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南祢阿笙

5、张铭泽与李世真

　　00
　　每个人的一生中记得清清楚楚的事情太多了，老年痴呆的老头子尚且记得老伴儿年轻时花一般都面庞，更何况宋云绯是个脑子和记忆力都很好的年轻人。
　　宋云绯轻倚桌沿，忽然轻声笑了笑。
　　那时她和张铭泽还是要好的搭档，她还是小他三届的后辈，在参与支持港岛禁毒的狂潮中，他们被警局指派为搭档，一见如故，结为朋友，从此以后，张铭泽一直是宋云绯所敬重的师长，亲人。
　　那是她，张铭泽和李世真三人之间故事的开端。
　　张铭泽是个热情如火的人，温暖，但不会让人感到炽热和灼烧，有他在身边，宋云绯从来不会恐惧黑暗与死亡，因为只要回头，他永远在身边，永远不会被黑暗侵蚀。
　　张铭泽很喜欢和宋云绯聊天。宋云绯本身并不是高冷的人，只是她过于慢热，使得她自己都对身边人感到抱歉，而张铭泽是为数不多看穿她这一点的人。
　　“嗱，小云绯，点解要剪噉啲头发呢？走中性风呀？”张铭泽在警局的茶水间扯皮道。
　　“呃……其实系因为长头发洗起身好麻烦唉。”宋云绯听得懂张铭泽说粤语，也会说，只是因为大陆人发音方式的问题，说出来的话依旧蹩脚。
　　话题再一次被宋云绯的情商冰冻了。
　　“对了，小云绯，你为什么要加入缉毒组呢？这里很危险啊。”张铭泽试图再次挑起话题，他似乎顾忌到了什么，用他不算太好的普通话问道。
　　宋云绯的父亲是缉毒警，然而在宋云绯刚过十岁的时候母亲便自杀了，而后父亲也莫名其妙的走了，举目无亲的宋云绯被送到了孤儿院，很快就被收养到了港岛，更加不走运的是，她的养父母也在前几年去世了，留下她一个人孤孤单单。
　　“……可能是因为心里放不下以前的事情吧，”宋云绯咽下一口温水，“我父母都被毒贩子害死了，所以我想，如果我能当上缉毒警，会不会就会有几个家庭逃过被迫害的命运。”
　　张铭泽在一旁鼓鼓掌：“了不起的梦想，你未来肯定能保护很多的人哦。”
　　“那么前辈，您呢？”
　　宋云绯这句话刚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这里的同事，大多人的经历都和自己相似或相同，如果张铭泽也有那样的人生，这个问题无疑会戳到张铭泽的痛处。
　　张铭泽脸上并没有什么尴尬的神情，反而将自己的家庭娓娓道来。
　　宋云绯慢慢了解到，张铭泽和她是不一样的。他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一名家庭主妇，家里有个身体不太好的妹妹张铭慧。就在几年前，他的父母病逝，才让他和妹妹相依为命。但自幼阳光的张铭泽并没有因为父母双亡而失去别人的爱或爱别人的勇气——就在一年前，他刚刚和未婚妻订婚。
　　宋云绯有些疑惑：“前辈，你不怕你有个三长两短，你的未婚妻和妹妹会伤心吗？”
　　张铭泽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收起微笑，认认真真地说道：
　　“小云绯，港岛太小了，作恶害人的人太多了，指不定某一天，你的家人或者爱人就会遭受迫害，而这一点是防不胜防的，你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你的家人被迫害前把犯罪都扼杀。更何况，能够让我们未来居住的城市变得更和谐更美好，也是她的愿望。”
　　“那你为什么要订婚呢？既然危险，又为什么要多一份牵挂呢？”
　　“小云绯，刚才我说港岛太小了，其实不全是这样，”张铭泽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港岛虽然很小，但它也是很大的，有些人一旦错过了，也许就再也遇不见了。”
　　01
　　张铭泽的未婚妻，叫李世真，户籍在湖北孝感，当年还只有二十六岁。
　　宋云绯一直对这个女人很好奇，在张铭泽的口中，未婚妻是世界上最神圣的存在，神圣到能让一个开朗的男人抱着她的照片满面愁容。
　　“小云绯，你有过好想一个人嘅感觉啊？”
　　宋云绯耿直又傻缺的摇摇头。
　　“我宜得而家就走返屋企，或者喺咁上都得，我想好好噉抱住佢，永远都唔撒手。”
　　“但系我噉做，肯定会招来祸端，我早就同佢断联系，佢知道我嘅工作系乜，佢都理解我，但系，我真系好想佢。”
　　张铭泽并没有特意冲着宋云绯说话，而是抱着照片自言自语，嘴里念叨着宋云绯很难听懂的，口音浓重的话。
　　“他说什么？”没听懂粤语的宋云绯戳了戳旁边的同事。
　　“他说他好想立刻跑回家，或者在大街上好好抱住他的未婚妻永远不撒手，但是他这样做会招来祸端，他俩早就断绝联系了，他未婚妻也支持他，但是他还是想未婚妻。”
　　宋云绯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并不能感同身受地理解，毕竟她自己就是个没有家人和太多朋友的单身人士。
