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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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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当浩浩荡荡的帝王仪仗下降至齐王府三间一启的大门前、府里的司马连滚带爬地来禀告顾言悫时,他正抄着陈思集。彼时年老的司马一口急呼没能刹住,顺着膺中一团浊气涌出口,霎时有如洪钟大吕,险些惊得宠辱不惊的齐王殿下翻了砚台。老司马面色好似白日见鬼,说那九五之尊的大雍皇帝正下榻在王府正堂里喝着他府里丫鬟煮的春茶。
——现下是第二杯了。第一回的奉茶丫头没见过世面,失手打翻了茶碗,正栽在圣人便衣上,落下斗大一个湿印。
慢步走在廊下的齐王闻言顿足,稍微挑起眉梢。他脑袋习惯般地些微昂起,侧过身用下颌角对着身后人——向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齐王府司马,询问道:“那侍婢现在何处?”
齐王司马把本就佝偻的背脊压得更低,答道:“臣让她去后院做浣衣炊米的活计,决计不会再碍王府观瞻。”
顾言悫不动声色地皱皱眉头。沉吟少顷,他缓缓道:“王府不养闲人,本王这清闲王爷的俸禄也不是什么金山银山。你从府库里取二十两银子,做盘缠将她打发出去吧。”
司马领了命,说了声喏,齐王却在听见这声之前先拔腿向正堂里去了。
不消时便到了门扇前,齐王却堪堪刹住脚。司马只顾埋着头跟着自家上官行路,差点一头冲撞了齐王算不得宽阔的肩胛骨。门前守着的天家侍婢已经看着了他,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刚毕了一礼的女官朗声领着唱礼道:“齐王千岁。”
齐王有点恍恍然,抬手说不必多礼,心里不自觉百无聊赖地倒数起来,果在将要归零之时从堂里走出一个不算魁梧的官袍男子。按照前朝的旧例,这该是大内的总管,恰对应靖培林那样的人物——齐王悫默然在心里揣测道。
男子躬身便算礼过,如他所料一般来通传允觐的口令。顾言悫略一颔首推开了门扇,换上一张十足恭谨的面孔,想的却是面圣的过场数十年如一日,实在是乏味得紧。
他甫一入内,上眼睑始终半垂着,也不待觑清楚堂中人情状,膝盖一屈便跪倒伏拜,行的是已经有些生疏的君臣大礼,却好似谙熟于心一样行云流水。
“臣顾言悫,参见陛下。”
他的膝盖还没有触到地面,稳坐堂上的人已经先一步虚搀他的手臂阻下他的动作。天雍皇帝好像叹了一口气,很轻,顾言悫不确定自己敏锐的感官是否一如数十年前一样分毫无差。
亟将不惑的天授之人拍了拍齐地藩王的肩膀,似乎在催促示意他落座。
这样温和亲近的动作显然有些让久在藩地的顾言悫无所适从。饶是高蹈踔厉的齐王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感恩戴德的场面话,只是干巴巴地道句谢恩。等到落座,就又是一阵阒尔无话了。
顾言恕到底是体恤臣下的明君。他默然圜视一周,先一步开口了:“朕一路走来,观齐王府邸虽屋宅都匠心独具,却规模逼仄了些——匠工竟敢偷工到你头上?”
