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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chapter 8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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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姜走回马路对面,在一家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小餐馆里坐下来,点了一点粥菜吃。饭端上来前他走到帮助台,向他们借充电器给手机充满电。
他小心地穿过人群之间的缝隙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没有人关注他,在偏远小医院对面吃饭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忧心事。
等待结账的时候,程姜忽然又想起大半年前自己那件事来。那个时候,沈霁青一个人既要操心着莘西娅,也要照顾着他,是不是也像他当下一样呢?门外吹过一阵小凉风,他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想一边收拾好东西上楼。
到了门前,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进屋,随后把那口气轻轻呼出来了。
程姜自己也说不清他更怕什么:
沈霁青仍然久睡不醒,还是沈霁青已经坐起来了?
看来现在的情况是前者。
程姜发现自己完全明白应当说什么、做什么。他几乎是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幽灵一样在医院的走廊里穿梭,终于把沈霁青这边的事务安置妥帖,又重新给栾羽打电话,表示自己下午会回去一趟。
他看过莘西娅,坐地铁回家,打开了那扇几日不见已经有些陌生的门。窗户大约是忘记关了,灰尘呈弧线形遍布小半个客厅,随着他走动的动静慢腾腾地飘动,他花了一个半小时清理它们。沈霁青的日用品分布在浴室和他自己的蓝色房间,程姜仔细找了一圈,把它们一个个放进一只大包里。
程姜把袋子吃力地抱起来,摇摇晃晃往楼梯下面走。
手机在口袋里,不合时宜地鸣叫了一声。
他担心是来自医院或栾羽的消息,一下楼就停住,点开信件内容。来的不是什么重要的消息,只是提醒他的手机该交费了。
程姜关掉软件。他需要在晚上赶回医院,最好现在就出门往回走,不好耽误太多时间。然而怀里抱着东西,手指的动作不免迟缓,竟在退出途中不慎碰到平日里基本不用的搜索引擎的软件。
它自动打开,上一次搜索的结果仍然横在屏幕上。
他烦躁地试图把它也关掉,忽然在主页面上,一个他几月前还从未想过打开看看的词条上顿住了。
Self-rating depression scale。
程姜曾在网上搜索:人为什么自杀?
他一出冷湾,接触到网络或就这样搜索。
几个他长期怀疑的理由已经烂熟于心:环境,遗传,疾病,让自杀者认为活着就是煎熬,生无可恋,打算一了百了。抑郁是其中常常出现的一条,他接触网络不久后就知道了它。起初他以为它是用来形容人们心情低落,后来才明白确有其病,只是不明白原理。
在停止纠结莘西娅确切死因后,他隐隐感到她的表现很像是此病的患者。
他知道得这种病的人大多数不怎么开心,甚至有一部分还打算去死。
沈霁青很有可能其实一直不怎么开心,甚至打算去死……
那个反常的雨夜。
程姜这回彻底走不动了。
他不禁又想起来自己前几天翻来覆去想的问题。一切蛛丝马迹都指向同一个答案,但本就不完全的线索其实并无法逻辑完整地串联在一起。他感到心里一块空地向下陷去,但被另一股力量托住,让他可以平静理性地思考。
沈霁青,莘西娅。
好像一根透明的线把两者连在一起,但又看不清线的实貌。
但是他们又不一样。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已经是一个缄默阴郁的孩子。他多年的困境在于纠结她自杀的具体动机,而非难以置信于她自杀的事实。
而沈霁青不像一个会选择自杀的人。
可沈霁青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归根究底,他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这不是如今的当务之急,程姜也知道,但新的线索在电光石火间再次联结,他无法忽略它。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屏幕,以和方才一样的别扭姿势点开了词条。
程姜目光飞掠过“量表优点”等段落,反反复复浏览了许久,才从词条上退出来,把题目打全,点开了一份完整的量表试卷。
五个字母一组,共四组。
二十道题目。
沈霁青的纸条!
程姜腾地把袋子放在一边,转身就往沈霁青的卧室里跑。纸条没有被扔掉,而是放在书架的夹层中。他做事一向有条理,拿了纸条就立刻展开,和屏幕显示一一比对。
SDS CBCBB CBACC DCBAA BABDB / 65。
他看注释。
我在相当多的时间里情绪低沉。
偶尔感到晨重夜轻。
总是哭或想哭。
有时睡眠不好。
食欲减少。
□□低下。
体重有些下降。
偶尔便秘。
常常心跳加速。
总是无故疲乏。
头脑基本清楚。
其余生活能力减退明显。
有时候会不安而难以平静。
我对未来没有抱有希望。
很少情绪激动。
总是决断困难。
我不觉得有人需要我。
我的生活也是空虚的。
我丧失了许多兴趣。
……
我相信我死去是最好的结局。
程姜随手扯过一张纸,开始计算分值。
后面不还有一个数字吗?说不定这只是一个巧合,只是都有二十个问题而已。正向评分题依次评为1、2、3、4分,反向评分题则评为4、3、2、1分。
加起来……是52分。
只有52分,数字对不上。程姜恍惚间既感觉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心口处空了一块——唯一的线索也中断了。
他把纸条放到一边,正准备关上页面,却继续窥到了下面的评分说明:
“……正常上限为41分,……标准分为总粗分乘以1. 25后所得的整数部分。我国以SDS标准分≥50为有抑郁症状……”
52的1. 25倍是多少?
“……分界值为53分,其中53-62分为轻度抑郁,63-72分为中度抑郁,73分以上为重度抑郁。”
不……可能。
程姜像是想到了什么,试了好几次才回到搜索页面,颤抖着指尖重新打下几个关键词,家里网速很快,搜索内容很快显示在结果列表上。
……
空荡荡的装安眠药的糖果瓶滚落在地。
蓝色眼睛的女孩穿过夜色,对他说:“可以帮帮我吗?”
可是他帮不了她。在那个直到她死都没能传到冷湾的名词为人熟知前,他们已经无力做出任何改变。留在冷湾,接受停滞的命运,不再有控制自己生活方向的权力,不再有新的希望。
沈霁青呢?
词条页面已经加载完毕。
最显眼的是一个表情阴晦的人双手捧着一副拟真面具,上面是和他五官如出一辙的夸张笑脸。
图片下面就是放大的粗体黑字的词条名称,只有五个字,足以他看得分明。
程姜看着看着,忽然腿一软,颓然跌坐在了书架前的地毯上。一瞬间里他脑中略过许多零碎的图景:月亮,大雨,理查德·科里。关于冷湾的梦境,蓝色花枝延伸又枯萎。沈霁青在说……
他跪坐着,双眼直愣愣地看向遥远的房间侧窗。
窗帘弯成弧形,嘴的形状,因为模糊而愈发抽象、狰狞。明明天光仍亮,为何会看不清窗帘的轮廓?程姜把一手手背贴在脸颊上,拿下来时,濡湿的皮肤反射着幽幽的光。
嘴: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爱的人会接二连三以同样的方式离开你?
嘴:还记得那首歌吗?
嘴:你难道真的以为……
程姜没有回答它。
他只是在那个房间角落里坐了很久。
随后他起身、抹去脸上残留的眼泪、抿着嘴对着那扇窗户不甚熟练地比了个中指,转身下楼去了。
从一楼传来门扇撞上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