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月浮生华录》非子虞

10、二梦·将军5

　　梦里不知身是客，喃喃犹唤枕边人。
　　那日见过裴玮，松月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直至今日，他大张旗鼓的来拜访丞相大人。
　　松月看着这个坐在对面，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的十四皇子，天蓝的广袖长衫，上好的银貂毛领，袖边是金色的云纹刺绣，腰带处银丝暗嵌，金冠束发，这样的装扮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咳咳，月儿啊，陪十四皇子出去走走吧。”
　　爹爹都这样说了，松月只好应答：“是，女儿知道了。”
　　此时还是严冬，雪树银花，呵出的热气袅袅消散。
　　“这府里的雪就这样堆着，没有仆人扫雪吗？”裴玮细细瞧着松月螓首蛾眉，步摇宝鬓玲珑，群拖环佩叮咚，如泠泠清风，姣姣初雪。
　　“是我喜欢赏雪，父亲宠爱，便没让扫去。”松月懒懒回头道。
　　“月姑娘。”这个前几日还鲜衣怒马，骄纵肆意的少年突然温柔下来：“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若我遇到了，我便相信，若我没遇到，那便不信。”松月停下了脚步：“十四皇子莫不是对松月一见钟情？”
　　裴玮笑了笑，继续向前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松月，我们曾见过吗？”
　　“据松月所知，不曾。”松月摇头。
　　“若是没见过，那我对你便是一见钟情，若是见过，那以前，我定对你用情极深。”裴玮亦止住了步子。
　　“十四皇子，往事已沉，只言目今。”松月越过裴玮，向清香阁走去。
　　裴玮无故心中一痛，松月，松月，她从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裴玮猛一惊，他方才在想什么？
　　“松月，我会向父皇求娶你。”他朗声朝她喊。
　　一直等在清香阁前的辛长休自然也听到了，他甚至察觉到了十四皇子撇他的一眼，是挑衅亦有不屑。
　　他握着伞柄的手用力到发白，他们身份这样悬殊，他只能在这里若无其事的看着，装作不在意。
　　“松月，十四皇子说他要娶你？”
　　“只是提亲而已。”松月笑笑，推门进了院子。
　　“若是皇上下了圣旨，那怎么办？”辛长休眉间闪过慌乱。
　　“长休，我不想说这个，你来找我，是有事吗？”松月有些心烦。
　　“是云犽，他已经去了戍边，短短数日，便杀敌百人，承蒙长官赏识，如今已经是个监军了。”辛长休语气里止不住的自豪。
　　“他懂枪识剑，又好读兵书，能有这样的成就也不足为怪。”松月嘴角有了弧度，她也很高兴云犽有这样的成就。
　　“我来，是想与姑娘你合信一封，寄给云犽。”辛长休收起伞，抖落了细雪，随松月一同进了阁中，这还是他首次来此。
　　少女的房间文雅华贵，云母屏风玉华席，水晶帘子珊瑚钩，梁悬香球玉镜台，湖笔徽墨綃宣纸。
　　少女提起毛笔，饱蘸墨汁，辛长休为她铺开宣纸，她挥笔写道：谨启者，云犽，见字如晤，暌违日久，拳念殊殷，在戍边过得可好，饥否寒否？可有在战场上受伤？与将士们相处可好？松月在府中一切安好，云犽不必担忧，刀剑无眼，云犽要保护好自己，杀敌固然重要，但别以身犯险，写此信时，长休亦在旁边，他与我的心情是一样的，我们都为你右迁而喜，却也担心你负伤，书短意长，便不一一细说，海天在望，不尽依迟，翘企示复。
　　辛长休看着玉叶笺上少女清秀的蝇头小楷，信上没有提及十四皇子提亲一事，或许是感受到了辛长休的目光，松月淡淡解答道：“战场上腥风血雨，云犽知道了这件事，必定心神不宁，我不想他出事，而且，纵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是啊，知道了又能如何呢？辛长休心下涩苦，无言以对。
　　裴玮果真向皇上提了亲，辛丞相也愿意与皇家结亲，圣旨下来，择定四年后选个良辰吉日，便风光嫁娶。
　　得知这个消息，素不喝酒的辛长休在酒肆里醉了一夜，杯底月色稠，酒啊，却不能解他的愁，他又哭又笑，松月的心上人又不是他，他连买醉的资格都没有。
　　四年后，夏日风光迤逦，青草池塘，荷叶亭亭。
　　松月看着外头草长莺飞，听取蛙声一片，心中如同蚂蚁攀爬，笔尖的墨汁已经滴落许久，在雪白的宣纸上分外显眼。
　　这四年里，裴玮闹得全城人都知道十四皇子心恋丞相嫡女，今日送花，明日送锦，这里堵不住人，便在那里堵，松月每每想严词拒绝，裴玮便用一种委屈悲伤的眼神看着她，无缘无故的，这时她就情不自禁的心软下去。
