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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二 谒芳门 ...

  •   【诸葛瞻中心】谒芳门

      无玄亮,是瞻儿很后来的一些事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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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管你们从哪儿来,今天芳主不见客。”

      扎双螺髻的小姑娘坐在悬山顶上,晃着两条腿,日光下,薄薄的鹅黄裙摆被微风吹动,舒服得她不由眯起眼睛,话里气势却丝毫未软。

      “劝你们打道回府,是为你们好。一会凤姐姐发起火来,可有你们受的。”

      她坐的屋檐正对道路,有两位风尘仆仆的来客,一人着青衫,套着缁衣罩袍;一人金白服,腰间的剑鞘嵌宝带玉,听了这话,一时面面相觑。

      “姑娘能否通融下,在下确有要事,求见杏君。”穿得耀眼灿烂些的那个年轻人抱拳道,又不死心地补充了一句,“今日若没见到杏君,我兄弟两个是不会走的。”

      “不行!”小丫头态度比他更坚决,“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任什么人都能见芳主?再者,凤姐姐说了,今天要是敢放进来一个客人,就撕了我去喂猪。我通融你们,谁通融我啊?”

      “拜帖在此!”锦衣少年高高扬起手中的素净信笺,急眼道,“上有长坂白龙家主印信,杏君一阅,可辨真伪!我和少……少弟,并非什么来路不明的人,概因遭逢变故,走投无路,此来只想问一句——昔日杏君向我们世祖许下绵竹三诺,可还作数!”

      “无礼之徒!”女孩子这下彻底给惹怒了,一下子跳起来,鹅黄衣摆飘飘,在半空中煞是好看。

      “原本看你是龙族,给个面子,好声好气劝你走,既如此放肆,再不走,我叫人了!”

      锦衣少年还想争执,他身边的青衫人却忽然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被按的人马上就泄了气,不吱声了,高举的手也无可奈何地落了下来。

      “公子……”谢长霄低声说,“难道真的老天都不帮我们?”

      “走吧。”赵霁抖了抖宽大的罩袍,仰头看着天色,“名帖留下,我们明日再来。”

      “可是,夜枭跟的紧……”

      “生死有命,倘若我挺不过去这关,你就回老家去。”青衫人说完,抬腿就走。

      “公子怎么说这种话!”锦衣少年一急,拦到他面前,额角青筋都爆出来了,“长霄自小跟着你,公子待我如亲手足,事已至此,就算拼了这条命,小人也要护你见到杏君!”

      “别冲动。”赵霁抬手想拦他,谢长霄却已发出一声短促的龙吟,眼角拉长,鳞片生长,眼看着就要化出青龙妖相。

      “长霄,听话,我们回去!”赵霁冷声道。

      “阿霁,不能再拖了,你就听我一回!”谢长霄毫不妥协。

      “走吧走吧,芳主今天谁都不见。”小姑娘在屋顶上看热闹,居然还煽风点火,“怎么,想硬闯啊,姑奶奶我今天正好有空,就跟你们操练操练……”

      谢长霄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龙族何等贵胄,只一眼已看出小丫头本相单薄,仅是棵年岁不大的迎春木。这般有恃无恐,简直狗仗人势,难道大妖的区区一个家奴,都要踩到他们头上不成?

      如果把她抓了,大闹一场,逼杏妖露面……谢长霄心里盘算着,只要见到面,公子的要事便一切好说。至于大闹临江庭的后果……无论如何,他一人承担就是了。

      决心一定,谢长霄周身杀气顿时重起来。

      赵霁不用看都知道他在想什么,生怕对方乱来,眼看着言语实在拦不住,便也化了白龙妖相,转瞬之间,锋锐双角出露,眼尾雪白漫长,同自己最亲近的侍卫无声对峙。

      谢长霄难以置信地望向他,“阿霁,你……”

      忽然吱呀一声门响。

      地上的两条龙还没反应过来,屋顶上的黄衣丫头看到来人裙裳颜色,惊叫一声,脚一滑,险险从屋顶上滚了下来。

      赵霁正精神紧绷地盯着谢长霄,随时准备把暴起的人按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谢长霄,乍听到风声,一扭身,跃上半空,把摔落下来的小木妖接了个满怀。