　　直到在和张铭泽合作了一段时间后，她才见到了那位前辈日思夜想的未婚妻。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宋云绯和张铭泽刚出警局的大门，走了不过半条街，宋云绯便发现张铭泽的步伐比刚刚慢了许多，眼睛不断地回头看向后方，他似乎小心翼翼地想收回这些眼神，但他显然不能控制住自己。
　　宋云绯心头一紧，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被跟踪了。
　　“前辈，后面有人吗？”宋云绯压低声音在张铭泽耳边说，“熟人，还是生面孔？”
　　张铭泽无奈地摇摇头：“不是被跟踪了，我只是……看到了一个人。”
　　张铭泽退后几步，示意宋云绯过来，宋云绯顺着他的指引看向一家咖啡厅临近角落的位置，一个长发的清瘦女人正独自喝着咖啡。
　　女人长得很符合美女的标准，五官端正身材高挑，虽然清瘦，但是胸部和腰部的曲线女人味十足。鹅蛋脸上并没有太夺目的五官，眼睛很长很媚，但眼神清冷，嘴唇较薄，略有些许驼峰的鼻梁为她清秀的美貌增添了一丝冷感。
　　“你的未婚妻，李世真吗？”宋云绯问道。
　　张铭泽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眼睛里仿佛燃起了火光，但脸上却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悲伤表情。
　　“……她很漂亮。”宋云绯勉强道。
　　还是长头发好看点，等回头扳倒了陆华就蓄起头发来吧。
　　他们站在李世真的视线死角，李世真看不见他们，双手捧着咖啡杯，眼睛凝视着桌面，上面似乎放了什么令她痴迷的东西，宋云绯猜测这是张铭泽留下的物件。
　　“她在看我留下的戒指，”张铭泽指指李世真的手，“她把戒指摘了下来，放在桌子上。”
　　宋云绯忽然想起张铭泽一直戴在手上的戒指，大概和李世真的那枚是一对。
　　“佢瘦嘞。”张铭泽自言自语道，手指抚过戒指不光滑的表面，上面写了zl两个字母，是他和李世真名字的缩写。
　　宋云绯的目光对上了李世真的眼睛，撞进了那片灰色，她的灰眼睛看上去即没有生气也没有感情，冷冰冰的，然而在宋云绯眼里那却如同火焰一般滚烫，灼烧着她的全身，宋云绯感受到自己正在李世真的眼瞳里颠簸，有种奇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到底是什么时候遇见的她呢？宋云绯想不起来。
　　但她很明确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02
　　宋云绯虽然情商并不高，但对于在意的人，她会一直记挂在心上。
　　“前辈，世真姐以前在大陆待过吗？”
　　“前辈，世真姐现在在哪里工作？”
　　“前辈，世真姐上的是哪所大学？”
　　……
　　起初张铭泽还会颇有耐心地为她解答，但后来随着她问的问题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详细，张铭泽也开始察觉到不对劲，有意无意地回避某些问题。
　　“那个，云绯啊，有一些事情，世真不让我说，你懂哈？”张铭泽尴尬地笑着搓手，“而且有些事，世真也不让我跟你说。”
　　“你个阿福呀，人家的女朋友问的那么细，你变态豆腐婆啊你，”送证物的邵馨摘掉口罩，大声笑骂道，“铭泽，你可要看清人，回头别一回家，老婆被豆腐婆拐走啦！”
　　警局里瞬间爆发出一阵哄笑，宋云绯也笑着脸红起来，把头低下去。
　　张铭泽摆摆手道：“够啦，反正我出完这次任务就要辞职了，到时候我的老婆别人想抢也抢不走。”
　　接着张铭泽又笑着对宋云绯道：“等我辞职了，我和世真开个云吞面馆，铭慧这丫头上学，要是你愿意的话，来帮厨如何？”
　　宋云绯看着他笑盈盈的脸，脑海中猛然浮现出李世真站在灶台前的画面：那是一间简陋的平房，桌子和墙面都油腻不堪，墙角却堆积着一堆形似糖果的物体，李世真瘦窄的肩膀和腰勉强撑起了一件围裙，头发被抓夹夹着，脚上趿拉着一双根本不合脚的拖鞋，但她对于烹饪似乎熟练的很，猪油和葱姜在锅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也许是因为画面太过真实，宋云绯忍不住走了上去拍了她的肩膀，但当她回头，却和李世真的脸不尽相同；或者说，五官和大体的轮廓有些相似，但那却是一张女孩儿的，稚嫩的脸。
　　“云绯，云绯？铭泽哥在问你话”
　　宋云绯抬头，发现面前是来缉毒部借红糖，刚才还在起哄的好友，刑侦部的连羽茜。
　　“好。”
　　宋云绯木木地回答道。
　　有线人报告警局，毒枭陆华在大帽山内囚禁了无数特殊血型的拥有者，以供抽取特殊血液“稀血”来保持自己的长生不老和刀枪不入。这些稀血拥有者的失踪引发了社会的恐慌，甚至传出了恶鬼食人的传闻，于是歼灭大帽山的毒贩总部便成了缉毒部此次的任务。
