,他也知道上面是血。长年的煎熬,几乎熬干了他的心血,只是这一切却不能让女儿知道。明天县令家就要派人来提亲,过了今晚,女儿将不再属于他一人。该释然了,毕竟,女儿终于找到了终身的归宿。
揣起手帕,他转身,却见屋门开处,纤细的身影袅娜而至,手上高擎的红烛,映亮了一张清浅娇媚的素颜。
一看成痴。
竹门轻响,她闭上眼睛,知晓是爹爹回来了。那沉稳的脚步没有直接走进屋里,而是在庭院徘徊。她知道爹爹徘徊的地方,是桃李结。
前日里爹爹再次提起了县令家的亲事,那双温润的眸子里有再三的情绪,最后都只沉淀成坚定。她知道,这次爹爹是下了决心,不是因为流言早就满天飞,不是因为爹爹因为流言被辞去了教馆的职务,不是因为邻人们对父女俩异样的目光与疏离,而是爹爹觉得,她的幸福,再不容许蹉跎。还因为爹爹,已开始吐血。
该怎样的折磨会熬干一个人的心血?他怕是觉得自己来日无多了吧!闭上眼,她让眼泪顺着心里流回去。
于是她一口答应了亲事,爹爹的眼睛里有惊讶有不舍有心痛还有释然,而她知道,是该有个结果的时候了。
擎起一支红烛,她推开门走出去。
“爹爹为何不睡?”凝视着那双本应是温润此刻却深锁着哀愁与心痛的眸子,她盈盈浅笑。
爹爹的表情似是痴了,而她知道,那痴的由来。一直知道的呵,所以,才心痛,才不舍,才放纵自己为所欲为。
“爹爹?”
他惊醒,又是一阵咳,“是…该进去了。走罢,夜里风重,莫着了凉。”
她没有动,却举起红烛,对着面前的人,细细打量。
他后退,“夭儿在做什么?”
她弯唇,“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么。“
他失笑,“爹爹已是四十许人了,哪里还称得上红妆。而且,红妆是用来比女子的罢?”说着宠溺的抚了抚她的发,却在下一刻猛的缩回手。
她似是不觉,又将红烛移近自己,“那就照女儿罢,爹爹看女儿,可还称得上红妆么?”
他心中一痛,熟悉的愧疚又涌上心头,让他仓皇的转过头,踉跄着走向屋里。“怎么说像,我的女儿本就是这世间最美的红妆。”
她一笑,也跟着走进屋。
眼看踉跄的脚步快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她在背后轻唤,“爹爹。”
“爹爹,可还记得明天的日子?”
他转过头,怎么会不记得?更记得的是,是心里的痛楚。扶着门框,他点了点头。
“过了明日,女儿就要与爹爹拜别了,女儿在房中备了些酒菜,今夜,与爹爹话别可好?”
话别么?他只觉口中一整甜腥,忙取出手帕掩住,点点头。
缓缓走进里屋,他只觉一阵荷香扑面。抬眼看去,红罗斗帐,四角香囊。
“这屋子….”
“这是女儿的嫁妆。”她开口,“爹爹不是一直嫌女儿的衾帐太朴素了么,嫁了人,总不能让人家笑话才好。”
他点头,“是,不能让人家…笑话。”
她端出酒,缓缓筛满,“过了明日,女儿便要与爹爹拜别,此一杯,是女儿谢爹爹的养育之恩。”
他仰头,一饮而尽。
“此一杯,请恕女儿不能在膝下承欢之罪。”
他闭上眼,强抑住心中痛楚。
“此一杯,请恕女儿让爹爹饱受流言之苦。”
他动容,她竟是知道的么?是了,外面流言漫天飞,她又岂能不闻。她早就知晓了,却这么多年来不动声色,
他只觉又是一阵心血翻滚,连忙用酒压住。
“此一杯,请恕女儿让流言成真之罪。”
身体猛的一颤,酒从唇边溢了出来。
她理了理裙衫,缓缓跪在地下,
“爹爹可还记得女儿年幼之时,爹爹曾说过,这院中的桃李结是连理树,相依相生,相系相伴?女儿却说它们应该是父女树,有了第一颗,第二颗才能生长,然后彼此相依,不离不弃。”她举着酒,泪光满面,“爹爹知道么,我现在觉得,它们既是父女,也成连理。”
既是父女,也成连理。
既是父女,怎成连理?