　　松月出逃的计划已经构思了许久，她总是不知道怎么对裴玮说，思虑半天，也只是寥寥几字：裴玮，抱歉……
　　索性搁笔不写，松月把窗合上，走出了屋子。
　　她走在花园小径上苦苦思索着：出逃，夜里最隐蔽，可是城门是关着，即便她能用法术穿墙出去，可是马车怎么办？把城门打开，动静又太大，隐藏身份也是难事……左思右想，竟没有万全的法子，若是她法力有十成，这些问题又岂会是问题？
　　松月低头想着，未曾留意前路，猝不及防的撞上了一人坚实的胸膛，清新的玉兰香，不用抬头，她也知道是辛长休。
　　“你今日本应在翰林院。”她抬首说道。
　　辛长休面如冠玉，颦眉笑道：“松月，我辞官了。”
　　“为何？你若辞官了，那……”辛长休食指抵住她的樱唇，就像她曾经对他做的那样，轻声道：“我知道，松月你想逃婚，对吧？”
　　“是又如何？”松月行事从没避过辛长休，或者说，她正想让他知道。
　　“我会帮你，所以我辞官了，松月，如你所愿。”辛长休已经很久没拿起过那把青竹伞了，倒是玉兰簪一直簪着。
　　松月看着碧色衣着的少年越走越远，杨柳依依，蝶舞纷纷，她咬着唇，她不后悔，她不能跟裴玮成婚，她必须去找辛云犽，她需要一个帮手，她不后悔，即使，利用了辛长休。
　　松月转身，衣袖在空中划过浅淡痕迹，裴玮，长休，她只能这样绝情，对不起……
　　那是一个静谧的晚上，晓星残月，满地霜华，他和她披星戴月，打点行装，从这座城里，静悄悄的离去。
　　松月用法力御风而行，辛长休只是好奇她轻功厉害，并未生疑，出了城，他们一路向东而去。
　　万籁俱寂，裴玮看着桌上那张玉叶笺纸，上面只写了几个字，裴玮感觉心被人狠狠攥住，碾成灰粉，绞痛不停，他联想到松月看他时的目光，淡然，平静，她不爱他了。
　　他从窗边滑落，眼角一颗清泪像满月结了霜，她不爱他了，他反复咀嚼着这番话，他分明忆不起他与她之间的故事，却觉得恍然如大梦一场，他和她，究竟曾是谁？
　　如果改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我们还会不会在一起？
　　越向东，天气便越寒冷，幸好松月备了冬衣，他们买了辆马车，一路走走停停，花开花落，云聚云散，倒也惬意，得益于北章国的繁盛，一路上流寇匪盗都不多。
　　松月心中并不是没有负担，即便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梦，她仍然忍不住担心自己的逃婚会给辛家带了什么后果，会给裴玮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莺啭乔林，露滴花梢，日色明媚，松月坐在马车里，看着自己送出去的那张花笺，背面多了几个字：松月，我的心告诉我，放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松月，我爱你。
　　蓦然间，有水掉在了花笺上，松月恍惚着抬头，外面是大好风光，没有雨点飘进来。
　　“松月，再过几日，我们便到了。”辛长休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松月回道：“这些天连夜赶路，我有些乏了，长休，我们停一夜吧。”
　　松月知他赶路辛苦，有意让他歇一天，辛长休把马拴好，掀开车帘进了车厢。
　　松月递给他水囊，启唇说道：“云犽如今常年驻守边境，虽未回京，却已是镇东大将军，少年将军的名声传遍了九州，还为父报了仇，他在信里提及这些，我总会想，高处不胜寒，我真想陪在他身边，陪他见证，可惜，一别竟是四年。”
　　“如今见了，也不算晚。”辛长休合上眼睛，躺在一侧，他确实累了。
　　松月没有说话，浮生香的味道啊，越来越浓了，浓到让她害怕。
　　蝉鸣悠悠，松月闭上了眼睛，她用法力建了个小的结界，一路过来，没一次遇到劫匪，就是因为这个，幸好劫匪不多，法力消耗的少，才能每次歇息都建一个结界。
　　日照层林，风扫高木，辛长休醒来，松月还在浅眠。
　　他看着她眼底淡淡的乌青，这几日，不仅是他，她也很累吧。

　　他想帮她将滑下去的羽毯重新盖上，却在触及她莹白玉颈，浅粉桃唇时定住了目光，这一刻，他日思夜想了有多久，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像是中了魔障，他屏气轻缓俯身，一点点，一点点的靠近，绵软香甜，似棉花似蜂蜜，他轰然惊醒，坐在地上，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他要如何面对他的弟弟？
　　“松月……为什么当初选择的人，不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