　　03
　　宋云绯杀人了。
　　眼前的人胸口和腹部都被打了几个枪眼，恼羞成怒地红着眼睛，跑过来要掐宋云绯的脖子。他身上的血腥味让宋云绯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想要呕吐的冲动，迅速揪住那人的头发一拳打向他的眼睛，趁着他捂住眼睛的时机抄起身旁不知是谁掉落的木棍，狠狠向那人的头部砸去，直到他没了气息，满脸满身都是血，头上已经被砸出了一个浅浅的血坑。
　　宋云绯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胳膊上被削掉了一大块肉，身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伤痕和淤青，尤其腹部中了一枪，但她却连续杀了好几个人了，一具具尸体躺在地上，有一些穿着手背上纹着罂粟花的，但大多数的却是身穿警服的缉毒警，仿佛世界已经走到了末日，弥漫在大帽山上空的除了灰蒙蒙的夜色与雾色，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血色。
　　她又打倒好几个人，终于在一众敌人中杀出血路，找到了倒在地上的张铭泽：她已经找不到其他警员了，有的死了，有的躲了起来。宋云绯弯下腰，在夜色的掩护下拖着奄奄一息的张铭泽跑进树林里。
　　“前辈，张前辈，你撑住！”宋云绯颤抖地低声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袋子，里面全是小包装的白色的粉状物，“支援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我刚才从那些人身上截获了这些……”
　　宋云绯咽了口唾沫：“我们都会没事的。”
　　躺在地上的男人忽然笑了，他明白这只是宋云绯骗自己的，因为就算现在接受抢救，他也绝对活不下来了。张铭泽的脸已经被划的不成样子，脖子上有一道深及见骨的砍伤，脑袋上被砸出了一个血坑，正咕嘟咕嘟的冒着血。
　　张铭泽无力的双手伸进了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拿出一张照片交给宋云绯，但夜色太暗，宋云绯并没有看清照片的内容。
　　“云绯，逃！”张铭泽像是使出了最后的力气，“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的，别管我！”
　　宋云绯蹲在他身边不动，听着树林外细碎的脚步声，身体止不住地战栗。
　　“你现在不走，我们搜集到的这些就全没了！”张铭泽愤怒道。
　　宋云绯终于清醒了过来，她站起身，将照片揣进怀里，张铭泽又忽然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云绯，好好照顾她，我知道你会的。”
　　“我这一走，世真估计很难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希望你帮我去陪陪她，还有......”
　　“你要相信特区政府，要相信国家，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宋云绯坚定地点点头，便立刻在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喊声中飞速逃离，一边跑一边用袖子蹭了蹭脸上的血。她在树林间狂奔，敌人在后面追赶，她身上被树枝化出一道道口子，腹部的伤口还在不断流血，但她不敢停下，因为她想要活下来，她还要把证据和截获的赃物上交给警局。
　　宋云绯已经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她已经从大帽山地带跑了出来，到了一处闹市区的天桥上，她将警服上衣团成一团捏在手里，用力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借了手机向局里打去电话，报告她截获的赃物和照片。
　　宋云绯揉了揉眼睛，闹市区的灯光很亮，她借此看清了那张照片。
　　照片很模糊，但依旧能看出照片上的男人身材瘦高，带着金丝眼镜，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带着疯狂的笑意，死死束缚着宋云绯的□□与灵魂。
　　这双猩红色的眼睛，和年幼时调皮的宋云绯翻开父亲的工作袋时，见到的那张照片如出一辙，但后来在父亲莫名其妙的因车祸死后，这个文件袋便消失了，不在警局，也不在父亲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