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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chapter 43 ...

  •   程姜把纸条微微推开一点,好看清上面剩下的部分写了什么。

      “我的灵光一现。”沈霁青兴高采烈地说,“别大声念出来,不然多不好意思。”

      程姜只得把纸片接过来,读沈霁青板板正正,像是印刷出来的手写体。那是一小段男性角色的独白,全篇内容十分含蓄,前面看下来只像是主人公在充满思虑地推推脱脱,直到最后气氛才急转直下,提到了死的字眼。
      沈霁青文笔还算不坏,虽然遣词造句非常简单,但寥寥几笔中也带出了一点类似《高加索灰阑记》片段里的哀伤感。

      “他为什么不敢靠近他的爱人?” 字面上没有明说。
      “因为啊,”沈霁青神神秘秘地回答,“他不是人。在我的设定里,他是有点像弗兰肯斯坦的怪物那样的东西,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我在里面忘了写了。”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不正是因为尸体拼凑而成,相貌恐怖而被排斥吗?”

      “他不一样。他的正常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只是一张脸皮,是维持不久的。他知道自己和所有人不一样,想堂堂正正当一个人,却一直知道自己本质上全是碎块。所以他既想要得到女主角的爱又怕她知道他本来的样子,变得又渴望又自卑,甚至想要自取灭亡。但与此同时女主角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因此只能两相误解,最后闹到死去活来的地步。”

      程姜对此没有评论,只是低下头又读了几遍才说:
      “我觉得你这个想法很好,她们会喜欢。”
      “但是你……你现在有没有一点自己的灵感?”

      程姜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

      “这样,”沈霁青把纸彻底塞在他手里,“你用我的改吧?你正好会写剧本,就照着我的底子添点内容,加点其他设定,写得丰满一点,最后就算是我们两个合作写出来的。好不好?”

      程姜侧过头对他微笑,一边点头一边轻轻用手指揉眉心。
      “谢谢你了。”

      他就着打开的屏幕新建了一个文档,把沈霁青的纸条放在手边,一边思索一边开始把沈霁青写的小段独白打上去。
      打着打着,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只能停下来,先等这股劲儿过去。

      沈霁青坐在旁边看着,问他:
      “你头疼吗?”
      “没有。就是没睡好,不碍什么事。”

      沈霁青的眼神似乎还落在他身上,不一会儿又问:
      “自行车那次也是没睡好吧?”

      屏幕上的字符在自己走来走去,让他反应了一点时间才想清楚沈霁青在他问什么。
      程姜又应了一声,同时揉揉眼睛,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去等他把话说完。

      “那你怎么办呢?”
      “实在困得不行就能睡着吧?”程姜有点不确定地说,“然后早上出门前喝一点咖啡提提神,尽量别在外面睡着了。”

      沈霁青“哦”了一声,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问:
      “你睡不着的时候在想什么?”

      “嗯……一些杞人忧天的事情吧。”程姜看着沈霁青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知道想了没用,但控制不住。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有过。”沈霁青回答,语气里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兴。

      他突然伸手把电脑盖上,一只手把它拎起来搁到了一边,另一只手则一把将程姜从沙发上拽了起来。

      “我教你一个办法,你马上就能睡着。你信不信?”沈霁青拉着程姜走到楼上,不由分说地把他推进了盥洗室,“你先进去洗漱,之后我保管你一小时内准能睡着,睡不着我就……嗯,我想想看。”

      *
      门关上了。

      二楼卫生间的墙上有一面大镜子,圆圆的,但和墙上瓷砖留出的空隙不是百分之百契合,像是后来才安上去的。
      这总让凡是喜欢规规整整的程姜有点看着别扭。

      沈霁青的声音消失了。他挤出一点豌豆大小的牙膏,接了半杯水,刷牙。他把上下排牙槽左、中、右区和上下排牙面左、中、右区各刷四个八拍,漱口,吐水,再接一杯水。
      半杯水用来漱干净牙膏残余物,半杯水用来涮干净牙刷。

      稍等一下。

      他忽然想到,自己刚刚什么都没有想。
      在全神贯注地刷牙的时候,他一点也没去忧心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然而此念刚起,扰人的念头就找到了他,通过那张从窗户处平移到雾气蒙蒙的镜子上的嘴,再度抛给了他许多问题。

      嘴:新墙那边的你到哪里去了?
      难道直接从石廊间消失了吗?左邻右舍本来就没有多少人,很快就会发现的,这肯定会成为一大悬案。
      嘴:不对。如果那样的话,“你”到哪里去了?

      又或者,新墙负责解决一切后续问题。

      程姜走到淋浴喷头前面蹲下,伸出一根手指卡在出水口的盖子上,尽可能不碰到它地把它提起来甩在旁边,再伸出三根手指把堵在那里的金属管捞起来,用拖鞋踩着镂空盖子盖回去。

      他站直身子,开水。

      嘴:重生文化存在,“重生”就是真的吗?
      他突然更加怀疑了。

      嘴:难道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存在,只是围绕着“你”的意识而运转?

      程姜打了个颤。
      当他迅速脱掉所有衣服,走到水龙头下面的时候,水刚刚热起来。他把自己淋湿,随后关水,开始往身上打泡沫。
      他再次开水,让水管里的余热兜头浇下来,没开大,因此只有细细的一小束水。

      嘴:或者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梦?