顾言悫闻言低了低头,解释道:“臣当年就蕃本就是……仓促,是以初来乍到时还住了一年太守外宅。恰好天雍四年齐州洪涝,便自作主张将工程用款拨了些过去。”
顾言恕的神情有些讶异,但他到底久经考验,很快便恢复如常。皇帝陛下端起桌案上的茶碗,凑到嘴边才发现已经空空如也。他不动声色地撂下手中的物件,又问道:“朕听了不少关于齐王的传闻,听说你在齐地开设书院,亲自教诲州里的龆龀稚子。收纳有向学之心的学童士子,不以尊卑论。”
“皆仰圣上昌光庇佑,”顾言恕抬了抬眼,顾言悫没有察觉他的小动作,兀自说了下去,“齐地临海,少有边乱扰攘;又我朝文武举皆清肃有制,故使贵胄庶民皆向往教化。”
许是人都喜欢恰到好处的夸功,大雍皇帝神色略略松弛,显出些微的笑意来。一来一往的话头到了这里,接茬的人显然并非有心接续,使得顾言恕寻不见什么话讲,只叹息道:“齐王爱民,齐人之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言恕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顾言悫闻言一愣。
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误读,却还是摇头玩笑般回道:“陛下说的哪里话。莫说齐人之福,臣连齐眉举案都未曾见识过。”
齐王妃詹氏在齐王就蕃之后赶上洪涝,操劳过度而便得了大病,天雍五年便殁了。
“……”
大雍皇帝过分漫长的沉默让顾言悫疑心自己是否表现得太过近切。
他已经不敢、不能去捉摸眼前人的下限与底细
——在这不算漫长的半生里,僭越、不臣这样的字眼,他听过太多次了。
(2)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京都没有人不知道,当朝的九皇子、未及冠便赐邸封王的齐王殿下是皇帝的宝贝疙瘩。这位年纪轻轻的亲王母亲是宫中位分最高、风头最盛的薛贵妃,外公是鼎鼎有名的大儒、如今在朝制诰的薛硕,本人又开蒙极早,膺神童之名,不消五岁便成颂四书之《孟子》,颇有安国豳王旧风。
京畿中甚至流传着这样的流言:当今圣上曾有意立安国豳王为皇太弟,怎奈天不假年。如今的恩宠,恐怕是要偿还当年的遗憾。
与燕王府的门可罗雀不同,齐王府门前往往车马络绎。顾言悫十一岁便假节至凉州迎瑞兽驺虞,见识过一番边塞风光,又好读书,眼界极高。平素却并非恃才傲物之伦,虽小小年纪,倒也颇有些人望。
早慧的齐王平日交接的多是豪滑大族,纨绔有之——如薛绵,也不乏高士——如薛绰。这两例是两类人的翘楚,偏偏又是一对同胞兄弟,更与顾言悫互为表亲。顾言悫与薛绰年纪相差许多,但九皇子克岐克嶷,反而与之相投。
十三岁的顾言悫还只是大雍的九皇子。彼时还在贞曜年间,他坐在繁华无限的洛阳城一处高阁中,有模有样地挽袖作画。
薛大公子已经过了身量拔节的年纪,站在一边,看起来比顾言悫高一大截。
他凝神看他作了一会儿画,笑道:“贵妃生辰在即,殿下这是作洛阳盛景与娘娘贺寿?”
躬身兀自落笔者一愣,竟差点忘了趁墨迹干湿恰好皴点远树。薛绰看在眼底,只按下不表。
“表哥何必见外?这里没有别人,殿下长贵妃短的。直呼我名就可以了,母妃素来有将阿姊许配与你的意思,想来也乐得听一声姑母。”
顾言悫一席打趣掩盖过去,又另取了笔架上一支小狼毫,蘸一点朱砂点在近处的梅树上。
薛绰心中已经有了揣测,却也不挑明,反道:“看这树枝干劲节,想必是梅,虽是君子树,其神韵过雅而凄清,口彩也差。美人入画自然是美事,线条却笔走轻浮,反教佳人也神形轻佻——殿下,行投桃报李之事,岂有这样乱无章法的?”
九皇子收了大刀阔斧的笔势,也不管薛绰将他的话当做耳旁风,讶然道:“我倒不知,表哥竟会算卦,这便笃定我这画要做琼琚桃李了。”
他尚且稚嫩的面庞上双眉一挑,竟就有了些恣睢的风骨。此刻却并不顾左右而言他,坦然道:“虽然表哥说得不全对,倒也微末之差。我还要谢谢表哥提醒,为人子险些忘了母亲的寿礼,实乃罪过。”
薛绰那厢已经走到胡床边坐下,道:“让九殿下见之忘俗,看来果真是惊才绝艳的佳人。”
“惊才算不得,”顾言悫随口道,“绝艳……我却也不知绝艳与否。”
若是寻常这般年纪的小童说这样的话,薛绰大抵只当是童言无忌,不识情为何物,一笑了之便是。
但他晓得顾言悫不是什么寻常小童。
“殿下虽然年少了些,倘若告知贵妃,大可早订贽雁。以贵妃之爱子与殿下之渥宠,京中贵女,焉有不能取?”