      这么近的距离,把青龙英武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待落了地,先前趾高气昂的小姑娘,一张小脸唰地红成水蜜桃。

      “黄蝶,何事喧哗?”从偏门出来的是位极貌美的女子,红唇雪肤,靛蓝长裙,凌虚发髻用柄白玉簪盘着,眉心点了银色花钿,此刻看着眼下刚刚褪去剑拔弩张气氛的场面,皱了皱眉,问。

      “凤,凤姐姐?”被叫做黄蝶的小丫头闻声,忙从谢长霄的怀里跳下来,扭扭捏捏地站稳。

      “是,是他们硬要……不对,是你不让……诶呀不是……”

      蓝裙女子只是看了她一眼,黄蝶的小脸瞬间煞白。

      “凤姐姐,我,我不是……”

      “回去。”

      只一句话,黄蝶身上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劲儿就没了,霜打的茄子似的,低着头,拎着裙角快速地从偏门跑了回去,一句话也没敢留下。

      赵霁来之前打探过消息,见这女子蓝裳蓝裙,隐有威仪,心知应该是杏君身边的侍女长,蓝花楹妖,外面称作凤四娘的没错了。要知道,临江庭地处瞿塘峡,因临江边之亭得名,威名在外,一半因为这宅子的家主,另一半还要归功于庭中花妖经营的功夫。

      人间的生意,无论是商号,盐铁,还是布庄,都有临江庭的股份。妖界的生意则掺合的更多:杏君盛年时走遍天下,广纳门徒,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关系网太广,导致与除妖师的组织季汉、天水麒麟一族等都不清不楚,颇是有些风波。临江庭与其说是个住所,不如说是个松散而神秘的组织,而掌握那样庞大资料,牵动线头的人就是凤四娘。对于身为晚辈的青龙和白龙来说,今天才有幸见到,不想竟是如此绝色人物。

      杏君身边第一人亲自出门查看,赵霁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另一边,谢长霄不敢唐突,已经双手奉上名帖,美人却没有接。

      “方才有龙啸,是谁?”

      为免谢长霄说错话,赵霁上前一步行礼:“是我的侍卫。晚辈白龙族赵霁,今日叨扰,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女子看着他,明明是极娇艳的姿颜,却没什么表情。

      “犯错的,留在这儿。”

      “至于你,收了法相,跟我来。”

      两句话,不啻惊涛骇浪。这安排使人愕然,两条小龙对视一眼,乖乖收了法相,却都不放心对方。

      “公子……”

      赵霁当然知道谢长霄是不放心他一个人进去,怕那位大人反悔毁诺,对他不利;但他又何尝放心留谢长霄一个人在府外,面对揭了悬赏令,已经追杀他们一路的夜枭一族的威胁?思及此,他为难地看向花楹妖,“姑娘见谅,能否……”

      凤四娘轻笑。

      “叫姑姑,没大没小。”

      赵霁正要改口,就听她轻快地说,既到了临江庭拜会,还不知主人是谁?

      一语双关。

      赵霁心下惊诧,屏气凝神,果然感觉他们附近,先前还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消失了。

      不知什么时候,夜枭咬在后面的“尾巴”不见了,不晓得是自己走的还是被“清除”掉了。

      谢长霄似也感应到了,惊喜地望过来,赵霁冲他微微点头。

      “杏君是君子,其人立身正……不必担忧。你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

      他们旁边的凤四娘也听到这话,不知想到什么,轻蔑地笑一声。

      *

      进了临江庭,方知内部之大。

      一进门,南侧是鱼池水景,正面是云台高筑,红漆木柱下生发着些许低矮的相思子灌木,十分清新自然。凤娘没有多做停留,领着赵霁顺白石台阶向北折去,两人穿过一片竹林,又见波光,这次是漫长的回折水廊,两侧的假山外层隐约传来丝竹之声,似乎还有女孩子们的笑闹,听不真切。赵霁心下好奇,却也知道不是问的时机。

