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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9章 ...

  •   【第十九章】
      卫庄拉开了剑鞘,视线凝在星魂指尖倾泻而出的真气上,萧萧紫气于半空升腾回转,轨迹在他的眼底渐渐延迟,放缓,乃至最终,聚拢的剑气像是滞成了一幅静止的画,腾挪摆转尽收于他的眼底。

      他将剑鞘一甩,鲨齿随之荡出,三尺青锋快成了一道残影,掠过紫气缭绕的雾面,不偏不倚地朝星魂掌心推出的咒印斩去。

      然而这堪称精准的一击却没能落到实处——

      卫庄的瞳仁一缩,意识到在一片朦朦的真气中竟有人先他一步,以金丝铺就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一举将那形如太极结印罩入了其中!

      下一刻,鲨齿的锋刃擦过细网,那金丝也不知以何物织就,质地竟堪比金石,发出“嗡”一声清响。

      他近乎错愕地转过头,看见韩非一拢右手,细如蚕丝的金线自微微晃动了一下,继而骤然收紧,线上的流光蓦地一闪,炫目地叫人无法直视。

      星魂一咬牙,惨白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被金丝收拢的结印挣扎变幻着,想要挣脱细网的束缚。

      就听“呯”一阵尖响,半空中炽烈的光华霎时黯淡下来,缚于网阵中的结印再无力回天,化作了一缕飞烟,迂迂袅袅消散在了长廊的上空。

      一根细细的血丝顺着星魂的嘴角淌落下来,他却毫无所觉一般,任由那血珠滴落在衣襟上,神色晦暗不明地盯着韩非指尖渐黯的金线。

      韩非轻轻笑了一下:“得罪。”

      他自幼未曾习武,一双手修长而光洁,唯有中指上有一处因常年执笔而生的茧子,举手投足间没有半点江湖中人洗不去的腥风血雨,倒流露出几分昔日群雄争霸之际,那些庙堂上翩翩贵公子的风度来。

      然而那个豪强林立的时代,却早已淡出了世人的视野,徒留几卷残损的竹简,供后人一窥往日的荣光。

      星魂自见韩非的第一眼,就知道此人是个肩不能挑的文人,可若真如此,对方又何来如此实力?何况韩非所出的那一式,他虽未曾见过,却隐约感觉招式间的脉络竟似是与阴阳家同源,这究竟会是......

      他的目光一转,又思及一旁还有个剑未归鞘的卫庄,暂压下了心中丛生的疑虑,一拱手,识时务道:“我早见先生通身气派不似常人,不知此番现身蜃楼,所为何事?”

      韩非指尖的金丝不知何时已悉数隐去了,一整手袖,不紧不慢地说:“说起来,在下倒确有一事,想要向大人讨教。”

      星魂将嘴边那抹血痕细细擦去了,一抬眼:“但说无妨。”

      韩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且说这月初的时候,在下听得了一个传闻,说是看到贵派的右护法月神带着一个女孩登上了蜃楼——”

      星魂笑道:“我们阴阳家内,各大护法长老各司其职,除了必要的集会,彼此间互不过问,先生只怕是问错人了。”

      “是么,”韩非看了他一眼,垂在广袖下的右手一托,掌心间有光芒骤起,流转的光华渐渐凝于一处,星魂眯起眼,看清了那竟是一只金乌的轮廓。

      三足金乌,星魂的心头猛地一跳,他知道这在阴阳家意味着什么,是那个早年被门人们所刻遗忘的“东君”。

      这时,韩非倏而一拢五指,那初现了雏形的金乌瞬间消散在了空中,连一点缥缈的影子也未曾剩下,他锋利的眉梢一挑:“不知刚才那一幕,可够同大人讨句提点?”

      星魂沉吟片刻:“先生客气,只是在下才疏学浅,没有‘提点’,只有一句楚地的旧辞,可供先生品鉴——夜皎皎兮[注1],既明何处?”

      他的话音未落,身形却已化为烟紫色的水雾,渺渺消融在长廊的尽头,晕开氤氲一片。

      韩非与卫庄相视一眼,眨了一下眼睛:“他走了?”

      卫庄看了走道尽头处的那点微光片刻,冷笑了一声:“这蜃楼本身就是一处巨大的迷阵,恐怕自他收手的那刻起,人便已不在这走廊之中了。”

      韩非点了点头:“刚才星魂提到的那句诗——”

      卫庄却出言打断了他:“你没有什么要解释一下的?”