顾言悫摇头:“表哥此言差矣,我哪有什么机会接触什么京中贵女?并非京畿人士,更是遥遥不可得。”
薛绰这便存了几分不解,很快记起他曾远赴过一遭凉州。若是凉州官籍之后尚且好说——但凉州地处边境,贼匪嚣张、人员复杂,若恰恰是贱籍……
顾言悫觑出薛绰神色有异,大人模样地轻笑一声,道:“表哥不必为我担忧,此人家世应当清白。不过我也并非耽溺于此,更不到非卿不可的地步……但他确实很特别。”
“哦?”见小皇子打开了话匣,薛绰顺水推舟,问道:“怎么个特别法?”
“他对许多事的看法与我所见大有不同,却并不让我觉得难以接受,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是对的——但这些都不要紧,最奇怪的还是……”顾言悫顿了顿,薛绰察觉他正皱着眉头,似乎陷入了什么思索之中。他耐心等着,终于听见耳边少年人徐徐续来,“我总感觉他很熟悉。这不可能,我此前从未见过他。若是我见过的人,怎么会忘掉呢?”
薛绰知道顾言悫是远近闻名的神童,什么长篇大论皆能过目不忘。在人事之上,这样的本事也是一大助力——尊贵的皇子总能记住下官的名字,这为他赢来了许多赞许。
“也许是殿下的错觉,”薛绰开解道,“‘仿佛曾相识,今来隔几生’,一见如故的故典不一而足,殿下不必为之劳心挂怀。”
顾言悫一边听着,一边指腹划过案上长卷的高台楼阁,最后落在婀娜多姿的女子小像上——扣在那块怪异的黑色瘢痕上。他兀自点点头,却好像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之中不得脱。
薛绰知道这位小皇子在治学一事上严苛的性格致使他待什么不解之事都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这样上下而求索的执拗可以铸成一代大儒,也最易引人走向歧途。
“表哥,”小皇子终于又开口了,这回的口吻里带着几分每每援疑质理时的认真,又莫名多了些说不清楚来由的决然,“我从前读《诗》,只觉渭水两岸民风剽悍、男女痴缠,见到‘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只觉得夸张,笑一笑便囫囵个儿地背下来了,从来不解其意。如今我似乎有些明白句读中缱绻深意,只是……”
顾言悫平日论学谈文,从来行云流水、不见蹇顿,洋洋洒洒、踔厉高蹈。如今却像个忘却了夫子考校词句的窘迫孩提,清亮的双眼里满是迷惘。
他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将话说全:“‘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我自然知道人之欲发乎自然,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可若另一个也是男子呢?孟亚圣的不刊之论再不能解我的惑,表哥博闻广知,又是出身膺儒世家,可能传我以道?”
薛绰握着茶杯的手险些不稳,他透过珠帘又去观察小皇子神色,却见他并无刺探之色。顾言悫此刻正是一副学生请教夫子的恳恻模样,其容之诚让人几乎忘却这疑问的离经叛道。他很快想到另一个人,另一个与这小皇子年纪相仿、却并不相似的少年。
薛绰握了握茶杯,又将它轻轻放到案上,缓缓道:“朱雀,你既然知道爱欲发乎自然,又何必计较是怎样的爱欲呢?君子坦荡荡,只要不愧于心,何必一意灭人欲?”