      他不问,凤四娘也并未率先开口,一路无言。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是赵霁从未来过也知道不对了。这次还没等他问,凤四娘却率先解释,说是杏君身体不适,现引小郎君去寝居详谈,望见谅。

      她态度极委婉,却全然是通知而不是商量。人家都这样说了,赵霁当然只能说好。

      又行了片刻,直到望见一只黑底金字的四角灯笼挂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凤娘方停下来,对赵霁说,到了。

      ——郎君先请,奴在外面等候。

      赵霁谢过她,绕到门前,微一犹豫,推门进入。

      他的第一感觉就是香。房间里很香,不是那种下等香料里过分浓郁甜腻的花香,而是非常温和,漫长,很难形容……宛如流水一样的香味。他大略打量四周,发觉除了空空如也的花瓶就是一些摆放杂乱的古书,笔也乱扔,瓜果和珍珠腰带丢在一起,花香之中似乎还有隔夜的酒气……不由暗暗咂舌。

      转过角,一扇黑铁屏风挡住去路。赵霁于是意识到,正主大约就在后面了。

      不清楚杏君的脾气,赵霁没有贸然上前,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站在原地,郑重地行了大礼。

      “长坂林白龙族顺平白龙五世孙赵霁,见过杏君。”

      屏风后一片死寂。

      等了片刻,他又重复了一遍。

      “长坂林白龙族,顺平白龙五世来孙赵霁……持先祖物信来此,求见杏君。”

      他躬得腰都有些发酸,却一直没敢抬头。室内有风,地面上屏风的影子却一动不动。说出去也没人信,赵霁等的无聊,漫无边际地想,若论屏风的用材,外面竹子玉石木材都有,却哪有用铁作屏风的。

      听闻杏君特立独行,原来嗜好也是常人难及。

      “你是……赵子龙的五世孙?”

      这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初醒似的慵懒沙哑,却十分动人,一下子使得赵霁回神。

      他也不含糊:“是,顺平白龙是晚辈的世祖。”

      “既是自家人,上前来说话。”

      赵霁闻言,不由得紧张起来。他从地上起身,无意瞥到铁屏风上刻着只栩栩如生的麒麟[1],无暇深思,深吸一口气,绕开屏风,谨慎地走上前去。

      这是未来的赵氏白龙家主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花妖界第一人,诸葛讳瞻,临江庭之主,芳主杏君。后来的很多年里,他妻儿和美,双鬓染苍之时,都忘不了这场印象深刻的会面。

      出乎意料,身为百寿之妖,杏君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苍老。对面的男人斜斜倚在榻上,穿着大红薄衫,霜雪样的白发松松地垂下来,用一根红绳系起,容颜淡漠,除却锁骨一点红痣,整个人如冰如玉——素瓷般好看,只是毫无血色。

      他的手边是一株深红的珊瑚树摆件,宝光璀璨,与衣着相映成趣。

      饶是赵霁有了心理准备,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个人把自己奉上的物信——一枚刻着两道剑痕的小小的杏花玉章,随手搁在一边,却柔柔的问他,“既是云叔后人,会用枪么?”

      赵霁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反应过来,连忙补充,“父亲说枪器锋锐太过,不许我学,晚辈从小学的是剑。”

      杏君淡淡地“哦”了一声,似乎是枪是剑,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回头跟着凤娘,去库房里挑一把喜欢的。”

      中

      “剑,君子之器,你可知道?”

      杏君既然问了,赵霁便捡着看过的兵书答一些,一来二去,居然完全没觉察到话题怎么就歪到家长里短去了。

      杏君的态度很闲适,把玩着手边的珊瑚树,问的都是琐碎的事情,无非是多大了,家里还有谁,读过什么书之类的话。赵霁不敢怠慢,一一答着,只是越来越颠覆第一面的高人印象,觉得所谓大妖,也不过如此,和家族里那些絮絮叨叨又爱啰嗦的长辈也差不多吗。

