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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江山 ...

  •   【第十三章:江山】

      韩非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冻得发青的手指,强提精神,朝晓梦作一揖道:“在下韩非,多谢晓梦大师出手相救——”

      晓梦直接打断他:“高低长幼、辈分职位,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的虚名,公子何须如此在意?”

      韩非从善如流道:“晓梦姑娘今夜现身于此,莫非是有什么因缘际会?”

      晓梦蹙眉,久久地望了韩非一眼,突然开口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注1]’,”她停顿了一下,“饶是飞禽走兽,也明白滴水恩当涌泉报这番道理,我若是忘了,岂非比那畜生还不明事理?”

      韩非一愣,一时有些不明白她所指何事,一面又心说如今这些姑娘家的说话都这么.....口无遮拦吗。就听晓梦继续道:“十余年前,你在魏韩交界的地界曾救过一个小孩,把身上的干粮都留给了她——”

      此刻韩非全身上下的每一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刚才那逼人的寒气此时仿佛自他的骨髓中缓缓渗出,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的□□,他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只是晓梦方才的一番言论实在太过匪夷所思,饶是博闻强识者如韩非,此刻也有些茫无头绪。

      晓梦见对方茫然的样子,就知道韩非必然是不记得了,却依旧是毫不在意地继续道:“我就是那个孩子,作为回报,公子可有什么未曾实现的愿望?”

      若说韩非刚才还只是茫然,听了她这话,倒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晓梦姑娘,便是真有此事,你方才也已经救过在下一命,按你的说法,可不是已经‘有恩报恩’了吗。”

      晓梦皱眉,显然是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正欲开口,却听北面的屋顶上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便一甩手中拂尘道:“那么,或许等你下次考虑好了。”

      韩非只觉眼前蓝光一闪,便再不见晓梦的身影,想来这便是道家的至高心法“和光同尘”了。

      一面的卫庄当然也注意到了这阵轻微的响声,却也没说什么,下一刻,就见飞檐上纵身跃下了一位红衣女子,女人的声音十分清脆:“卫庄大人——”

      竟是红莲!

      韩非心中一骇,当下就想背过身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女人的声音陡然止住了,一时间周遭极静,只听到一声极轻微的抽气声。

      韩非心知这一次是再也逃不过去了,只好硬着头皮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恰好与赤练对了个正着。赤练深褐色的眸子闪动了一下,像是难以置信,又似是极慌乱,她的红唇微微嚅动了几下,半晌,才微不可查地开口道:“哥......哥,”短短两个字,却似有千斤分量,赤练几乎是梦呓般地喃喃道:“真的是你吗,哥哥?”

      韩非想伸手拥住她,可他实在是太久太久没这样做了,面对久别重逢的妹妹,他心中半是酸涩半是无措,想要开口安慰,一时间竟又不知从何说起。

      此时檐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然停了,东边的天空泛起了一道微亮的曙光,借着这阵微弱的光芒,韩非得以看清了赤练眼角涌动的水光。

      赤练此刻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语来,她的声音又哑又涩,几乎是在哽咽:“我当初.....在新郑的城墙脚下见到你......”她才说了几个字,就狠狠地抹了几下眼睛,这一刻,流沙的赤练仿佛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站在韩非面前的,依稀还是当年韩王宫里的那个长不大的小丫头。

      赤练抽噎着,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却发现她根本做不到,这一番话几乎是难以为继:“我那时,就觉得这人好像你.....可是,”她语无伦次地说道:“可是哥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还以为......”

      韩非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戳了一下,几乎要流出血来,他伸出一只手,缓缓地贴上了赤练的脸庞,他的手实在太冷了,赤练讶异地抬起头来望他,却在下一刻被韩非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韩非的身躯仿佛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赤练猛地握住了他的右手,韩非的掌心冰凉,指甲上泛着一股病态的青紫色,这是被冻伤后的模样。这一刻,赤练早已顾不上心中那份苦楚,她紧紧地攥住了韩非的双手,惊呼道:“哥,你怎么这么冷!”

      韩非缓缓地从她的掌心抽出一只手,想要拂去赤练眼角的那一抹泪光,然而他的手抬到半空,却突然失去了力气似的,再也无以为继了。韩非只觉得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此刻他的嘴角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丝,可他本人却像是丝毫也没有感受到。

      他的双唇张张合合,吐出来的话语简直气若游丝:“红莲,别哭了......哭起来,不好看啊.....”韩非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在消逝在空气里,他悬在半空中的手此刻再也撑不住了,眼看就要跌落下来,却被赤练一把握住,又重新贴回了她柔软的脸颊上。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韩非模糊的视线中恍惚间出现了一抹银色,他此刻再没有开口的力气了,便在心中轻轻唤了一声那人的名字,仿佛这么做了卫庄便能听见似的。