他想了很多,想了很远,远到眼前的小皇子还无法看到的地方,心中钝然一涩。薛绰有些恍然,他也不确定他说的话是否有说服力。他很少有这样任侠口快的时候。
——他甚至不能确定,这样的话是说给谁听。
顾言悫闻言默然,又转身去眺望灯火通明的洛阳长街。他的背影小小的,却好像望到了很远很远。
突然,他出声了:“表哥,我骗你的,”
“我在凉州认得了几个边将,都是些小兵卒罢了,谈得投契便通了几封书信。我见他们个个武艺不凡,恐怕大有可用,是以略微结交,以备将来。这件事母妃也知情——薛相倒也很是赞成,你可以去问他。你也看得出来,哪有送心上人画作画这些东西的呢?我问你这些,只是因为听见了母妃与薛相的谈话。”
“什么谈话?”薛绰愣了下,显然是没能接受这样的转变。他想从顾言悫的话语里寻找一些破绽,小童的语气却淡漠得寻不出一丝错处。
“莱国公三弟宇文钧的事,”小皇子顿了一下,还是直接说出了那个名字,“表哥,你一向最沉稳,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连我也看得出,你们以后不会是一路人。”
薛绰已经不想去感叹顾言悫的机敏,道:“朱雀,我也说过,君子坦荡荡,只要不愧于心,何必一意灭人欲。这不是在集市售贷,多少斤两都能控制把握的。”
“这就是你不愿意娶妻的理由?你知道的,阿姊一直对你芳心暗许,母妃本来都要为你们请婚,薛相却突然来说你命里克妻……这些卜筮压胜之术缥缈玄远,果然都是有心人的太阿之柄,不信则无。”
薛绰微微讶异,先道:“你说贵妃他们所谈的,并不是……”
“表哥谨慎,他们每日操劳的事太多,哪里能察觉呢,”顾言悫一边说道,一边转身与薛绰对视,“但我没有骗你,他们确实是在说宇文三郎的事,左右不过是说宇文铮又将自家兄弟安排进羽林卫的琐事,也不必放在心上。要是排队伦次,灾祸还排不到宇文三郎。”
薛大公子略微有些眉目,忽而笑了,道:“殿下这是为了公主。公主温良秀雅,身份尊贵,是薛某不配她。但有些事我无法让步,还望殿□□谅。”
顾言悫垂了垂眼睑,似乎是有些困了:“好了,今晚我不曾见过表哥。”
薛绰略躬身,还是比少年老成的九皇子高出个头。他合掌行礼,道:“下官未能如约赶来,以致失期,不曾得见九皇子。”
“等等,”小皇子骤然叫住将离的人,又问,“表哥,此事天地不容,你不会后悔吗?”
薛绰笑道:“殿下并非刻厉阴黠之人,心里分明知道答案。又何必为他人谋之深远?”
(3)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回忆完自己当年狐假虎威吓唬薛绰的事,顾言悫自己也纳闷这鬼机灵小孩是谁,只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
当年夺嫡的顾言悫说不上是个多有良心的人。如果要让今天在齐地当便宜教书先生的齐王来评价,大概会毫不留情地批道: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的愣头青。在气氛渐渐缓和的闲谈里,九五之尊也确乎开始回溯往事。顾言悫看准时机将早就成文于胸的答案抛出去,说得一丝不漏——和他作的文章一样的精妙。但皇帝陛下听了直皱眉,说倒也没错,然而少年心性之率之纯,又何尝不让人心折呢。
齐王眼观鼻鼻观心,竟被夸得还有点不好意思。
大雍皇帝在此时表明了自己的来意——楚王前些日子故去了,特准他赴京吊唁。顾言悫有些惊讶于自己还没有收到讣告,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的主人来亲自告诉他这么个悲报,他理应跪下三拜,恳恻谢恩。
顾言悫也确实这么做了,但他的脸颊有点麻木,看来是做不出什么恳切的好表情。只能干巴巴地跪下、迟钝地伏拜、哑着声音道:谢陛下隆恩。
看着眼前低伏下去的身影,顾言恕忽然想起他属于凉州的二十二岁。
二十二,血气方刚、意气恣睢,是男儿大好的年纪。
崔子阔的二十二流连京洛,是风流恩客陌上郎君;杨骋与杜彻的二十二与他一道在军营里,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命,过刀尖舔血的日子,却也开始小有名气;韩凛的二十二刚从良,杜彻这个百事通连看相都会一些,说他从这段年岁开始时来运转,虽还有伏劫,若是闯过便是一辈子的好命;顾言恕来到凉州那年当时的太子、现今的豫章郡王也恰好二十二,监国弼君、炙手可热。
顾言恕缺席了许多人的二十二岁,故而还曾庆幸他回来得及时。他还能守望那个未罹难的、好似另一个他的九弟,陪他度过这个年纪,不要再重蹈太多二十二岁的覆辙。
顾言悫真正进入顾言恕的眼里,也是在顾言恕的二十二岁。
十六岁的齐王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与书卷气,身量却与当年那个进退得当的十一岁皇子不可同日而语。当这位小王爷从主将座上走下来迎接他、用那样真诚恳切的眼神看向他时,顾言恕恍惚想起自己最后一次以七皇子身份与他见面时,顾言悫还是个会走丢的孩童。
他在心里快速地掐算了一下,那一年顾言悫七岁。
顾言恕开始了无端地杂念,他这个幼弟还记得自己吗?其他人呢?皇祖奶奶、姨妃、霜姐姐和雪姐姐、冰心、玉壶……
“苏将军?”
