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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   日磾曾经以为神明不会再听他的祷告了。父母族人对神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祭祀,换来的不过是一场残酷的劫难,和背井离乡的流离。

      但今年却是不同的。开春后不久,他便听到一个消息——他日夜诅咒的仇人,死了。

      那一晚,他带着弟弟偷偷来到了甘泉山下的祠堂,把这一切告诉了祭天金人。

      “浑邪王死了!”他庄严地说,“这个无耻之徒,死不足惜!”

      之后,他对于金人的祷告更为虔诚。“径路神啊,你想要什么祭品,才能让我报仇雪恨,让我的家族重振?”日磾想起有人曾经向神明献上自己的长子,以表自己虔诚的决心,但他又觉得未免太过夸张。

      他曾经玩世不恭,不信神明,这样的转变,连母亲和弟弟都觉得不可思议。其实,他心中还有一点遗憾。他想像那些报仇雪恨的英雄那般,把浑邪的头颅砍下来做酒器。但他明白这事不可求,还是要懂得知足。

      但是神明偏让他不用知足。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深秋午后。虽然还未入夜,天已经全黑了。日磾忙着把马群赶回甘泉宫的马厩。他如今只是一个低贱的马夫,但他对这份工作格外认真。马儿们是他在汉地为数不多的朋友。每天清晨赶着马群,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水草丰美的故乡。

      日磾正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清点马匹的数量,却看到弟弟向他奔来。弟弟也像他一样,在大雨中浑身湿透,到底有什么事这样重要?

      “骠骑将军死了。”弟弟开门见山。

      “这不可能!”日磾感到自己的胸膛里,心脏砰砰直跳,“他才几岁啊?”

      “当然是真的!”弟弟激动地大声说,“而且据说汉天子还要来甘泉宫祭拜神灵。等他来了,你就能看到骠骑还在不在。”

      他们很快就听说了骠骑盛大的葬礼。天子令河西属国列阵,自长安到茂陵,守护骠骑将军的灵柩。日磾从未去过长安,也没有去过茂陵,他只是听说属国军身着玄甲,威武庄严。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旌旗蔽日,仿佛要去出征漠北一般。

      他们还打听到了一些故人的消息。当年父亲手下的小王,那些曾经给他讲故事、陪他打猎的叔叔伯伯们,有懂得审时度势的,大多已经加官进爵,风光尤胜当年。据说一些人还向天子请求,依匈奴人旧俗,割下自己的发辫,放入骠骑正在建造的墓室里。

      “这真是最盛大的葬礼了。”弟弟感叹道,“天子果然很喜欢他。”

      那又如何?日磾心想,不管怎样,他都已经死了。

      葬礼后没多久,天子驾临甘泉。据说他自己也病得很重,是听了神君的话,来甘泉山休养。他来了十多日,一直待在宫殿里,闭门不出,后来方能出来走动了。日磾等人也得到严格的指令,放牧的时候要千万小心,切不可冲撞天子的仪仗。

      “日磾,天子要召见你。”天子竟然是如此出人意料。

      “是为了什么呢?”日磾惊讶地问,也顾不上礼节。

      “天子看到了你分管的马匹,格外雄壮,是以好奇。”

      日磾满心疑惑地去拜见了汉天子。天子果然是大病初愈的模样,消瘦又憔悴。但看起来,他可能一时还死不了,日磾在心中悄悄地想。

      天子问了他很多问题,关于身世、家乡和在此牧马的生活,日磾都用流利的汉语一一作答。天子起初很惊讶,之后便赞许地点头。

      天子又问了他一些匈奴的鬼神习俗,比如把发辫放进墓穴中,有什么含义。

      日磾当然明白天子想问什么,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作答:“发辫代表着一个人的灵魂。奉上自己的发辫,代表自己要永远追随伟大的英灵。”

      天子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他不会要我加入什么属国军吧?日磾仍没有抬头看天子,只是心里想着,不要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

      “听说,休屠王世代侍奉金人,都可以与神明沟通,是这样吗?”天子忽然问道。

      “臣愚钝,没有能够悟出此道。”日磾没有说谎。神明选中的是他的弟弟,但他并不想让天子知道。

      天子有些失望。“你确实还小。”他自己找了个理由,又接着问道,“神明需要什么祭品,你可曾听说过吗?”

