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门春秋》杜凤儿

17、17 风流人散

　　四周往上都是混乱的木石漩涡，只有当中正要对掌的两个人，身边好似风平浪静。
　　杜芳霖拂袖一掌击来，正选在金子陵长剑击出的同一时间，这就要逼当中应招的击楫中流做出决断，究竟是以身应剑，还是先对上身后平息旋流的儒门一掌。
　　这样看来，所谓“风平浪静”，也都是假象。
　　真正身处漩涡中心的感受，是前进的人几乎每踏前一步都有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而站在原地举掌不动的人，每一秒都在危机中煎熬！
　　电光石火之间，击楫中流赫然选择两者皆不放弃。此时他已认出了杜芳霖——此人几年前曾拜会逸踪，当时正值玎娘生女，故而击楫中流未能出面，而是派出大弟子忌霞殇参与了西武林那场动乱许久的纷争。
　　当时这人来到逸踪，仍是一头黑发，持的是江湖后辈礼节，不过是行事不知深浅的年轻人，此时的白发俊颜，应当为西武林之事遭逢变故，而并非修为有成返先天之相貌特征……击楫中流急速判断着。
　　那么，上方剑意逼人之蓝衣年轻人，与其同行必然年岁相当，能有此剑道修为，功体或许不足，以自己百年修为根基，只要运转得当，未必不能一次胜过两人——击楫中流立刻做出如此决断。
　　逸踪之主袍袖一挥，刹那一声长啸尽起功体，赫然已不再保留！击楫中流目中锐芒一现，起掌相迎，先是一手对抗儒门之掌，返身以另一手握拳，隔空操纵应变招而有溃散痕迹的漩涡木石，强行继续以气驭物，用此作为障碍干扰天剑凛然之势。
　　仅仅只是一眨眼，不过霎时，轰然一声，平地起波澜！
　　万丈烟尘由两人立足之地向外再蔓延三尺，随着地面塌陷，腾起有三丈之高的烟雾将一切笼罩，让此间混乱局面变得更加难以分辨……但其中最难以分辨的，赫然是这一瞬间，击楫中流脸上阴沉的表情。
　　他错判了杜芳霖修行的年岁。
　　西武林事件末尾，九鼎结义互相通报年龄时，杜芳霖才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最年轻的那一位。
　　他孤身力薄，又得不到儒门回应，踏入中原求援其实也错判了一些情况，所以预先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比较低的位置上。
　　实际上，论年岁论修为，此时的杜芳霖很可能与击楫中流相当。他从小在儒门耳濡目染，打根基的时间更早一些，也许其实比起一直在武林中争名的击楫中流，功体上甚至胜出一些。
　　不但击楫中流错判了杜芳霖，甚至他的对手其实也错判了自己……
　　击楫中流察觉自己的失误——论功体，看似前期以各种幻术牵引的人，实际上根基亦是为百年，自己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击溃对方掌势，以抽身应对金子陵天外无双之剑。
　　但已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天剑无双已在此时破开上空重重障碍，金子陵倒悬人随剑走，表情依旧三分轻松，甚至折扇依然牢牢黏在衣领内，但其实这一剑之慎重，已算是融入了名剑铸手半生铸剑明剑驭剑之所悟所感。
　　名剑铸手所铸之剑，上应天命，下合人心；所驭之剑，亦是一个自人心应天意之过程。
　　这一剑“无双”，虽曾脱胎自战友被逼急了的“古云无极”一式，却像是早已存在金子陵心中，也许欠缺一个时机，当今武林少有人能让其真正动剑。
　　直到荒村木楼，面对友人不愿因大意而丢失任何获胜几率的决心，“天剑无双”之招，才首次完整地在金子陵手中使出。
　　剑成之时，日光消泯。剑意凛空，风云乃成！剑芒乍坠，让无尽混乱也为之一止。
　　剑，来了。
　　大地再陷三尺，断木与碎石赫然被剑意所染，纷纷如雨而坠，但在剑意主人的授意下，一一避开了同时下落的战友。
　　击楫中流本应携带武器。
　　或许品质不低，他若能取出以应敌，未尝不能再替自己续半秒的生机。
　　但是双掌交接之后，杜芳霖之掌力竟是同时起了变化，本应端然静正之一掌，却在触及对手肌肤之刹那，则已驭气为笔。他内心反省的速度极快，变招之后再看击楫中流的眼神已不再像是看向活人，掌力掺杂术法，在接触之刹那便已近透彻对手身躯生机流转，宛如术者透彻这苦境天地——这一点，对于常年凝视天地的术者来说，很容易。
　　这一掌看似端静，实际蕴含的是平海断峰之意志，断山截脉，平时术者是怎么截留地脉流转，此时就是怎么应用在击楫中流的身上。
　　当天剑无双剑意凌然破空，他所使出的就已不在是纯粹的一掌，而是混合了术法成就之后的一式绝招，正是“笔削隐式·言志而晦”。
　　所谓“隐式”，实际取意春秋笔法，蕴含了一部分家传自一笔春秋派别之法门，早已脱离了德风古道之教诲，更何况内里翻天覆地之真意实际上有违儒门教条。
　　西武林时，杜芳霖看不透邪天御武，无法用出这招，所以并未被人所知。