      等到醒来,仍然留在新墙中,孤身一人,一辈子都被圈在冷湾与噩梦里。或许这个世界是假的。或许目前他感受到的一切,包括水流过身体的线路,下水盖子粘腻的触感,以及忽冷忽热的空气,都是假的。
      都是他想象出来的。

      想象自己离开冷湾,跳出过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进入新生活。
      想象一个健康快乐的莘西娅,借此逃避折磨了他十九年的梦魇。
      想象去参加业余剧团,去发现自己的兴趣所在。
      想象猫老头和他的女儿,提醒自己关于他曾不断试图逃避的过去。
      想象出沈霁青,因为……

      显而易见。

      直到现在,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在刚刚和沈霁青的谈话中,他自己幻想出的“她”只要转换了性别,就活脱脱就是沈霁青。

      沈霁青比他年长七岁。沈霁青有自己的生活。沈霁青性格开朗,乐观,富有感染力……沈霁青才是他对于自己虚无缥缈的另一半的最终幻想,而这个幻想就住在隔壁,住在他每天能看见的地方。
      是因为沈霁青存在他才有了这样的幻想,还是因为他幻想如此,才出现了沈霁青?

      程姜背在身后搭在开关器上的手痉挛着一抖,喷头里的水温骤降,把他冻得瞬间断掉了思维链。

      他站在冰水里,直到觉得自己缓过来了,才切换回热水。

      幽暗温柔的水流过他的皮肤,包裹着他,让他平静地结束了最后几分钟的洗浴。
      他关水,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睡衣,清理浴室。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忘却先前在浴室里的所思所想。

      他打开了门。

      *
      “什么都不要想?” 程姜问。
      “对,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沈霁青回答。

      程姜在黑暗中仍然睁大眼睛,试图去看说话者在什么地方,但房间里已经拉了窗帘,关了灯,连外面的走廊也是黑漆漆的。
      他搭在被单外面的手往床边伸了伸,慢慢向外摸,被一只从另一个方向伸过来的手摊平压住。

      他这才闭上眼睛。

      他试了几回,小声说:
      “我没法什么都不想。”
      “描述一下你的困难。”

      “最开始可以保持几秒,之后就能听到外面刮风的声音。然后我就想,这到底是我听到的,还是我想到的呢?所以我就得重来一遍。然后我会开始自己数数,或者我开始模拟听到的声音的拟声词。反正我总是要想一点什么东西。”

      “那就想一点东西。你能感觉到自己的小脚趾吗?”
      “有点困难。”

      “集中注意力,然后把关注点一个个转移到脚趾,然后是脚背,脚踝,一直往上……中间的顺序你自己看着来,到头顶的时候按一下我的手。行吗?”

      沈霁青感到程姜的一个指关节往上抬了一下。

      他已经在床边坐了半天,双眼适应了黑暗,一边百无聊赖地等待那根指关节的下一次动静,一边端详程姜的脸。

      “程姜,”他突然说,“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啊,不告诉你。”他狡黠地一笑,“等你睡着了再告诉你。”

      *

      沈霁青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当然已经过了一小时的时限,但没人真去掐表数时间。
      他关上房门,拉开灯,又开始低低地哼唱,一边唱一边走到对面书架边,眯着眼睛去看上面的几张彩色小贴纸。

      他想:明年这个时候这里会贴一整排花花绿绿的小贴纸,会很漂亮的。

      黄色盒装的“三十天生活指南”不过是一个小孩巴掌大的小纸盒子,开篇就是一句大言不惭的便签纸:【如实照做,开启幸福生活】。下面就是三十张小纸卡贴片,每张正面画一幅小画,背面写一件有可能让人感觉到幸福快乐的事情。

      盒子很小,三十张纸片也其实很少,天天用的话一个月就用完了。

      假如舍不得让它这么快就物尽其用,从开封起就尽可能一个月用一张。

      一年十二个月,这么一小盒用上两年半没问题。
      他希望这两年半能过慢一点。

      本来距离上一张“慢跑十分钟”的卡片到日子还有一小段时间,但他前一天晚上觉得实在是难受得受不了,不得不把两年半缩减成两年零五个月,如饥似渴地把手伸进书架上的亮黄色小纸盒,从里面夹出一枚新的小贴片翻来覆去地看。画片上一只水彩小鸟站在树杈上,旁边是飘浮的音乐符。

      他把卡片一翻,背面写着:“唱一首歌吧。”

      照着一个不到五十块钱的小纸盒子的话去做,真的可以得到幸福吗?

      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但此前不做傻瓜也没有给他带来过幸福。
      现在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醒着。他跪坐在书架前的地上,凭感觉摸出医药箱,熟门熟路地拿起最上面的一个半开封的小纸盒,拆出一粒白色药片丢进嘴里,就着桌子上一杯冷水咽了。

      沈霁青把盒子和箱子收好,站起来后退几步,仰面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女孩从额头上飞溅出细小的血滴。程姜的大眼睛战战兢兢地睁着,像是迷失在塞满怪兽的迷宫里的小人。

      这眼神让他感觉分外熟悉。
      他自己在什么时候看见过那种眼神呢?

      柳江茵的微笑。他在镜子里的脸。

      二十年前,一年前,昨天。
      你和我是一样的吗?

      在黑暗里,他微笑起来。

      凝固了一样的笑容在一秒内经历从开放到枯萎,且已经开始下垂,痉挛,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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