      韩非的眼皮一跳,目光飘忽了一下:“解释什么?”

      卫庄看也不看他那副心虚的模样,将鲨齿归入了鞘中,一耸肩:“走了。”

      韩非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快步跟上去,想了想问:“你猜到他那句诗打的是什么哑谜了?”

      卫庄头也不回地说:“这是你的事。”

      韩非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竟气成这样,连忙讨好地朝人一笑,油嘴滑舌道:“我说卫庄兄,虽说我知道你时间宝贵,可我们这么干走也不是办法吧,何况这件事同流沙,那可是关系匪浅。”

      长长的走道已经到了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棵参天的大树,树身通体血红,一眼竟望不见尽头,其上的树叶灿若赤金,在阳光下变换着颜色,折出道道绚烂的金辉。

      卫庄的步子一顿,似乎对眼前这棵稀世奇树提不起半分兴趣,倏而回过头来。猝不及防目光相交,韩非挂在嘴角的笑意僵了一下,凝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弧度,卫庄收了视线,漠然道:“真要说起来,流沙难道不也是由你所创?”

      韩非额角的太阳穴跳了一下,忽而止住了脚步,他意识到卫庄今日的反常,却又因这个突然升起的念头而迟疑了一下——他们二人之间,究竟在维持着一种怎样的“常态”?彼此心照不宣地矜持克制,生怕越界一步,这样的关系难道也该称作寻常?

      卫庄没再听见身后的脚步,便也一并驻了足,背对着韩非道:“之前你意外离开,我不过是代为......”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猛地转过身来,就见韩非一手撑着墙壁,背脊略微弓起来,额角竟已渗出了一层薄汗。

      卫庄的心头重重一跳,三步并作两步迈到他的跟前,稍作迟疑,一手搭在韩非的后背上,右手二指并起,朝人颈间的动脉处一探。

      韩非缓缓抬起头,才这片刻的工夫,他的下唇已是惨白一片,碎发为汗水浸湿,湿漉漉地沾在额角。见了卫庄,他勉力扯了一个笑:“我回来才几天,你就这么急着同流沙撇清关系?”

      他说话时依旧是那没个正经的调子,可语气却是软的,到最后近乎含混不清起来,卫庄心知他势必已经痛极,指腹传来的脉象乱得一塌糊涂,他的眉心紧蹙起来,腾出一只手揽住韩非,几乎将人半搂在怀里。

      韩非靠在的他的肩头,长吁出一口气来,卫庄见他稍缓,指尖在韩非的脊骨上轻点了两下,继而伸手覆上了他的后心,小心翼翼地渡入了一股真气。对于救死扶伤一类的事务,卫庄大抵是缺乏经验的,毕竟一路走来,他连自己的伤势也不大上心,更遑论别人。

      而眼下韩非的情况又显然更特殊一些,一则韩非体内并无真元得以护体,若按习武之人的用量,只怕反而因之落下了内伤,二来他对六魂恐咒实在了解有限,只怕这真元送的适得其反。一番下来,掌心居然出了一层细汗。

      卫庄皱了皱眉,将手一撤,低声问:“这咒术,从前也会在白天发作?”

      韩非听他的语气罕见的急切,却依旧没有提及“六魂恐咒”这个名讳,知道卫庄这是为了不叫他难受,心中一阵难言的酸涩:“有时,但......”他抿着唇,低低“嘶”了一声,轻声道,“没像这回那么厉害。”

      他靠在卫庄的肩上,又将身子佝起了一点,如有可能,恨不得蜷成一团,好为一片冰凉的身体聚积一丝残存的热量。

      这时,一阵温热的暖流顺着丹田在体内缓缓散开,汇及四肢百骸,像是凛冬的雪地里有人升起了一把熊熊的篝火,卫庄的视线始终落在韩非身上,一下察觉到他紧绷的脊背似乎放松了几分,轻声说:“我刚才渡了点真气——”

      说到这里,他不由顿了一下,似乎难以启齿,最后还是说:“你感觉好些吗?”

      韩非轻轻一点头,手指蜷了蜷,有些贪恋卫庄身上的温度,却还是略微直起身,侧头看向一旁的赤色的巨树:“那棵树是......”