　　……其实这样挺好，感觉用多了，迟早会是儒门禁招的待遇。
　　于是情况是这样的。
　　前一瞬间，击楫中流还能隔空驭物阻挡天外之剑，下一秒他便觉功体运转如入泥泞，处处遭逢阻碍——也就这一刻，两人所在之地面被无双剑意所击沉。
　　一线天光随剑锋坠行，尘烟宛如被无形之锋芒划开两半。
　　那一道剑芒便直接穿透了万重阻碍，刹那钻入了击楫中流灵台顶心。
　　余劲更是笔直贯体而下，化为一道裂痕再将尸体所在的地面分为两半，一道深深剑痕直入地层。
　　击楫中流额头缓缓流下鲜血。
　　他绝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就这样简单、轻易地步入了死亡。他死在自以为的后辈手中，从未有一刻正视过面前的敌人：一者金子陵，其实是一步踏入剑道巅峰之铸者；一者杜芳霖，实际上的儒门中高层。
　　这两人都是击楫中流曾经替弟子忌霞殇挑选的江湖伙伴。但他从未真正想过，忌霞殇在西武林经历的到底都是怎样的故事，徒弟信中所书的“同伴”实际又是些怎样的人。
　　此时击楫中流觉得自己错了，但他已无能再思考，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推门进入这处古旧木楼。
　　此时，木楼也已不复存在，只留一里方圆之狼藉，以及三人所处之地，一处深陷三尺的剑坑。
　　金子陵手挽一柄长剑，无声落足在剑坑之中。他手持之剑，是曾经亲手替自己铸造的最适合自己的武器。但此时剑锋上遍布蛛网裂痕，这柄曾经适合他的趁手武器，如今已不再合适。
　　杜芳霖收功回力，撤回手掌。
　　接着他马上抬手捂唇，掩去指缝血迹——早知道堂堂正正就能打得过现在的击楫中流，就不整之前花里胡哨的那么多了，结果灵识跟着那块山心一起受伤，到现在都没有消停。
　　但这也说不好。
　　没有前期那么折腾地铺垫，后期击楫中流也不会误判一掌一剑中真正危险的存在，有所提防之后，还真能将战局再往后拖。
　　倒是金子陵对杜芳霖刮目相看，终于不用担心这位没有趁手武器，会走在半路被无良的盗贼杀死了。
　　击楫中流已死，死得无比干脆，出剑者就是拥有这般的自信！
　　……
　　“这一战，总算落幕了。”
　　金子陵收起立功却半残的剑，返手从衣领处取下折扇，慢慢挥开，坐视作死的同伴站着一动不动平息神识上的创伤。
　　从今日起，杜芳霖也对自己的能为有所明悟，以后再遇到事情，必然不会太过畏手畏脚。
　　“……真死了吗？”杜芳霖看着面前一动不动且睁着眼的击楫中流，放下捂唇的手。
　　天穹湛蓝，风和日丽，云层中没有雷声。
　　如果不久前给牧神念书时出现的天地异象是一种警告，这一次杀死击楫中流为什么没有半点动静？
　　——论影响力，死一个击楫中流，未来会改变一大堆事，这要有天象异变，也该比牧神之事来的激烈，这样风平浪静，真的很让人不安……
　　“嗯？是谁？”金子陵突然有所觉，折扇横斜，凝气一剑，破空拦截一阵拂面之风。
　　神识受到震荡还未平复，杜芳霖反应慢了一拍，就见眼前旋风一卷，显出熟悉的黑斗篷灰白长发乱糟糟的中年大叔易无咎身影——他骤然反应过来。
　　……易无咎居然没走远！？
　　这人竟然一直在旁边看着，直到击楫中流身亡——杜芳霖这回能确认击楫中流这个未来的虫子真的已经死了。
　　因为黑斗篷中年男子越过金子陵的拦截，错身回旋直接就抱住受风力影响而向后倒下的尸身，然后抬手合拢了击楫中流死不瞑目的双眼。
　　人真的死了，这位逸踪之主，在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就已彻底终结了他的故事。
　　以后，还会有虫子吗？以后当有所改变吧……现在杜芳霖的注意力则全部放在易无咎的身上，这个剧情中从未出现过的人，立场究竟为何？
　　杜芳霖：“易无咎？你其实一直并未离开，为什么？”
　　“……吾名‘祖生’。”
　　易无咎淡淡回应，正专注地低头看着击楫中流的尸体，再将手从尸体眼部挪开。他抬起头，眼神很快从金子陵转向杜芳霖：“虽然有所预计，但你们之所为，依然让我大出所料……‘击楫中流，祖生之鞭，曾经任谁先占一着’……到如今，皆归武林波涛了。”
　　曾经如出一辙的名号，似是叙说着眼前之人真正的来历。
　　金子陵与杜芳霖对视一眼，皆有所猜测——不管真名如何，这曾自称“易无咎”的人一定还是与击楫中流的过去有关，就是并不清楚“易无咎，祖生，击楫中流”这三个名字之间，具体存在怎样的纠葛。
　　“至于以后，我也许会再换一个名字。”易无咎看着杜芳霖，一字一字道：“今日事，今日毕，尸体我带走，后续我接下，但是记住，到此为止。”
　　顿一顿后，易无咎忽然话音一变：“逃吧！”他肩头黑斗篷骤然离身覆盖了击楫中流的尸身，紧接着起手一掌掀飞地面之尘埃，形如将双方隔绝之迷雾……
　　警兆，由此而生。

作者有话说

　　虽咕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