      千里江陵一日可还,那十年的深情呢,这份情意又该拿什么来还呢?此刻他的大脑浑浑噩噩,纷繁的思绪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一切都化在了一片黑暗之中,此处他是他乡之客,又仿佛——

      魂归故里。

      韩非再次醒来的时候意识到身侧立了一人,有一股极淡的奇楠香自那人手腕处传来,韩非清楚那是鲨齿剑鞘所用沉木的暗香,心知此人无疑就是卫庄,当下心念一动,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平定气息继续佯装假寐。

      便觉那人缓缓俯身向他靠来,韩非闭着眼睛等了半响,却不见卫庄有下一步动作,谁知就在韩非准备睁眼之际,对方带着暖意的手掌竟朝他的侧脸伸来。

      一时间,韩非只觉得有些心跳加速,卫庄的手此刻距他不及一寸,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其掌心传来的热度。然而那带着温度的手掌却始终没有覆上韩非的脸庞,在半空中凝滞了半响,竟似是又要收了回去。

      韩非心中叹了口气,这下也不打算装睡了,两眼一睁,右手顺势一抬,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捉住了那人近在咫尺的手腕,十分好意思地把脸凑过去贴上了卫庄的温热的掌心。

      卫庄先前大抵是心事重重,居然也没瞧出韩非刚才是在装睡来,这会小动作被人当场捉包,一时竟有些讪讪地,然而下一刻,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此时还在生韩非的闷气,于是果断把手一抽,当即拉下一张脸来,也不吭声,就是目光沉沉地盯着韩非。

      韩非到底是十分了解卫庄的,只觉得此人就差把“快给我道歉”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他多年以前就清楚卫庄这独树一帜的怄气方式,可眼下瞧见了,还是有点忍俊不禁,心说这人今年到底几岁——红莲小时候都不带这么闹的。

      所幸哄人韩非还是十分擅长的,一想到眼下被哄的对象是卫庄,心中简直乐不可支,这便敛起眉头,故作了幅痛定思痛的惨淡模样,低低地开口道:“卫庄兄,非错了。”

      卫庄这会儿惜字如金起来,抬起眼皮瞄了韩非一眼,姑且表示他有在听。

      韩非知道这时他就该开始深刻自我检讨了,可惜他眼下憋笑地十分辛苦,心思根本不在之前的那点糟心事上,于是十分不走心地反省道:“昨晚是我不对,不该自作主张贸然揭露身份......”

      卫庄用下巴都能看出来韩非这番认错毫无诚意来,他盯着韩非这幅不知悔改的德性,一时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又想起昨天夜里韩非揭下人皮面具时那毅然赴死似的表情,想起韩非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朝他扯出的那一抹气若游丝的笑,心头猛地窜起一股邪火——

      这人怎么能这样,这样对他,就没想过他当时究竟有多么地.....害怕吗?明明就是个四体不勤的纨绔,没本事到底逞什么英雄?

      卫庄把指骨摁地咔咔作响,恨不得当场狠狠地勒住对方的脖颈,身体力行地叫这人长长记性,明白究竟什么才叫深刻反省。然而,尽管他此刻确乎是怒火中烧,最终却也还是没舍得动眼前的“瓷瓶”一根头发,只好退而求其次,攥紧了韩非颈侧的衣领,将人一把拽了起来。

      这时韩非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卫庄皱眉,疑心此人根本就是装的,却还是忍不住低头去瞧那人的情况,就见韩非将头侧到了一边,他那本就因伤寒而显得苍白的脸颊此刻几乎没有了一丝血色,在这略显昏暗的室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于是卫庄胸口的一腔怒火尚未宣之于口,就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削去了大半,他犹豫了一下,缓缓地伸手抵上了韩非的后背,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度了些真气过去。若是此处还有第三人在场,只怕要觉得卫庄的动作太过别扭——

      挥剑杀敌,卫庄自然是十分擅长的,可若是叫他运功疗伤,别说替别人,就是治他自己,也从来是草草应付了事,救死扶伤的经验大概等同于没有,此刻给韩非运功度气,简直就像瞎子过河,唯恐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伤到了对方的经脉。

      过了好一会,才缓缓扶韩非躺下,正欲起身离开,不料韩非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袂。卫庄回过头去,就见那人半倚在床榻上,正直直地朝他望来。此刻韩非缎子似的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搭在他的肩头,松松散散地遮住了半边的眼睛,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得凑近些才能听得清楚:“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保证。”

      卫庄沉默地望了韩非一会,终于还是妥协了,俯身去撩垂在韩非额前的那束长发,将其别在了那人的耳后。卫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大概是要栽在此人手里了,面对眼前这个男人,他本有的铁石心肠和冷静头脑似乎统统没了用武之地,喜怒哀乐全然牵在此人身上,他眼里只有一个韩非,他心里也只有一个韩非。

      韩非见对方这番动作,就知道卫庄此刻已经消气了,微微仰起头,似笑非笑地望向卫庄,一双桃花眼含情似的,盛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卫庄怔了怔,几乎看得呆了,像是受了蛊惑似的,手指顺着那人的脸庞缓缓滑下,搭在对方的左肩上,而后闭上眼,轻轻地贴上了韩非的唇。

      在卫庄的记忆里,韩非的唇总是带着凉意的,可这一刻不是,对方的唇瓣很软,唇间的温度叫他贪恋,传说中的温柔乡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卫庄心想,或许赵高说的不错,此生若是尝得了温柔乡的滋味,那还有再回头的可能吗?