少年清越的声音打破了他愈陷愈深的思量,他猛地向声音的来源望过去,只见到顾言悫站在月光之下,手按着剑柄,身姿飒然,眉宇鹰扬。小王爷微微抬起下巴,好一身风发的倨傲意气,利而不锐的目光恰巧投落在顾言恕身上,他想起曾在战场上见过的、盘旋高昂的鹰。
少年不掺杂掩饰的挑衅和探求目光如同一团火焰,烧得他忽地脑中空空如也。他听见剑出鞘的忽卒声,将帅的警惕先神识一步令他擎住佩剑、抽拔而出。
小王爷看起来很是满意,眼睛里的光华愈盛。他摆出一个起手式,不忘维持王室的优雅与体面,道:“要开始了。刀剑无眼,可莫要有意避让我啊,苏将军。”
顾言恕从他眼睛里望见野心、渴望。他从未像那一刻一样切实体会到他们血脉相连。几年的军旅生涯让他褪去软糯与孱弱,他渴望建功立业,渴望平定天下、纵歌骋马,渴望一个值得尊敬也尊敬自己的对手。他无比确定眼前人在此刻也正是如此,这大概是顾家男儿刻在血液里的野性,如同蛰伏的猛兽,总在不经意间爆发逞凶。
顾言恕接下对面袭来的第一剑,刀兵相撞之时与顾言悫四目相对。顾言悫显然已经有些力有不逮,约莫正在思索变招。
他感知自持剑手臂上传来的阵阵力压,意识到自己这个在过往记忆里会为鸟雀哭泣的九弟,已经悄然长大了。就在这一瞬间的失神里,顾言悫眉毛一扬,提肘击上他一个破绽,僵持不下的角力忽而土崩瓦解。少年人不晓得什么穷寇莫追,乘胜追击地施剑挑飞了还未站稳的“敌人”面上陨铁。
夜风吹拂过久未见光的半张脸,顾言恕感到一阵凉意,下意识抬手去遮盖。此刻心里莫名的近乡情怯他无法解释,只能确认并非因为害怕秘辛败露、引来仇家。手掌还未碰到面颊,新胜的小王爷已经捡起他的面具凑了上来,上扬的语调里是毫不掩饰的愉悦:“你输了。”
他们面面相觑,天潢贵胄不吝啬于露出亲近的笑容,顾言恕再三确认那双灼灼的视线里除了一闪而过的讶异与惊艳以外别无其他情绪,这才相信他的小九弟是真的将他模样忘得干净。
他接过陨铁面具,松了口气。心情却说不上愉快。
大雍皇帝顾言恕收束了自己早已刻进脑海里的回忆画面,目光重新落在堂下还伏跪着的藩王身上。他突然想起什么,坐直了身子,道:“齐王不必如此,且起来吧。”
齐王又叩首谢恩,这才施施然起身了。顾言恕趁机看向他的面孔,顾言悫还低垂着眼,并未发觉圣人的视线。
可惜顾言恕只看到清癯的脸庞,沉静郁郁的眼睛和不算红润的、紧抿的嘴唇。
和面颊上一道并不显眼、却触目惊心的疤痕。
(4)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
犹豫片刻,顾言恕还是开口了:“齐王,过去席姑娘那副去疤的药方还在,便留给你吧。”
“……”
一直寡言少语的顾言悫在此刻抬起头来,忽而不顾忤视圣人的罪愆,凝视着堂上的君上。这样带着忿恚与不可置信的眼神太过熟悉,顾言恕微愣,大雍皇帝竟连斥责都忘记了。
“这是教训。是刺股之锥、悬梁之帛,”齐王低低笑了两声,却颇是苍凉,“‘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陛下的好心臣心领,药方赐予臣也只是使得明珠蒙尘。陛下还是留下吧。”
顾言恕闭一闭眼,盖去眼底将要攀蔓的痛色,沉声道:“朱雀,你还是恨我,还是恨先帝,对吗?”
