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昀山

93、chapter 93

　　程姜和那个线上心理医生联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沈霁青对此一无所知，他也应当一无所知。毕竟在给那个他从未谋面的网上医生零零散散打了将近一万字后，对方的建议总结起来不过几个短句：

　　包容他、安抚他、暂时别刺激他。
　　以及：他按医嘱服药吗？

　　没有。

　　沈霁青似乎从未得到过什么“医嘱”。

　　甚至细细想来，他似乎也对心理医生这一类职位和相关场所敬而远之。程姜苦恼地转头看了沈霁青一眼，后者正坐在出租车后排转自己的衣服扣子，感受到他的目光，抬头疑惑地看回来。
　　“我们快到了。”程姜简洁地说。

　　五分钟后他们下车、穿过马路，随后走进一家餐厅。

　　沈霁青出院以后，程姜开始按照日历本上的笔记开始进行人情世故上的安排。他早已把垫上的医疗费转给了小段，又定好了时间请他们吃饭以表示感谢。

　　但因为是相熟的朋友，他认为不必如此正式地再请栾羽和林穗梦出去吃饭，于是单独给她们每人烤了一盒饼干。
　　饼干是他在杂志上看见的“女巫手指”，林穗梦拆开包装袋就嘎吱嘎吱地嚼着吃，配着她的发型来看活像个吃小孩的巫婆。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直接向她说。

　　他们请淇山风景区的三人用午餐时，沈霁青已经可以自主伸直和弯曲手肘了。顾及到他的身体，程姜找了一家清淡的餐厅，期间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提沈霁青出事当天的反常。
　　沈霁青一如既往地担当了谈话的主角，临结束时还被大胡子要了telegram的联系账号。

　　也算是交上朋友了。

　　临走前，程姜找机会悄悄问了问小段猫老头如今的情况。

　　“他现在和我父母住在一个小区里。”小段说，“他们关系不错，都是知识分子，我爸那么喜欢吹毛求疵的一个人还评价说他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头儿……身体最近也没毛病。平时就下下棋，看看鸟，也挺好的。”
　　“那就好。”

　　“毛先生还是想得开的，后来他跟我谈过一次，说都是发生了的事，没法翻篇也得翻。他自己已经尽到了作为父亲的责任，至于我太太的事情，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后悔，我们不能怨死人，也不能总是和自己过不去啊。人生在世，总得往前看吧？”

　　程姜评价他说得对。
　　猫老头能这么想是很好的事情。

　　但比起猫老头，更需要他关注的到底还是沈霁青。后者目前看来状况良好，没有一点要二次自杀的意图，但也够程姜心惊胆战的了。医生说既然他不是患者本人，就是再转述几万字外部情况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病人说到底还是要进行私人又系统的治疗的。

　　但在那之前，沈霁青继续复健。

　　复健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需要每天按照出院时医生的教学指导活动伤处周围与弯曲手肘。受伤的地方像是生锈的齿轮，有时候怎么扳也扳不动，似乎还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

　　“你别跟那手较那么大劲儿。” 程姜一只手在点开在线词典，另一只手腾出来轻轻推了他一下，“罗马又不是一天建成的。”
　　“罗马是罗马，手是手啊。”

　　话虽如此，不是罗马的肘关节确实在90度的位置卡了两个星期才得以继续转动。

　　因为这个，沈霁青喋喋不休好多天，最后还兴致勃勃地和程姜分享经验：
　　“就好像电影里主角即将突破的时候。忽然感觉身体里的阻碍微微减轻了，然后全力一搏，就可以完成一次升级。”

　　他把手举起来给程姜看，后者小心地托起他的大臂仔细看了看，伸手摸了摸上面凸起的一小块皮肤。

　　那里有一枚撑着皮肉凸起来的小钢钉，像是藏在里面的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出来，却被死死压在血肉里，显示出一种惊悚片特有的特效感。

　　他看了一会儿，又感到属于沈霁青的熟悉凝视过来了。

　　程姜把他的手放下，转过脸去。沈霁青把一边侧脸贴在床头面上，带着一点笑意看向他。两人离得很近，他甚至能感到沈霁青的鼻息一下下扫过来。
　　随后他余光里看见有什么在动：是自己的手臂抬起来，慢慢搭在了沈霁青肩上。

　　一时间他们都改为看着那只仿佛自身有了生命的手。

　　程姜咽了一下，自言自语似的问：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他又抬眼，重新和沈霁青对视。

　　“你又在笑什么？”
　　“你问我？” 沈霁青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不是也在笑吗。”
　　“我有吗？”

　　程姜赶紧用另一只手碰了碰自己的脸。这回不是假话，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五官和肢体似乎都片刻地脱离了思想的掌控，肆无忌惮地进行它们自己喜欢的表达。他还未意识到，嘴角已经笑得有点发僵了。

　　“因为我很高兴。”沈霁青突然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我真的，真的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程姜仍然捂着脸小声说。

　　他收回放在对方肩头的手臂，手腕别过去，抱住他。

　　他们非常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耳畔只剩下交错的呼吸声。
　　“你知道吗？”离得那样近，以至于沈霁青的声音出来时，好像是电影人物的内心独白。
　　“嗯？”
　　“我好像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饭后贪吃橘子。现在我总感觉肚子里面转来转去的。”

　　程姜松开手，再看时，发现沈霁青的眼眶红了。

　　他吓了一跳：“怎么刚刚没说？很难受吗？”
　　沈霁青也揉了揉眼睛，用手掌完整地盖住其中一只，摇摇头：“没有。”
　　“那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沈霁青不该揉眼睛的，因为双目都变得发红了。他大约也不想继续谈眼睛的事，因为程姜只短暂地感到身子摇晃一下，又被抱住了。不是方才那样静默轻柔的拥抱。沈霁青这回力气出奇地大，当程姜迟疑地拍了拍他的背时，他意识到对方浑身都在发抖。

　　不是橘子。他立刻明白了，有一个粉饰太平的谎言……
　　是沈霁青抱得太紧，还是仅仅这些字句就令他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了？”程姜听见自己慌张地问。

　　但沈霁青又重新平静下来。
　　良久，他彻底放开手，重新靠了回去。眼睛上的红晕已经彻底不见了。

　　“我不知道。”他似乎自己也很疑惑地说。

　　“但是我想和你谈谈。”程姜望着他，在心里接了一句，“关于这段时间你做的事情，以及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1，2，3。
　　7，8，9。

　　程姜还是没能在这样的场景下把那句话讲出来。

　　他只是倾过身子，把嘴唇贴在沈霁青的嘴角上。

　　“有任何其他不舒服的地方也要告诉我，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