      “当然是越贵重越好。”日磾答道,“特别是祈求非常重要的东西,献上的祭品必须尤其珍贵,要万中无一。”

      天子终于说不出话了。

      “神是残酷的,尤其喜欢品尝勇士的鲜血。”日磾毫不留情地说。

      他原以为天子不会再想同自己说话了。但天子很快把他擢升为甘泉宫的马监。待到天子回长安时,又带着他,作为近侍陪伴左右。日磾本出自高贵的挛鞮氏,与单于同宗。天子却赐他姓金,因为他家族世代侍奉金人的缘故。对此,日磾感到莫名其妙,但又无法拒绝。由是,天子身边多了一位侍中金日磾。好事者中也有了“天子偏爱一胡儿”的传闻。

      天子虽然身体痊愈了,但是一直郁郁寡欢,喜怒无常。不小心触怒他的人,大都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是日磾早已看淡生死,也不得不小心翼翼。他在长安无根无凭,还有母亲和弟弟要照顾,不能就这么轻易丢了性命。

      天子热衷于神仙的话题。日磾是他身边唯一的匈奴人,母亲又来自西域,天子不时地要问他一些匈奴的神迹,还有西域的昆仑山,是否有神明居住。日磾本不擅此道,大多是道听途说,有时完全答不上来。天子心情好时不以为意,若心情不好,却要怀疑他故意隐瞒休屠一族的不传之秘。日磾痛定思痛,只得在家苦学神仙知识。母亲和弟弟都笑他说,他这是到了太阳落山,才想起要给羊群吃草,快要来不及啦。

      一日,天子带着他和一众郎官泛舟昆明池。昆明池乃是天子命人贯通上林苑内数个水系,开凿数年而成。前些年开挖时,从地底深处,翻出了很多焦土。后来又有人发现一些神秘的器物,也都有烧焦的痕迹。这些神秘的物件至今还被小心地摆放在池边的一座宫苑里。天子又问起各位郎官,这些东西的来由,于是郎官们各自说起稀奇古怪的故事。

      不出意料,天子问到了日磾。日磾还是没有养成胡编乱造的本领,知道的他就会回答,不知道也只能如实告知。但关于焦土,恰好他是知道的。那是一个来自西域的故事,在他还只会骑着小羊羔的时候,母亲就常讲给他听。

      “西域有一个传说。曾经,在我们这个世界出现之前,还有过另外一个世界。神明创造了它,又用劫火将一切焚尽。这些焦土便是上一个世界的残骸。而神明总会再造一个新世界,令它在灰烬中诞生。”

      天子听了这个故事,良久不语。

      不久后,天子就有了一个新计划。他为自己的新计划兴奋不已,精神也好多了,颇有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而日磾,据天子说,也是这个计划的重要一部分。

      日磾不清楚天子在想什么,直到他见到宫里多出了一个正在蹒跚学步的小孩。“这小孩是谁?”日磾不解地问。天子好像没有这个年龄的皇子。

      “是冠军侯!”侍者答道。

      日磾倒抽一口冷气。

      这位刚刚继承爵位的冠军侯,名叫霍嬗,不过天子给他取字“子侯”,所以大家都叫他子侯。日磾的主要任务,是负责教子侯匈奴语,以及讲述匈奴的风土人情。“子侯将来要做将军的,”天子严肃的说,“所以这些都要学会。特别是,他将来要指挥属国军,这些知识对他很有用。”

      “为什么他不让我们指挥属国军?”日磾私下对他的客人说。客人是他幼时的好友,浑邪王的儿子阿苏。阿苏当年算是更倒霉的那个。他最早被骠骑的大军捉住,之后一直住在长安,也没有随浑邪王去属国。如今,他已经是万户侯了。历尽艰辛见到了童年好友,日磾决定试着原谅他父亲浑邪王的所作所为。

      人总是要放下执念,母亲是这么教导他的。

      “你是在做梦吗?”阿苏说。“我们是不可能离开长安了。”

      “不过我觉得,天子这么培养那个小孩,倒也不是件坏事。“日磾想了想说。

      “何以见得?”阿苏问他。

      “天子一心想要培养这个小孩做将军。”日磾道,“但是他能成为像骠骑那样的将军吗?大概是不能了。如果天子还是执意让他领兵,那对单于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阿苏吐了吐舌头。母亲则是用眼神狠狠地制止他。