      卫庄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黯了几分:“是蜀山的神木扶桑,也不知帝国动用了什么手段,竟将它移栽到了这蜃楼上。”

      韩非注视着那棵参天的古木,细碎的金光透过枝叶洒落下来,在两人的衣角上映出了斑驳的影。神木千岁,犹不能自决命数,而与之相比人生不过须臾,回首看来,经天纬地也好,愚不可及也罢,凡人的一生,不过被命运的洪流推搡着向前罢了。

      他的目光闪了闪,低低咏道:“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注1]。”

      卫庄的嘴唇掀动了一下:“长夜将尽,何处是晨曦?”

      韩非转过头来看向他,忽而笑了:“屈夫子昔时一支《九歌》,百岁后还叫世人牵肠挂肚,仔细想来,还真令人羡艳。”

      卫庄垂目看着韩非,好一会才开口说:“他日......你的文章也当如是。”

      韩非的心神一滞,良久回过神来,眼里带着笑意,却再不提此事,缓缓地说:“相传,旭日出于扶桑树下,穿枝过叶,方才升至九天,照耀大地,是以皎夜既明之处,便是最先为太阳所照拂的所在。”

      卫庄有些心不在焉地一点头,替他把话说下去:“‘既明’意指曦光初照,星魂专门挑出这一句,说的就是在蜃楼中,每天最先照至晨光的地方。”

      韩非看了他片刻,太阳升得更高了,日光透过茂叶,在卫庄挺拔的鼻梁上投下了一片细小的阴影,一移目光:“蜃楼之顶,当是那处高台。”

      卫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了一处祭坛似的圆台,他压下心中那股像是随时要喷涌而出落寞,喉结一滚:“那是蟾宫。”

      “蟾宫?”韩非笑起来,“倒是个好名字。”

      “从前流沙与公输家族的掌门合作,我曾见过蜃楼最初的地图,”卫庄站起身,“我带你过去。”

      他的话音未落,韩非突然重心一偏,心头一紧,意识到自己已被人打横着抱了起来,才要开口说点什么,卫庄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别动,这样更会快。”

      对方说的那么坦荡,再争辩就显得不通人情了,韩非尽力想要放松,却意识到身体绷得更紧,索性不再尝试。昨日焱妃在镜中曾用金乌的神力将他体内频频发作的六魂恐咒暂压下去,然而刚才面对星魂,他一招便耗去了近半数的灵力,眼下恶咒复发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所有这些因缘,卫庄都没有过问。

      韩非看着他的眼睛,浅灰的双眸澄澈得一如初见,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怎么眼下回想,还清晰地一如昨日?

      卫庄抱着他飞掠过蜃楼上金色的琉璃瓦片,韩非眯了眯眼睛,今日的太阳有些好过了头,暖洋洋地照拂下来,熏得人昏昏欲睡。韩非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作何想,他知道卫庄之所以不问,无非是怕他不答,引得两人难堪,可自己又为何不愿讲呢?

      他用手遮着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卑鄙可憎,从前他不迈出那一步,还可以解释一句君心不似我意,可如今卫庄的态度昭然若揭,他却还在这里揣着明白当糊涂,岂不就是薄情寡义?

      卫庄见他长久不语,忽而说:“关于此咒,也并非没有解法。”

      韩非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声音听起来像是带了点鼻音:“你是说,墨家十层的内功心法,兼爱?”

      卫庄听着他闷闷的嗓音,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抓挠了一下,有些发痒:“不错。”

      “可是,”韩非想了想,“这世上真有人能练至了十层心法?”

      卫庄没有回答,只说:“几年前去世的墨家前任巨子燕丹,心法已至九重。”

      “可他已经死了,”韩非说,“何况这么短短几年,就算有的后起之秀,也难......”

      “墨家现在确实有那么一位,”卫庄踏着外墙的浮雕纵身一跃,来到了蟾宫之顶的宫门前方,将人轻放下来,“拥有九层心法的后辈。”

      韩非微微一怔,心中倏地闪过了一个不安的念头,皱眉道:“真有此事?”

      “当年嬴政逐次灭了四国,”卫庄说,“及至燕国,燕丹身为太子,自不愿坐以待毙,传密信急召本已携夫人归隐的荆轲,设计了一场刺杀。”

      韩非吞咽了一下:“可他失败了。”

      “自然,”卫庄说,“若不然这天下也不会是这副模样。”

      韩非顿了顿,本想顺势问一句,你觉得这是更好,还是更糟了,最终却作罢了,只道:“不过这些和墨家的心法又有什么关系?”