      等他答完学过什么书,杏君认真听了,却冷笑一声,说,既为龙族,承天受命,本该降泽于世,居然也开始学些腐儒之说。

      赵霁有求于人,只得谦卑道,请前辈赐教。

      我没什么能教你的,能教你的人有的是。男人撂下这话,随手从榻边案上撕了条作画用的宣纸,写了两行字,揉成团扔给他。

      去九华山找这个人,就说,思远让你来的。

      赵霁接住,展开纸团,字迹龙飞凤舞,勉强才能认出写的是“昭谏见字如面今有徒一头烦请授受课业不效敢尔瞻吉拜[2]”。

      吉拜,守孝后与丧家的见面礼。赵霁人都傻了,一时不好揣测他是不是认真的。

      杏君却催促他,愣着干嘛,收起来。

      于是也就只能收起来,再谢。

      然后杏君才开口,道,今天你们先回客栈,住一夜,明日自去九华山寻你师父。凤娘都打点好了,天亮就走。

      赵霁忍不住道,杏君,我此来并不为出逃……

      那你要如何?

      男人停下了,眸光垂着,捏了捏眉心。

      望杏君助我解决族中之事。赵霁恳切地抱拳道。

      你族中之事……杏君冷笑一声。还需要我替你回忆一遍吗?

      ——你的族兄,赵霓,篡权,串通黑龙族毒杀你父……当然你父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毒酒发作的时候,在与小白蛇偷情。听闻他的死讯,你母亲喜出望外,连夜改嫁,剩下你和三个妹妹,可怜你这少主当的有名无实,亲妹妹成为仇人的玩物,所有势力都弃你而去,身边只剩一个侍卫,冒死从密室中取出云叔的物信来此……至于赵霓怎么雇了夜枭来斩草除根,还需要我继续说吗?

      这都是白龙族内非常私密的丑事,而今宛如被人当做坊间八卦,这样轻易地讲出来。杏君每说一句,赵霁面色就愈难看,却还是竭力忍着。

      既然知道,那杏君打算如何?

      那种地方,还回去干什么。

      男人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小白龙。

      “晚辈不才,此番前来,冒死敢问前辈一句……绵竹三诺,可还作数?”

      漫长的安静中,杏君终于抬了眼皮看他。

      “当年在绵竹见到嫂嫂,我答应照拂云叔后人,因此许下三诺……赵云后人可以持物信见我,生不负约,允三件事。”红衣的花妖似笑非笑,“我已完成两件,这一代是你啊……那好,小孩,你要什么?”

      赵霁忽然跪了下去。

      “家父蒙冤而死,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父亲。而今族内乌烟瘴气,势力侵轧……求杏君帮我救出妹妹,帮我父报仇雪恨,白龙霁必结草衔环以报!”家仇旧恨,少年白龙说的字字铿锵,声声血泪。

      杏男人听着少年的哭诉,指尖点了点唇,没什么表情。

      “若只是这件事……今日之后,临江庭你就不必再来了。”

      赵霁跪在地下,一言不发,重重一拜。

      “赵霓那个人么,心术不正,死了也是活该。”

      花妖轻飘飘地答,倒是你……想好你真的要什么,再来求我。

      本君的承诺,可不是谁都配的上的。

      他这话一时使赵霁重燃希望,想到一些儿时听过的传闻。

      绵竹之诺,是妖仙界一段千金守信的传奇,其知名度不下于人间的季布一诺。彼时龙凤两族之间因了失窃的宝物,正燃战火,杏君不知从何处得来宝物,交还回去,被诬窃宝的顺平白龙却已在寒潭被金雕追杀身殒。杏君后在绵竹城约顺平白龙的夫人相见,许下三诺,愿长久照拂赵氏后人,夫人却深恨他,认为是杏君窃玉后嫁祸白龙族,于是为试诺,要杏君去翼族领地最深处的火岩链狱,不至战火燃尽,不再重见天日。

      对于花妖来说,失去阳光比死还难过,可杏君就那样答应了。

      这第一诺,使得杏君去蹲了十二年翼族大牢,再出来时,容颜如旧,满头青丝却作白发。

      第二诺是三十年前,不知道那一代的白龙求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赵霁所知道的,只是杏君不知为何元气大伤,颇沉寂了一段时间。

      之后这人便一直独自住在临江亭,再之后,便有了临江庭。

      赵霁的手挪到胸口,那里是一颗二十一岁的龙心,滚烫,炽热,充满不甘与锋锐。

      想要……他问他自己……真的想要什么?