“‘父生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这等逾越,为人子、为人臣,臣岂敢呢?”
“……朱雀,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从来不信我?”
……
顾言悫曾经信眼前这个人,义无反顾地信他。
那种不可名状的决绝已经快要淹没他的理智。故而在饮毒之后、御医宣告平安之时,顾言悫确乎有一种可悲的、如释重负的感受。他在冷静过后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那时竟然是真的想要随顾言恕去死,这种决定没有任何收益,母妃若是知道内情恐怕会与他断绝母子关系。
在能够下床的第一天,顾言悫披上大氅,想看看晨雪。窗外是近乎刺目的白,他却只觉得干净,好像空无一物一样的干净。
“……难怪说齐王酷肖安国豳王——连友悌兄长都如出一辙,现如今大家都说他就是那位贵人再世,是来让陛下践当年禅位之诺呢。”
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依然刺耳,顾言悫察觉有三三两两的脚步声近了。他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好似他不是这个齐王府的主人,而是一个翻墙而入的梁上君子。几乎是下意识,他猛地合上窗牖,背抵着窗扇,好似在抗拒什么洪水猛兽。
连友悌兄长都如出一辙。
他合一合眼,耳边骤然响起这句话。顾言悫久久不能回神,以至于连使女们议论秦王伤势的对话都一并没能听进。
使女们叽叽喳喳地走远了,齐王府的主人还未能从昏乱里抽出思绪。等到他再次打开窗扇,门外又是白茫茫的一片了。他怔怔地看向窗外石砌路面上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看着风雪渐渐将它们填平,直到不留痕迹。
他终于被这纯白刺痛了双眼,眼眶里涨痛又酸涩。顾言悫转身走到书案前,将写了一半的、打头写着司天监某公亲启的信笺撕烂,捏作一团、扔进纸篓里去了。
他悲哀地发现,在同生共死之后,他却突然不能信任顾言恕了。
……
藩王顾言悫听闻圣人这般话,似乎思厥往事,面上的笑里竟颇有些嘲弄意味。他突然觉得很好笑,自己很好笑、母妃也好笑、舅舅也好笑。他们就像先帝棋盘上无足轻重、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为了棋局大势可以随意取舍、肆意践踏。
“陛下一言九鼎,如此荷国之重,臣焉有不信之理。”
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是察觉顾言恕并不拿天子威仪相迫,他开始用这样刻薄的话来报复当年扣留薛氏、致使他们骨肉分离的恨。楚国太妃在天雍十年薨,楚王为其扶灵,入葬雍太宗妃陵。齐王求入京临吊的请奏被驳回,遥为之守孝三年,续弦之事也因此一再蹉跎。
大雍天子也许是在这样的拉锯战里磨损耗尽了耐心。他抬起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朱雀,当初要娶王妃、要与我一刀两断的是你;如今怨怼我不念旧情的也是你。当年你执意就蕃,我也许诺只要你留在京畿便绝不使你才华辜负。你恨先帝为天下驱你入局中掣制百官、却不顾你将如何收场,那我呢?你究竟要我怎么做?”
顾言恕说得恳切,令一心唱白脸的齐王心下一阵钻疼,有如被人拿捏在掌中。他强迫自己别过脸去,尽力用平淡不惊的口吻问他的异母兄长、天下的执牛耳者:“陛下可还记得臣假节去肃州迎接瑞兽驺虞,在泉水边,臣说过的话吗?”
大雍皇帝皱起眉头,好似陷入沉思。顾言悫笑了笑,却先一步给出答案。
“七哥有一点最好。他待我好时眼里只是顾言悫,没有别人。”
(5)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顾言恕眉峰皱得愈发紧,他始终是从波澜诡谲中闯荡出来的英雄,极快地捕捉到顾言悫这反常的翻旧账里蕴藉的几分讥诮。他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想起对峙的君臣、父子,想起“蔹蔓于野”。所有的这一切串接起来,他拼凑出一段不算美好的往事。
“在我还是秦王的时候,确实听闻你与三叔肖似……但若仅仅是这样,何以使你当年疯魔如斯?”
