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卷》明如

10、青竹调其六

　　我愣愣的看着将我拥在怀里的人：他的身量抽长了，不再是当初那个瘦小的少年，只是依旧单薄。眉目清明如疏星朗月，垂眸时的神情却一如当初。他看着我，就如同看着当年溪边被他捧在手里的书卷，如看着当年香烟袅袅中，默坐在殿上的他的佛。只是他手臂的力度，是我从未感受过，所以无从比较，却无比贪恋。
　　他就这样看着我，喃喃道，“我的，翠竹？”
　　我愣愣的点头。原来，他并没有成佛。是因为我么？
　　思念如排山倒海而来，硬生生冲破了三千年的心如止水。原来以为的看淡，不过是因希望消磨，不得已而对自己的催眠与安慰。一旦那人出现在眼界中，不论是咫尺，还是天边。只一眼，便从来没有想过放手，即使万劫不复。
　　不及再想太多，我用力回抱住他，想让他感受我所有的思念与情绪，“嗯。是你的翠竹，你一个人的翠竹，永远都只是你的翠竹。”
　　他看着我笑，不再说话，抱着我的力度却渐渐弱下去。
　　“清拾？”心底涌上一股寒意，慢慢扩大开来，几乎将我冻僵，那是对刚刚失而复得，却又即将失去的恐惧。
　　清拾睁开眼，对着我笑了笑，“嗯。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的。。。。。。翠竹。”这样说着，头便垂了下去。
　　我拥着他，一时不知所措。想哭出来，想大声唤他回来，却又怕他不应，这恐惧已可以掏空我全身的力气。但这犹豫只有一霎那，因为怕他真的离去，才有打破这恐惧的勇气。我终究是喊了，直到再发不出声音，直到眼泪流尽，继之以血，他却一直没有应一声。
　　“该放手的需放手，该忘却的，就忘却了吧。”是谁修炼了三千年，以为看淡了红尘，忘记了一切，却因那人的一声呼唤，一个怀抱，便轻易堕回那场无边孽障，甘心沉沦。
　　有些事，是注定好的。有些人，也注定是一体同命，不可分割。就如同我与清拾。
　　我本是溪边懵懂沉睡的竹笋，被谁的哭声在清晨唤醒，被谁的经声开了灵性，又为谁退却草苔木质，一往衷情。又是谁为我破了清规，从此灵山远去，红尘消磨。
　　我抱着清拾，期待他能睁开眼睛，告诉我方才种种，过去千年，不过是一场梦。伸出手，想抹去他额间的雨水，不料却触动了他尚存余温的灵台，于是前尘往事的记忆，如紫陌红尘，扑面而来。
　　原来，他果然轮回了百世。恍惚间，他经历的每一世的场景，历历出现在眼前：原来，他每一世都仍在修行，只是因为心有挂碍，不能得成大道。百计思量，却始终不知自己牵挂的是什么，每一世的寻寻觅觅，让他虚耗心血，总是方盛年便郁郁而终。而每次都只有在弥留之际，他才会想起我，想起过往，只是什么也不及做，便匆匆进入下一世的轮回。而下一世，他又会忘记我，重新开始另一场没有结果的寻觅。
　　这一世，也是最后一世，他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将成，也终将完全忘了我。谁知雷霆风雨，将他从禅定中惊醒，走火入魔。跌跌撞撞来到林边，便遇见我在林中历劫。即使走火入魔，看见我的第一眼，他还是认出了我，于是冲过来，替我挡下了雷霆之火。
　　“我就说吗，”我抱着他，不知是哭是笑，“你既是凡人，那劫雷如何伤的到你。原来你金丹将成，却因为我而走火入魔。今天是我的劫数，亦是你的劫数。细细算来，我竟一直是你的劫数，只是你又何尝不是我的劫数？”
　　三千年，如同大梦一场。梦醒后，我还是溪边的翠竹，你又怎能不是我的清拾？我抱起清拾，找到他修行的竹舍，将他的身体安放好，做出了决定。