      似乎是胸腔里发出的声音,又似乎是来自远古的魂灵忽然附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白龙站起来,看向榻上的人,一双眸子淬火流星。

      “今有白龙赵霁,拜见杏君,求绵竹第三诺。”

      “——扶我为主,复兴白龙族!”

      榻上的男人嗯了一声,这才满意地看过来。

      你比你父亲要聪明。他顿了顿,然后说,如今的局面,我给过他提醒……是他自己执意荒唐下去。

      杏君见过家父?赵霁有点惊讶地问。

      见过的……男人半阖着眼睛,一面懒懒地回忆。那时他还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同他的父亲,你的祖父来参与群芳宴,半夜却突然闯进这里,吓我一跳,再一看,他抢了根特别眼熟的珠串,阿凤在后面追着他打……我就捏住他,叫凤儿,我抓住阿雷了,照脸打……

      杏君……赵霁看他又要睡着的样子,不由得纠正,赵雷,是晚辈的祖父。

      是么……红衣花妖微微睁开眼睛,这么多年了啊。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微光闪烁,全然是个苍老的灵魂了。

      赵霁忽然有些可怜他。传闻中在外面呼风唤雨的大妖,虽如今外表还是青年,神态却如此荒凉,简直像一具苍老的,藏满了故事的石碑……不知道他都经历过什么。

      “外面的那个,是你的什么人。”杏君问起谢长霄,赵霁方才回神。

      “回杏君,是晚辈同父异族的弟弟,随的母姓,青龙谢长霄。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父亲命他做我侍卫。”

      “看好他。”男人打了个哈欠,“这孩子……恐怕日后不由的你擎制。”

      赵霁不太明白,此时也没有先前那么怕这位了,于是便问:长霄随我出生入死,缘何信不过?

      杏君轻声答,最亲近的人,背叛起来,往往最伤人。

      多谢杏君好意,赵霁记下了。只是……我信长霄不会害我。

      诸葛瞻啧了一声。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既如此,滚出去。

      赵霁完全愣在那里,杏……

      ——滚。

      花妖翻脸如翻书,顺手拎起榻上的珊瑚树摔在少年脚下,绯红碎片四溅。

      外面凤娘听到响动,连忙进来,看到屏风后一地碎片,居然习以为常似的,哎呀了一声。

      “放着我扫,”她说,“别又像上次一样乱来……仔细再划了手。”

      赵霁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杏君似乎是被气到了,半跪在床边,想吐却吐不出来,很难受的样子,凤娘给了个眼神让小白龙走,花妖却又突然叫住她。

      “库房的东西……去,给他,自己挑。”

      赵霁慌忙之间不忘行礼,一面退出去了。到了门外,刚有点想哭的感觉,身后却传来盈盈一声。

      “芳主命我取剑,小郎君请随我来。”

      赵霁回过头,看到是蓝裙蓝裳、眉心金钿的凤四娘,还是一样貌美,却在冲他微笑,冰雪融化般的好看。他一时哭也不是,忙憋了回去,低下头,不敢看她。

      “我把你家芳主惹毛啦,还能去库房吗。”

      少年人这幅打蔫样子简直像只落水的狸猫,凤娘不禁掩口笑。

      无妨,他既许下了,便从不反悔。跟我来吧。

      下

      赵霁怔怔地跟着她去了,这次走的另一条青石板路,更加弯弯绕绕。直到了库房门前,凤娘才开口说,芳主很喜欢你呢。

      赵霁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说反话,勉强地笑笑。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凤娘也掩口笑,是真的。换了别人,今日来打扰,芳主这颗珊瑚就未必是往地上摔了。

      赵霁听了这话,心下稍安,想了想又说,霁冒昧,能否请问姑姑,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若他日再图拜会,也好避讳。