      卫庄走到门前,凝神细听了片刻,朝韩非回眸一眼:“荆轲身死,夫人被纳入后宫,成了三千佳丽的一员,据说结局悲惨,相比起来,他们的孩子就要幸运上许多。”

      “当时两人孕有一子,名字叫荆天明,被盖聂自咸阳一路相护,”卫庄面无表情地说,“眼下也到了桑海,今夜来时,我已让赤练暗中跟上。”

      韩非的眼皮一跳:“你是说......”

      “不错,”卫庄说,“他就是九层心法的持有者,墨家如今的巨子。”

      韩非注意到他用的是“持有”而非“练就”,心中莫约有了猜想:“这内功,难道是来自上任的巨子燕丹?”

      卫庄一点头,韩非忽而觉得指尖有些发冷,他无声地将五指收紧,又放开,垂着眼睛说:“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卫庄并不避讳,坦然道:“就如你所想,我可以把那小孩抓回来——”

      “够了!”韩非陡然提高了音量。

      卫庄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够了,”韩非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整个人有些颓然般朝后一退,那一刻,卫庄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扶他,却又堪堪止住了。

      韩非抬眼望着他,因为发作的六魂恐咒,方才短短的一句宣泄便已让他头晕目眩,他跌坐在身后的廊椅上,低声说:“那个孩子......不过也只是个孩子。”

      “那又如何,”卫庄皱眉,好像是铁了心如此,一字一顿道,“但凡他的运气差上一分,便早已是个孤魂野鬼了。”

      “你真的这样想吗,”半晌,韩非轻叹出一口气,“他不过是个孩子,纵使得来了燕丹浑厚的内功,三五年内,你真的以为他能一跃突破所谓十层的门槛?”

      卫庄面无表情地听完他这番话,嗤道:“若我传功呢?”

      韩非心头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内功并非物件,而是一个武者毕生求索所得,如若真要传功,除非是如上任巨子燕丹那般,做好了之后随时暴毙而亡的打算。

      一时间,竟连身上刀剐般的刺痛也顾不上,撑着廊柱一下站了起来:“你知道你在......”

      下一刻,韩非的视线倏而一暗,卫庄一手扣上了他的肩头,俯身覆上了他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

      就像是一瞬之间,周遭喧闹的海风倏而止住了,剧烈的心跳声在他的耳畔轰然炸开,韩非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像是被人封了穴般僵在了原地。

      卫庄退开了半步,给两人腾出了些许的空间,他看着韩非错愕的神色,有那么一刻,心中忽而涌起了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会错意了。

      这个想法在他心中盘旋了片刻,竟像是就此生根发芽,铺开一张巨大的网,逼得他一时间手足无措。

      “你要是......介意,”他移开了视线,一咬牙,飞快地说,“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可他们分明就未曾开始,又哪有什么“为止”呢?

      卫庄此刻却再无心思量这些,他说着,就转身要去推那扇大门,才要迈步却被人一下抓住了广袖的一角。韩非攥着他的袖摆,那布料与他想象中的不同,又粗又薄,像是握着一块包扎用的麻布。

      韩非沉默下来,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紧拽着衣摆的右手,抬起头看向他:“你......想好了?”

      卫庄垂目看着韩非,他的眼睛在头顶的灯火下映出一道跳跃的光斑,像是黑夜里猎猎的火折,火星飘摇着散向天际,好像将漫天星辰拉到了地上,拉到了他的眼前。

      “这些年......”卫庄忽而展开双臂,将他拥在了怀抱里,“我一直在想你。”

      韩非的指尖颤了颤,心脏像是骤然失了率,在胸腔内疯狂地跃动起来。这并非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却又那么漫长,那般炽热,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烧灼起来,焐热了风霜雨雪过后他心头那点所剩无几的柔情。

      纵然......凡生须臾,削头去尾后,更像是徒留苦涩,可大抵人的一生中,总有这样的某件事,某个人,叫人觉得漫漫前途不再黯然无光吧。

      他伸出冷到有些麻木的双手,轻轻回抱住了眼前的男人,于是那刺骨般的痛意忽而变得无关紧要,如融雪般化在一个绵长的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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