“疯魔?”顾言悫品咂这两个字般复述一道,道,“七哥玲珑心窍,难道便不能见微知著吗?但若要我讲,也不是难事。”
“母妃苦心经营,才致使我有了与三叔严丝合缝的生辰。我自幼便要学着做另一个他,兴趣爱好与起居习惯无不有样可依,不能行差踏错分毫——就连左利手也不例外。七哥,我本与大多数人一样是右利手。”
顾言恕显然对这颇具目的性的复刻感到惊诧。与此同时,他开始渐渐回想起当年毒茶事件前后的种种蹊跷。顾言悫此刻并不打算做一个好夫子,不等他的学生援疑质理,兀自又讲了下去。
“其他事情上我摆脱不了三叔的影子,让他们都借我如利用工具一样怀缅一个亡人,为了大业、为了母妃和舅舅的期望,我没有办法反抗。但我以为至少在私情之上,我还有选择的权利,”说到这里,顾言悫的目光扫了过来,顾言恕分不清那里面究竟掺杂了怎样复杂的情绪
“而苍天却戏弄我,竟让我再一次重蹈覆辙!贞曜三十二年上元宫筵,那是你获封秦王的得意好日子,我却五内焚焚。七哥,我真的恨你是我七哥。此后每叫你一声七哥,便愈发愤恨一分。”
顾言悫说到这里,目光已经有了些许癫狂之色,与当年两仪殿自毁容貌时颇是相似。顾言恕连忙走下高位,上前按住他的双肩,迫使他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顾言悫没有想到顾言恕会与他肢体接触,一时也微微愣神,最终还是抬了抬眼睑。
“命运玄缈,谁又能尽在掌中?朱雀,我爱你时从未将你当做其他人,那些不意的耦合并非你的错。”
顾言悫觑见大雍皇帝眼中骤然闪动的光辉,接着便听见了金口玉言:“与我回去吧,回京畿去,你的齐王府我一直为你留着。以你的才华和在藩地的功业,封王拜相又有何难?”
齐王辨别出这是变相的求和。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圣容瞅了一阵,忽然道:“那楚国太妃呢?”
顾言恕按在他肩膀上的手臂猛地一僵,神色缓缓沉下来:“你听说了什么?”
“看来是真的,”顾言悫眼里的审视化成了淡淡的讽意,道,“只是我不明白,当初你留楚国太妃在京为质,如今又要杀了她——我不懂这样做对你有什么意义,总不能是为四哥报复多年的冷待之恨吧。”
大雍天子皱了皱眉头,道:“这桩事四哥不知情,不要扯上他。”
“呵,我倒忘了,七哥才是四哥的亲弟弟,”顾言悫刺道,“难道是我说中了?”
长久以来的异乡生活将顾言悫打磨得谨慎而寡言,他已经很久、很久不再有这样牙尖嘴利的时候。顾言恕看着他,好像又看见当年那个敢与当朝太子分庭抗礼的、为及弱冠的九皇子,名动京畿的齐王。
他叹了一口气,松开顾言悫的肩膀,转身坐回座椅上。顾言恕有些渴了,却并不想叫人来添茶。此时此刻,他还是不希望任何人前来搅扰,哪怕现在的气氛算不上轻松愉快。
“这桩事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少顷,顾言恕道,“那时你刚被圈禁,实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后来我登大典,你又请命就蕃,我便更不能讲——我不希望你因为愧疚留在我身边。朱雀,你知道我的母亲、先帝的文徽皇后,是怎么死的吗?”
顾言悫何等聪明?这样的欲盖弥彰之下,他惊诧地望向顾言恕,嗫嚅着嘴唇,试探道:“你何必说这样的谎来诓我?”
“是啊,”顾言恕合一合眼,“若我要扯谎,理当昭告天下为我母雪恨,还能挫一挫她两个出息儿子的名声,这样一石二鸟的事,我自然不必说谎。”
天雍帝显然在模仿当初齐王请命时的口吻,故意将顾言悫的猜忌摆在台面上。他睁开眼睛,异色瞳里只倒映着顾言悫清瘦的身影,质问道:“从前我以为你会猜疑我,是我没做得不够好。后来我才知道,还少不了你那好母亲和好舅舅的言传身教。”
顾言恕话音落下,齐王调整了一下自己恍惚的心绪,错愕的神色也渐渐淡去,似乎又恢复成那个落落萧条、谨小微慎的齐州藩王。他扯出一个苦笑道:“那恭喜七哥大仇得报。既然这样,我便更与七哥两清,齐地风土人物皆很合我意,又因稷下学宫厚蕴鸿儒辈出。我现在只想专心治学,实在无意于赴京畿制诰。”
(6)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你就这么不愿意与我朝夕相对?”