      “你既然已经为汉天子做事,就要一心一意,忠人之托。”母亲严厉地说。

      在草原上,休屠王阏氏素有贤名,她的判断总是正确的,于是日磾不再多言。他们开始说起天子新设置的边郡,一个在休屠故地,叫做武威,一个在浑邪故地,叫做酒泉。日磾细细向阿苏询问了酒泉古老神仙传说,以备不时之需。他们又说起当年那些好玩的去处,祁连山中的宝藏,大漠里的绿洲。

      “好像只是几年前的事啊。”阿苏感叹道。

      怎么不是呢?日磾心想,只是几年间,却已天翻地覆了。

      时光荏苒,日磾逐渐适应了天子侍从的工作。与单于庭不同,汉天子的庞大宫廷,以一种惊人的效率,有条不紊的运行,让人不得不为之惊叹。天子渐渐从阴霾中走了出来,睿智、果决而精力充沛。不过天子心里还是有一个执念,那便是封禅。天子为了封禅,多次暗示群臣,或者与儒生们争执。儒生们找不到古例,天子还特意自己设计了封禅礼仪和器物。

      “如果都要搞清楚才能祭祀,那也太迟了。”天子说。

      日磾发现自己竟然能够理解天子了。如果一个人有那么多的想法,又是那么坚定,他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永远无法获得的答案?唯有询问苍天,才能得到解答。

      封禅大典前夕,日磾随天子率领骑兵十八万出塞,北登单于台,乌维单于远避而不敢应战。之后天子振兵释旅,以示大功告成,天下太平,可以告慰天地。

      集结十八万骑兵,就是为了封禅,天子的设想果然都是极尽夸张的。

      “其实对付匈奴人,这并不是个好方法。”天子事后也自嘲说,“十八万骑又如何?匈奴人会退的无影无踪。唯一的办法就是比他们还要快,如电击雷震,神出鬼没。”

      日磾明白了,天子喜欢的人也是极尽夸张的。

      “子侯,这就是你以后的任务。”天子关切又兴奋地说。

      年幼的奉车都尉霍子侯,仍然是懵懵懂懂。日磾倒觉得他是个可爱的孩子,侥幸没有被天子宠坏。但是从小就要承受这样大的压力,大家都默默为他捏一把汗。尤其是子侯的叔父霍光,见到天子如此这般,总是忧心忡忡。

      唉,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们呢?日磾在心中感叹。

      此后他们来到了泰山,天子只带了年幼的子侯登上山顶完成仪式。他们在山上看见了什么,有没有遇见神仙,全都秘而不宣。但天子兴致不错,又泛舟东海,寻找蓬莱仙山。

      这是日磾头一回看见大海。他久久地沉浸在这新奇雄浑的美景中,都没有发现子侯的异样。出海后第四天,子侯病倒了,船上的方士太医都束手无策。虽然天子下令极速返航,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是没有撑过一个晚上。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巨大的楼船也不过像一片落叶,随着海浪浮浮沉沉,如大家忐忑的心。这个时候,没有人愿意面对天子,大家都希望天子不要想起自己。很不幸地,日磾是必须陪驾天子的那一个人。

      “冠军侯是一个颇有灵气的孩子,也许是神仙太喜欢他,把他接走了吧。”日磾小心翼翼地说。

      天子颓然摇了摇头。

      “这是一个惩罚,”天子阴郁的声音,日磾已经多年没有听到过,“既然已经献上了祭品,怎么还能妄想再找回来呢?上天也不会同意的!”

      日磾感到自己的心抽紧了,他望见了天子眼中的泪光。“日磾,你说的没错,神灵是残忍又嗜血的,只是大家都不愿意相信罢了。”

      天子不再出海寻仙。他宣布,奉车都尉子侯得到了神仙的青睐,已经羽化登仙了。从此天子便不再多提冠军侯的事迹,也不去想再造一个如冠军侯那般的将军了。当年的记忆,似乎已经被他尘封了。一同被存封的还有天子写下的一些诗文——

      嘉幽兰兮延秀。
      蕈妖淫兮中溏。
      华斐斐兮丽景。
      风徘徊兮流芳。
      皇天兮无慧。
      至人逝兮仙乡。
      天路远兮无期。
      不觉涕下兮沾裳。

      人总是要放下自己的执念。日磾心中叹道,到如今这般,天子应该也是放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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