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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下皆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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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绿袖子》
秋末的枯叶吹满了深宫
暮光染红帷幕千重
曲折回廊穿过萧瑟凄寒的风
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一腔热血不抵天寒地冻
未曾说再会又谈何重逢
一别七年似虚影如幻梦
寒蝉跌落满朝皆空
昏沉时分见斯人立于朦胧
恍如初见进退从容
高□□坐徒留心口一点刺痛
挽歌千里天下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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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
冰凉的风催黄了满树的叶子,又不依不饶地拽着它们打着卷儿飘落下来。
枯叶踩碎时炸开细小的噼啪声音,而人迹罕至处的落叶则是一年一轮地衰败,腐朽,烂在寂静里。
夕阳像个糖心蛋一样挂在天际,所照之处片片橘色涂红,辉光刺眼,却毫无暖意。
宫人奉着食盒疾步穿行在千回百折的长廊间,两旁垂坠的纱幔挡不住刺骨的寒风,忍不住抓紧了食盒凑近自己,好像就能保暖一样,也可能是取暖。
“真冷,都要十月了。”一人小声嘟囔着。
“老人说,熬过冬天就……”另一人随口附和了半句话,并不说完。
他们没有继续聊下去,闷头闭嘴匆匆走着。
寝宫外守卫森严,明岗暗哨不知几重。食盒几经传递,最终一碗药送到潘皇后手中。潘皇后觉得烫了点,放下凉了一会儿,才端起来去唤孙权:“陛下,陛下,吃药了。”
孙权疲倦地睁开眼睛。
在宫人送药来时,那点动静已经将他吵醒,只是太过劳累,闭眼假寐也好,他不想理会。
躺在床上的几个日夜里,他愈发感到自己的衰老,生命力从身体的某个缺口里汹涌的流逝,他抓不住,也堵不住。晨昏倒错,不知饥渴,卧榻前蹑手蹑脚的侍女影影幢幢,他有时需要很努力地才能分辨出潘皇后的相貌来。至于那些窃窃私语,他已经无心无力去管是谁说的、在说什么。
“陛下,臣妾服侍您吃药吧。”潘皇后愈加温柔体贴,她扶着孙权坐起来,靠在柔软的垫子上,拉高被子。她坐在床榻边沿,从侍女手中端过碗来,用勺子舀起一匙药汁,凑到孙权面前。
“皇后莫不是把朕当亮儿哄了。”潘皇后害羞地低头抿嘴,孙权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声,“朕自己能喝。”
他接过碗,慢慢的喝了一半,递回潘皇后手中。潘皇后急切的唤了一声“陛下”,孙权摆摆手,眉头微微蹙起,又闭上了眼睛。
天色彻底昏沉时,孙权仿佛感到有无尽的死气从爆响的烛火中弥漫。他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起过,也许是死之将至,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他偶尔可以看见在烟波浩渺中长身而立的故人。
最初他模模糊糊的看见吕蒙和鲁肃,还是都是病衰的模样。接着他比较清楚的看见了父亲、策哥和瑜哥,穿着战场上的铠甲,不言不语,不笑不怒。后来他甚至还看见了刘备、曹操,这些叱咤风云的当世豪杰,然后也想到了“熬也能熬死”的笑话。
有时他们就站在来来回回的宫人中,有时他们远远的站在房屋一角。孙权尚未昏聩时也知晓这只是幻觉,不过在死前还能见到故人,总归是让他很高兴的。
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陆逊。
孙权会想,是不是他自己也不愿意见陆逊。
如果人生再来一次,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孙权思考了许久,最终也只是悲哀地发现,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不做。他又嗤笑起来,自己竟会有如此幼稚的想法,说什么再来一次……
孙权翻了个身,睁着眼睛去数房顶雕梁的花枝,一枝两枝,曲曲绕绕。逐渐头昏眼花数不清楚,只能叹口气,随意挪开了浑浊疲惫的眼神。
接着他看见了陆逊。
就在卧榻之侧!
他仿佛站里在一片迷雾中,身披一袭白鼯裘,手中奉着一方印鉴。
孙权一下子眼尖起来,他一眼就看出那是石亭之战庆功宴上他从自己身上解下赠与陆逊的白鼯裘,而那印鉴,则是他和蜀汉通信时给陆逊刻的吴王印玺!
孙权勉力支撑起身子,瞪着陆逊,刹那间许多话在喉头涌动,最终他剧烈地咳嗽着,嘶哑着声音吼着:“你——你怎么会还拿着孤的印玺!”陆逊稽首一拜。
“说话!”
陆逊再拜,折腰更深。
孙权感觉自己是傻了,竟然会让一个幻觉说话!
他怎么可能忘记,陆逊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他咳得嘴里都是血腥味,气若游丝不堪一击:“伯言,过来……”
陆逊摇头,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孙权整个人都挣扎起来爬向陆逊,挥手去抓他衣袖,然而一把抓空,力气不支摔到床下。
巨响惊动了外面候着的侍女,侍女们慌张的喊着“陛下”冲进来搀扶孙权,孙权眼睁睁的看着她们穿过转身离去的陆逊,虚渺的身影荡开微微的波纹。他撑着地面,寒意从掌心渗透上来,冰凉入骨,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给朕拦住他!不许走!”
侍女们慌张的对视一眼,都惨白了脸,有个胆大的看向门口的方向,抖着声音说:“陛下……没有人……”
孙权一拳砸在地上,昏厥过去。
后来,无论是白昼或黑夜,无论是清醒或迷离,孙权再也没有看到过任何人,他终于从这幻境溺海中解脱出来。
除夕的时候,皇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宴会。
孙权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身旁陪着潘皇后,王公大臣络绎不绝地上前来呈辞贺喜,他们称颂春天的美丽兴盛,祝福孙权万寿无疆,语句华丽,感情丰沛。孙权含笑看着他们,心底却不禁想着——这些人,上朝时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现在一个个都跟喜鹊似的……
孙权眼神放空的看向唱歌跳舞的优伶,杯中的热酒也渐渐失去了温度。他还记得年轻时非常喜欢觥筹宴乐,如今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对这声色并不感兴趣,而是十分念旧起来。
只是这无旧可念的境地,还是他一手造成的。
能怪谁呢?能怨谁呢?
能……后悔么?
老人们说,熬过冬天就又是一年。孙权疲惫的仰头试图寻找北斗星,勺柄指向北方的时候,就是冬天。他眯着眼睛四处看着,只觉得,这个冬天,不会结束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