　　地府中，刀山火海，本是草木精怪最怕的，此时我却顾不得。闯过鬼门关，穿过奈何桥，一路打退拦路的小鬼，径直来到森罗殿中。
　　“大仙，你说你找谁？”判官捧着生死簿，战战兢兢地问。
　　“清拾，”我看着他道，“我找清拾。”
　　判官匆匆翻看了一遍，面露难色，“大仙，生死簿上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我心上一惊，冲上前去自己翻了起来，“不可能，怎么会没有他的名字？”
　　判官道，“天上人间，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我们这里都有造册。如果是这册上没有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西方那边的。”判官说着，忽然一顿。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人黑衣黑发，静静立在门边，眸光与发色一般，光芒流转，却无人能看懂其中真意。
　　我只觉心中一阵狂喜，冲上前去将人紧紧的抱在怀里。喃喃道，“清拾，我的清拾。”
　　那人却眉头微皱，看向判官，“怎么他还没醒？”
　　判官愣愣的看着我，“原来你就是。。。。。。”
　　“我问你他怎么还没醒。”
　　判官面露难色，“他是生魂闯入地府，并不是死后。”
　　那人看着我，皱着眉头，一把将我拉到身前，手指点上我的额头。
　　“清拾，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一个人的。”我靠在他怀里，感受他身上的温暖，“我们已经分别了三千年，你的百世轮回已经过去，我也渡过了天劫。从此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就算再有劫难，我们一起面对，可好？若有幸长相厮守，自是最好。若还有不能度过的劫数，你我便一起灰飞烟灭，只是再也不要分开，可好？”
　　那人不语，只将手指停在我的额头，念道，“法身无相，应物现行。对面迷佛，长劫希求。”
　　我迷惑，想要挣脱他的手指，“清拾，你在做什么？”
　　那人收回手，与我对视，缓缓道，“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紧那罗，莫再被红尘迷惑，醒过来罢。”
　　声音如同狮吼，将我震在当场，不能稍动。灵台渐渐清明，拨开层层迷雾，眼前只见无尽光芒，照见自身如同琉璃，内外明彻。有什么从天上纷纷洒洒飘下，伸手去接，竟是瓣瓣仙花。抬头看时，只见抱着琵琶的仙女，往还游弋，对着我微笑。
　　“是你的部众来接你了。”那人轻笑，“紧那罗，还不速速醒来。”

　　过了许久，久到修罗就要失去耐心，紧那罗方长舒口气。
　　“怎么，终于醒了”阿修罗王挑眉。
　　紧那罗看着他，缓缓走过去，“嗯，就要醒了。”
　　“就要醒了？”一语未了，阿修罗王瞪大眼睛，因为发现自己被吻住了。
　　静静等对方放开他，阿修罗王方道，“醒了？”
　　“醒了。”紧那罗叹息。“不如此，实在不能给翠竹一个交待。”
　　“她不过是你在人世的一场梦。”阿修罗王道。
　　“可若世间一切，皆为梦幻泡影，你我又是谁的大梦？”紧那罗道，“以为清拾是她的命中注定，以为经历了百世劫难，终于可以和心上之人相守，可谁知到头来，千年凄凉，连同那人在内都不过是一场虚幻。更可悲的，是自己本身亦是虚幻。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情亦不是情，命也不是命，对世人来讲，未免太可悲了些。”
　　“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真实，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世人。”阿修罗王道，“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紧那罗，你入梦太深了。”
　　紧那罗笑道，“我亦知道。不过是为世人一叹罢了。还有偶然慈悲心动，想给这段过往因缘一个结局。”
　　“并不是万事皆有结局。”阿修罗王道，“你已渐受尘世感惑，禅心浮动。继续试炼下去，对你没有好处。”
　　紧那罗道，“正是如此，方要继续试炼。若我禅心不定，纵然居于三十三天，终究心内憾然。若因此禅心颓堕，落入地狱，受千劫万世之苦，也是因果相应，于心无悔。只望劫满之后，能真正身如琉璃，净无瑕晦。”
　　修罗转身，道，“应于无所住而生其心。你太执着了。”
　　紧那罗不语，拈花微笑。

　　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