      这一吻似是极长,仿佛横跨生死,一举盖过了这十余年里的所有遗恨,又像是极短,仿佛只有一瞬,还未细品其中滋味,就已戛然而止。

      韩非缓缓睁开眼睛,就见卫庄平日里寡淡地没有颜色似的两片薄唇中央竟泛出了一抹血色,就是这唇缝间的那一丝殷红,使他整个人都变得鲜活了起来。韩非眨了眨眼睛,毫不犹豫地凑了上去,再次含住了那人的嘴唇,这还嫌不够似的,轻轻地舔了一下对方微红的唇缝。

      卫庄的眸色暗了暗,一把揽住了韩非的腰,将人搂在怀里,加深了这个吻。韩非一下就注意到了对方耳根泛起的那层薄红,眼角一弯,无声地笑起来,伸手搂上了卫庄的脖子。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上一秒还拥在一处的两人瞬间分开了,下一刻,厢室的房门就被一下推开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昨夜里哭的跟个泪人似的红莲。

      韩非和卫庄此刻心有灵犀了,不约而同地想道——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就一点规矩也没有呢?果然还是平日里太纵容了。

      红莲看了一眼立于窗边的卫庄,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还没来得及细想,心思就全被此刻躺在榻上的韩非拉去了,这便兴高采烈地冲到了床前,甜甜地唤了一声:“哥哥!”

      红莲今天穿了条藕粉色的襦裙,一头青丝高高地盘到了脑后,是刻意变作了她当年身为韩国公主时的穿着打扮。韩非自然也注意到妹妹今日的裙子换了个颜色,好像头上的那些个花样也一并变了,可真叫他讲,又压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十分笼统地夸赞道:“妹妹今天可真是明艳照人。”

      红莲柳眉一挑,知道自己这个哥哥对女人的打扮,那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于是十分宽宏大量地开口道:“好啦,你妹妹我每天都这么好看。”

      这时卫庄卷起了窗前的竹帘,一时间,昭昭日光破窗而入,放眼望去,窗外碧空如洗,远近山峰层峦叠翠,氤氲云雾缭绕其间,真是好一片大好河山。

      韩非眯起眼睛,心中缓缓升起了一阵隐忧,昨夜他的身份暴露,势必引来一系列的麻烦,他望着眼前这番雨后初霁的美景,突然想道,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江山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一别经年,谁又知旧时朱颜云鬓是否已成白骨,昔日剑胆琴心可曾化作飞烟?

      普天之下,能如卫庄、红莲般多年来其心未改的,究竟又能有几人呢?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咸阳宫内,朱木龙案上摆了一张展开的大秦江山图。

      身着龙袍的男人一目十行地读完了影密卫呈上来的密简,伸手揉了揉紧皱的眉心,似是想把这连日来的偏头痛也一并拂去。

      对待江湖势力,他一惯的做法就是借各大门派间的纷争龃龉借力打力。只是再高明的手腕反复使用,效果也必将大打折扣,何况江湖上狼子野心之辈无数,谁都想坐收渔翁之利,近些年来,这些隔靴搔痒般的手段着实是越发不尽人意了。

      赵高平日里的办事风格他是清楚的,一件事情若是尚存一丝疑虑,那是断然不会呈上来给他的,可是这一次,密信的内容竟显得有些模棱两可。嬴政望着纸条上几行整密的小字,双眉再次拢了起来,韩非,此人是他当年的先生,但同时,更是一个过世十余年的死人了。

      人死不可复生,这本该是毫无疑问的,而折中却说昨夜有疑似韩非者现身邯郸城内。邯郸城,那不是近日江湖鼠辈们的群聚之地吗......嬴政再次展开了手中的那张字条,又浏览了一番,将其置于一侧的烛火上点着了。

      他望着锦帛燃烧飘起的黑烟,半晌,紧皱的眉峰突然缓缓舒展开来——或许这个“韩非”是真是假根本无关紧要,倒不妨借此......

      一阵微风自堂内传来,桌案上的烛火轻轻摇曳了一下,嬴政抬起眼来,只见面前的地砖上悄无声息地跪了一个束着马尾的黑衣男人,正屏息静候着他的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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