他猛地站起身,艰难开口,“夭儿不要胡说,既是父女,怎成……”他掏出手帕,掩住口,缓缓道,“怎成…连理。不要胡思乱想,你,快睡罢。”说完踉跄着脚步走到门口,却听见身后幽幽叹息,“既是父女,怎成连理?呵呵,爹爹你也和外面那些人一样想么?你心里真的这么认为么?”
他想夺门而出,却迈不动脚步,只能听着女儿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字字割在心上。
“女儿可不这么觉得啊。今世父女,可成连理。过了今生,知你我可还有缘再聚?别说连理,便是一世父女,也无从谈起。爹爹,你要自己与女儿都一生守着这遗憾么?”
他蓦地转身,却见女儿扑进怀里,濡湿衣襟的是他从来不舍得让其流下的泪水。“夭儿,别闹了,你我今生,注定只是父女,若……”
若有来生,再成连理。只是这话,教他如何能向自己的女儿说?
“我不要来生,”她款款起身,拿过早就准备好的龙凤高烛,慢慢点燃。回眸笑道,
“爹爹以为我不知道你吐血罢,只怕我明日走了,你便活不过黄昏。”
“爹爹知道女儿也一样么,”她偷偷咬破舌尖,血从唇角流下,“爹爹又怎么知道女儿明日嫁出去,便能活着回门?”
对不起,我又骗了你,可又并不全然是骗你。她痴痴的想,傻傻的笑——她的爹爹,是那么温柔却又别扭的人呢。
“今夜燃起花烛,将这心事说与你知,便是来生无缘再聚,也落得今生无憾。”
他闭上眼,又缓缓睁开,看着她唇角带血,却仍轻颦浅笑。于是心潮翻涌,不能自已。只有轻叹一声,罢了。既然一开始便是错,又何妨一错到底。即使马上要结束,还是感谢这开始。
天色欲曙,鸡鸣却还未响起。她抚着身边人已冰冷了的胸膛,将脸贴在上面良久,起身更衣。
红色的喜袍是早就瞒着爹爹做好的了,她帮自己和爹爹换上,只当此生,已成连理。
来到那株伴着她自小长大的桃李结前,外面的桃树已经枯死,里面的李树虽仍是翠绿,却已了无生意。本来难舍难分的枝叶,此刻却那么分明。
“过会儿,便又一样了。”
她在树下挖着土,每挖一寸,那颗独活的李树便憔悴一分,等到夕阳未下,树下出现了一个土坑,而李树也早已奄奄一息。她将爹爹从屋内抱出来,爹爹还真轻呢,是憔悴的罢。在那双紧闭的眼睛和双唇上吻了吻,她扶着他到坑内,与自己并肩躺下。两道红色的身影并肩而卧,比朝霞还要明丽刺眼。她抬头,边仰望摇摇欲坠的枝叶,边往自己和爹爹身上撒着土,心里想着:桃李结,桃李劫,一世桃李的缘分,就这样结束了罢?
轰然翻到的声音,是双双死去的桃李结,两株巨大的树正好覆在新挖的土坑上面,将它完全遮掩。远远望去,像一座新坟。
总算打完了,好久前写的,是我第一篇完成的小故事哦。刚才打到最后,心情越来越沉重,漂浮莫名。忽然又跳出迈克尔杰克逊去世的消息栏,那一吓真是非同小可。幸好偶是个淡定的人,不说了。希望喜欢的朋友留言。不喜欢的也欢迎拍砖。
大家应该能看出主角是阿修罗王和紧那罗幻化的,接下来准备让他们幻化成竹精和和尚,个人觉得再怎么写也不会有这个苦了,敬请期待。 2009年6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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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桃李结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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