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歌》天河水

6、第 6 章

　　天已经完全黑了，王嘉龙依然在轮机室里忙碌，晕船的感觉一阵阵的，一次比一次强烈。他不服气再被人讥讽为“三级浪”，现在的浪有五级左右，他已经很难受了，可依然不想回船舱去。

　　亚瑟过来陪他，两个人都已经哈欠连天，亚瑟半靠在舱壁上小憩，王嘉龙弄出什么动静的时候他会惊醒过来，然后在船体的摇晃中又渐渐睡去。

　　王耀进来的时候两个人正在聊天，王耀没有偷听的习惯，可是王嘉龙也没有压低自己的声音，于是王耀清晰地听到王嘉龙叫他“老顽固”。80年代的青年人已经不同了，他们可以随随便便给年长者取各种外号，而且喜欢模仿洋派的作风，王嘉龙身上鲜明的叛逆色彩既是他时髦的个性又是令人头疼的特性。

　　听两个年轻人的对话告一段落，王耀适时地走进去。王嘉龙和亚瑟一见他都变得面色尴尬，王嘉龙尤其不安，不知道王耀是否听到他们说了什么，或是听到了多少。

　　“看你们还挺精神的，都来船长室聊聊吧！”王耀说话一向用命令的语气，他当了多年船长，不自觉地养成了习惯。

　　王嘉龙和亚瑟互相看了一眼，王嘉龙一脸不忿，亚瑟有点不确定。两人跟着王耀出了轮机室，到王耀狭小的单人舱室里。

　　王耀示意两人座下，给他们倒了茶，对王耀来说在远洋船上能喝到杯茶也算享受了。王嘉龙不喜欢喝茶，亚瑟更愿意喝加了糖和奶的红茶，但现在他们也只能将就。

　　王耀对两人刚才说他坏话的事只字不提，边喝茶边拉起家常：“嘉龙，你最近卖力得很啊。”

　　“这是一名水手的基本要求！”王嘉龙故意用王耀的话讽刺他。

　　王耀不恼，他放下茶杯：“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我年轻时差点死在一个南洋荒岛上。”

　　“我知道，您当时很厉害咧！在荒岛上打猎呀、抓鱼呀，就像鲁滨逊一样！”王嘉龙自起航开始听人讲过好多遍船长的“光荣历史”，早就听腻烦了，年轻人总是讨厌听长辈讲当年的故事，好像多活些年头就有资格对人炫耀似的，那不过都是些过去的事了。

　　“嘉龙！”亚瑟怕王嘉龙再说下去惹火王耀。

　　王耀却只是微笑：“难为你还知道鲁滨逊。”他顿了顿又说：“真实的荒岛经历没有那么传奇，我也不是鲁滨逊，只是个刚从日本人枪炮下逃出来的中国水手。”

　　“我听说您被日本人俘虏了。”王嘉龙说。

　　王耀点点头：“不止我，我们全船的人都被日本人俘虏了，只有两个人幸存，一个是我，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阿尔。”

　　海浪将王耀和阿尔送上一片沙滩，王耀的父亲龙老大和另一名老水手也被冲上了沙滩。几人筋疲力尽，龙老大刚才在海里中了枪，奄奄一息。

　　“快！快去弄点水来！”老水手向王耀和阿尔叫道，他抱起龙老大的头，让伤员保持呼吸。

　　王耀和阿尔沿着沙滩跑，看到一只爬行缓慢的大海龟，两人立即捉住海龟，合力将其翻成肚皮朝天，阿尔抽出水手刀，一刀刺破海龟的喉咙，王耀用一只大海螺壳盛接殷红的海龟血，这只美丽的动物很快就一动不动了。王耀端着海螺壳往回跑，阿尔跟在他身后，两人很快跑回两位年长的水手那里。

　　然而，当他们看到老水手抱着龙老大的身体痛哭时，他们立刻明白一切都太晚了。

　　“他断气了！”老水手痛心地对两位年轻人说。

　　王耀手中的海螺掉在沙滩上，鲜血泼洒在细沙上很快被吸收，还有一部分溅上王耀的小腿。

　　“爸爸！爸爸！！”王耀痛苦的叫喊是世界上最绝望的声音。他拼命跑向父亲的尸体，表情疯狂。

　　阿尔猛地从后面抱住王耀，把他向后拖，王耀像掉进陷阱的猎物一样挣扎。阿尔一直将王耀拖进海里，清冷的海水没到胸口，暂时冷却了王耀的痛楚。

　　“耀！”阿尔在王耀耳边大声说，“他死了！但你要活下去！”

　　王耀的眼泪落进同样味道的海水里，阿尔抱着他潜进水里又浮上来，一时间他脸上是海水还是泪水已经分不清。

　　他们在孤岛的海岸埋葬了龙老大，没有墓碑，只插了一根不知哪里漂来的树枝，这就是一名中国水手的墓了。

　　数日后，老水手也因急病去世了，阿尔和王耀将他葬在龙老大旁边。幸存的四人变成两人，阿尔和王耀开始了相依为命的荒岛生活。

　　“现在那个岛已经不再是荒岛，上面建了度假村，两座坟墓也重修了，还立了碑。”王耀说，“过些日子我们会在那里加补给，到时候我要去扫墓。”

　　后面显然还有故事，但是王耀无意再往下讲了。王嘉龙和亚瑟沉默良久，这是他们第一次听王耀亲口叙述这段不为人知的经历，对这位不苟言笑的船长的印象变得复杂起来，他不单是个严厉的上司，还是一位失去父亲的儿子。

　　“很晚了，都去休息吧。”王耀起身送客。

　　王嘉龙和亚瑟离开王耀的舱室，不似刚才聊得那么欢，这回两人一路沉默。

　　“晚安。”亚瑟对王嘉龙说。

　　“晚安。”王嘉龙也轻声说。

　　躺在狭窄的小床上，王耀没有睡，他的思绪又越过几十年的时光回到了那座荒岛，当时那是他的苦难之地，而今却成了他魂牵梦绕的彼方。

　　在掩埋了老水手后，阿尔和王耀开始为生存而艰难奋斗。他们把营地建在靠近海滩的地方，这样能看到过往的船只，有机会获救。他们用树枝搭了简易的茅屋，唯一的工具是阿尔的水手刀，他们用它制作了粗糙的木制武器，像原始人一样，他们还在林中挖掘陷阱，用树枝掩盖，等待小动物落入。仅凭这些东西，他们竟然真的打到了猎物，荒岛上开始飘起带着焦香的炊烟，两个年轻人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补充了能量后，王耀恢复了活泼的本性，他笑眯眯地把烤好的肉塞到阿尔嘴里，阿尔也很配合地啃了一大口，弄得满嘴都是油，引得王耀哈哈大笑。阿尔用棕榈叶盛着一堆新鲜的水果捧给王耀，王耀捡了一个多汁的浆果递到阿尔嘴边，非要让阿尔先吃。阿尔咬了一口，果汁顺着王耀的手指往下流，阿尔很自然地舔了一下王耀的手指。

　　这一下两人都愣了，王耀尴尬地收回手，捏着半个果子吃也不是扔也不是。阿尔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越界，但他不想道歉，而是毫不退缩地看着王耀的脸。

　　有什么东西在变化，两人都感觉到了，但谁也没有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