“那七哥问过自己——或者敢如实告知我,你今天又是为什么而来呢?”
齐王再一次与大雍的皇帝四目相对,这一次是顾言恕先疲惫地闭上了眼,就此阻绝了这场交锋。
顾言悫大获全胜,脸上却再没有当初剑挑陨铁洋洋得意的神采。他缓缓道:“中宫宇文皇后一直无所出,当今太子年八岁,正是求学的年纪。可惜当年先帝摧枯拉朽、世家倾颓,弘文馆自先生至伴读却无不出乎世家。在先帝百岁之后,当年整治士族的一些弊端竟首先暴露在胤嗣的培养之上,着实令人感慨命运的诡奇。”
“当世鸿儒凋敝,广开科举途径、放宽门第虽然为朝廷提供了更充沛的新鲜持柱,却陷入寒门学子还未来得及成长为巨儒、老一辈巨儒渐次驾鹤的尴尬时期。七哥,你不仅仅是为了叙旧情来这里,你只是恰好需要我罢了,”顾言悫兀自笑了笑,“当年那样高楼一夕倾塌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士族的学究岂敢轻易复出?七哥,你太看得起我的号召力了。若我能振臂呼而使影从,你就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坐在我的对面,与我纾解心结了。”
“……你还是这样聪明,”顾言恕沉默片晌,道,“重新启用你便是放给那些高门大族一个信号——让他们知道朝廷并不会为当年薛、高之祸而迁怒其他。至于有意让你号召世家也只是一个小考量,即使你不愿意屈尊,以你之学,让你来担任太子太傅也足以服众。”
顾言悫摇摇头,听了这般坦白也并不再见神色波动,道:“我在齐州做夫子、亲授书的事谁人不知?七哥,要是拜我做这东宫夫子,太子就要满天下的师兄弟了。”
顾言恕知道他只是随口寻的理由,并不放过:“读书知礼固非贵胄独权,王子又与庶民何异?若他介意,才是枉费了他的父祖几代以来为改革科举而做的努力、付出的牺牲。”
顾言恕虽然这样说,却无比清楚地晓得:顾言悫不会和他走了。
当年先帝为了御世家、擎正统、弈寰宇,以他的诸子做注,换来天地气候更变、还日月于青天,也换来父子反目成仇、兄弟分道扬镳。
如今的他何尝不是在用旧情做币货取朝野的利益?顾言悫太过赤子,在吃过被至亲之人用来博弈的苦头之后,再不会吃第二回。
他看一眼顾言悫面颊上那道疤痕。好似一道天堑,也长在了他们心里,隔开楚河汉界。
不自知正在他人视线之中的齐王忽而低声颂吟:“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
“七哥车驾俟齐王府外前,我正百无聊赖,誊抄《野田黄雀行》,”他毫无征兆地提起这么一茬,“非不能也,是不为也。黄雀囿于罗网,网破而得摩苍天,我并非囿于罗网,止不为耳。七哥,恕我这个臣弟任性无状了。”
“代我向四……楚王捎去一声问候。作为同胞兄弟却不能扶柩临吊是我的过失,还望他九泉之下能够宽恕我的罪愆。”
顾言恕无言,一一皆应允过。他知道,这场和解就要不动声色地结束了。
他看见顾言悫又摆出刚重逢时那副谦卑的神色,悃愊无华地询问他的君主:“陛下既然下榻,臣府宅鄙陋,恐怕多有不周之处,还望陛下宽宥。”
“卿言重了,”大雍皇帝挥挥手,“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样的清隽山水、淳厚人情,朕也很久不曾见过了。”
《雍史》载:“天雍十三年秋,帝东巡,过齐州,榻齐王府。帝驾勾留三日,增齐王邑五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