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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蒋家小姐 ...

  •   入冬以来,我病得厉害。从前只是不能远行,现在连在自家院子里逛逛都艰难,想来大约是时日无多。因此便想写些东西,权作纪念我这无聊的一生。

      也是可笑,少年时我一心想着要亲眼见一见江湖,为此不惜与家中决裂,嫁了个江湖中人。然而如今一旦想写些什么,首先回想起的却是尚在闺中时母亲的慈爱与父亲的严苛,还有昔日与兄姊一同学习嬉戏的时光。

      那时我身子便不好,时常犯病,加之又是家中小幺,父母兄姊都格外宠我些。父亲是朝中重臣,为人死板又重规矩,不许阿兄常来内闱,又令母亲教阿姊稳重,独独对我心软,在规矩上不大拘着我——当然,也是因为我足够乖巧听话,几乎没做过几件逾矩的事。

      阿兄阿姊却不一样。他们幼时住在外祖家,外祖有才,难免有些恃才傲物,做事不大重礼法。阿兄阿姊学了学识,难免也沾了不重礼法的习气。

      我记得有一回,阿兄私下给我带了本小书,听说是见外头书舍卖得正好,又记得我喜欢江湖游侠的故事,就买回来给我解闷。那阵子我病着,成日困在屋里不见人,能有这样一本小书自然是高兴的。

      这本书从阿兄那里经过阿姊的手在母亲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到了我这。我欢喜极了,因怕父亲知道,也只敢无人时悄悄地看。

      书里说,侠女独身游荡江湖,自在潇洒,后来与一少侠相爱,历经重重险阻,终于在一起。书的最后,两人以天为被,地为床,共赴巫山。我羞得几次合上书,后又忍不住打开,逐字逐句看完了。

      阿兄一定没翻完全本书,就把它送我这儿来了。

      消息最终还是流出去,传进父亲的耳朵里,毫不意外是一场雷霆大怒。阿兄被父亲责罚了,具体怎样我不大清楚,想来应该罚得不轻。阿姊被罚跪了一宿祠堂,又被罚抄《女训》《女则》。我想,若不是因为阿姊正在议亲,父亲大约会罚得更重些。我倒还好,父亲只是收了书,又命母亲敲打我几句,便算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一点了,假模假样,自以为很宽容似的,其实糟糕透了。事后阿兄阿姊仍与我亲近,我却不好意思再面对他们,时常避而不见,后来渐渐地也就疏远了。现在想想,我那时是伤了他们的心了。

      我在前面写到过,我很少犯规距,主要是害怕。我一直以为,规矩存在总有其存在的道理,违反就要应对后果,而我太胆小了,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就好比这一次,我就失去了我的哥哥姐姐。

      最开始意识到规矩,是在阿姊身上。那时我还小,阿姊也还小,但她已经到裹脚的年纪了。阿姊不肯,父亲就罚她跪祠堂——父亲总是这样,明明可以直接动手,却总要先逼迫人自己同意。

      夜里,我带了吃食去看阿姊,无意间撞见一个黑衣人在府中飞檐走壁。我有些怕,更多的是羡慕——直到后来我裹了脚还会幻想自己也能在屋顶疾跑。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

      不过这是后话了。我还是想要先把阿姊的事写完。阿姊始终没有屈服,她跪在祠堂里直到晕过去,然后父亲命人折了阿姊的脚。阿姊再次双脚踩在地上的时候,眼泪扑棱棱地往下掉,我那时只当她是疼得,又是心疼又是害怕,长大后回忆起来,才发现那是不甘心。

      到后来轮到我的时候,我没有反抗。因为我知道这不但没有用,还要多吃苦头,除非有一个能飞檐走壁的人来带我走。其实我更想自己也能飞檐走壁,但这比前者还要不现实。不过似乎也没差,都只能想想。

      我没想到的是,在我裹脚很多年后,真的有人带我走了,这就是我提到过的祠堂遇见黑衣人的后续。

      那是一个春日,母亲带着我赴一位夫人的宴,替我相看夫家。出门时,我在家门口见到一位上门拜访公子,气质打扮与我见过的所有公子都不一样。

      见到他,我便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于是我轻轻地对他笑了笑。

      他也笑了。

      回家后,我从下人们的闲言碎语中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当初我见到的黑衣人是江湖上有名的怪盗,我家后来发现失踪的传家玉佩就是他盗走的。如今,那大盗不知惹了什么大祸,被人追杀,死前将从前盗走的许多珍宝托付给了一个后辈,也就是我日间见到的那位公子。

      我从下人口中得知,那公子姓沈,今日是来送还我家玉佩的。

      父亲一向不喜江湖人,对沈公子倒还客气,留他用了饭。我归家时他们还在厅上闲谈。我避开人悄悄地从小门进去了,躲在屏后,父亲没察觉,他倒是看了过来。我们相视而笑。

      其实这里就已经可以看出来了,对于感情一事他实在是不堪托付。说是年少风流也好,至真至纯也罢,总归是不大替姑娘家着想。时下对女子严苛,若是真有哪家小姐为他这一笑丢了魂,日后怕是少不得伤心。好在他遇见的是我。

      后来回忆起这段时,我时常想,父亲若是早知道我日后会做出私奔这等不体面的事,必定早早赶他出去,母亲会把我锁在屋里,便是已经嫁人的阿姊,也要赶回来死死地拦住我。

      事实上,他们在知道以后,也确实是这么做了。不过有什么用呢,他们毕竟爱我,舍不得把我打死。只要不死,我就有机会走。

      后来的故事就跟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把才子换做少侠。佳人与家中决裂,嫁了少侠。

      成婚那日,我坐在屋里,听外头推杯换盏,恍惚想到,若我听从家里的安排,嫁了个门当户对的贵公子,也是坐在屋里,听他们喝酒吃席,等新郎进来揭盖头。

      我坐了许久。沈公子进来了,他挑起我的盖头,他冲着我笑。不知为何,他把我按在床上时,我满脑子都是当初书里侠女的幕天席地。他知道我身子不好,特意放轻了动作。可我还是哭了,后来他总拿这事笑我娇气。

      婚后,我们的日子并没有安定下来,准确地说,是沈公子没有安定下来。他将家中产业都交予我管理,自己却继续游历去了,只每隔几月回来一趟。他虽为江湖浪子,其实家中产业颇丰,足够我过和往日一般精致的生活。

      可我若是为了这些,又何必嫁他?

      听闻他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也有不少红颜知己。才子未必肯为佳人守心,少侠也是一样的。常有闲言碎语传到我这里来,说他又招惹了哪个门派的女弟子,引得另外的红颜上门挑衅。时人苛求女子,却并不大管江湖上的女子。她们的闺名、画像可以四处流传,与哪位少侠相恋闹得风风雨雨也没人拿来说嘴,真是叫人羡慕。

      我跟沈公子走时,以为等待自己的也是这些潇洒与快活。可我未曾习武,又有一双小脚,实在不宜远行,他说,我在家中等他便好。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半只脚踏入江湖,竟和身处深宅大院之中没什么分别。不,其实是要更艰难些。

      我如今这情形,是不方便随意出门走动的,从小到大十数年的的人脉情分尽数断了,再没有人会给我送帖,成日里能做的,不过是看书写字、作画绣花,尽是从前做厌的事。唯一的好处是,未出阁时不得看的话本,现在大可以看个够了。

      我想记录的,其实到这里就已经结束。后面的几年时光无非是日复一日的无趣和虚妄,我不愿再多做赘述。

      我的人生早在离家那一刻就有了结局,一而再的求不得是必然。

      但这次,总能得偿所愿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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