      凤娘敛了笑意,掏出钥匙开锁,一面回他,是芳主……先师的忌日。

      赵霁谢过她,背上不觉冷汗就下来了。

      来时未及查,险些铸成大祸。他年纪小时也曾听说,有只硬闯临江庭的兔妖犯了芳主忌讳,花妖震怒,将它碎骨活烹,洒在江南烟雨中。

      小郎君可宽心。凤娘恰到好处地出声,芳主并非是那不近人情的,只是自己在意的,旁人半点也侵犯不得。他今日见了故友后人,想必心里也欢喜,只是不擅长表达罢了。

      白龙族中的事,芳主早就知道。早在五日以前,令妹便已有人安排妥当;三日前,芳主忽然要我们备下行囊,候着贵客。去九华山的包袱都打好了,就等着郎君来呢。

      至于夜枭那边,不必担心,另有人手都打点好了。他们作为标金卖命的杀手,图的是财,不会跟钱过不去。再者,郎君今日既然能全须全尾地从临江庭出来,令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敢轻举妄动。

      赵霁面上道谢,暗中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握着百年前的旧物信,以为是来求人,撞运气,岂料一举一动如在阳光下,被人看的清清楚楚。

      *

      两个人先后进了库房,灯光昏暗,赵霁一眼望去,琳琅满目,有造型古朴的刀剑,也有奇珍异宝,在暗处煜煜生辉,不知是多少年的搜集。

      他顾虑谢长霄在外面等,不愿耽误,很快挑好了一柄剑,剑刃触手冰凉,一弹之下,铮鸣似龙吟。

      凤四娘过来看了一眼,赞叹道,小郎君好眼光,这把剑是初唐名匠张九鸦所铸,名唤千影,因剑器轻,破风容易,出战摄人眼目,因此得名。

      赵霁一试,果不其然,于是郑重地再谢。

      白龙霁,谢过芳主赠剑……与指点扶助之恩,永世难忘。

      临江庭外的妖怪都称诸葛瞻为杏君,赵霁便随着叫,如今见了众花妖称呼那人芳主,他只当入乡随俗,于是也跟着叫。果然凤四娘笑起来,我辈花妖,敬杏君为群芳之首,才有了这个称呼;郎君为龙族,跟着诨叫什么呢,芳主听到又要恼。

      再说他不在呢,这会儿估计又睡了。

      芳主不在,谢姑姑也是一样。

      哎呀,郎君这话说的,奴都要不好意思了。

      虽然这样调笑着,凤四娘面上的笑意却很淡,显而易见,非常清醒。

      回程的路上,凤娘活泼了很多,赵霁也放开了些,不知不觉,两人竟像故友一般熟稔。

      ……姑姑跟着芳主,有多久了?

      不知道呢,我在这园子里住的久,大概是自醒来,便一直……看着他。

      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呀,这园中很热闹,那么多小精怪在打闹,芳主只是看着她们,也不打扰,我就偷偷看着他。有天我就想啊,要是能跟他说说话就好了,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再醒来,居然有人形了。

      赵霁不由失笑。

      那么多妖精鬼怪都想知道姑姑修炼的秘法,以为这样就可窥破天机,一步登仙……未料到,居然是这样。

      我也没想到呢。蓝裙美人眼神朦胧,看着远处道,大概这就是缘分吧。

      姑姑大好年华,蹉跎在这园子里……赵霁话出口才觉失言,还未告罪,凤四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们外面来的人呀,就是容易被皮相所惑。她歪着头,一派天真轻蔑,眉间的金色花钿闪闪发亮。

      外人的喜恶,关我们何事呢。

      先不说我愿不愿……我若真的抛下芳主,去和外人结亲,他那样性子,哪怕心里想留我想的吐血,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可身为因他才开了灵智的花妖,以色侍人,待到容颜老去之时,必定受人抛弃。到时候……我又有什么面目见他呢。

      她这样说,赵霁也明白了大半,叹道,愿杏君知道姑姑的心意。

      凤四娘摇了摇头,眼神温柔。

      他知与不知,都不妨事。我生来就是要爱他的,也会永远爱他。

      ——绵竹之事,前尘已却。你既为子龙将军后人,今后可以常来。

      怕我一来,就要毁一件宝物。赵霁想到那颗无辜的珊瑚,摇头苦笑。

      哎呀,莫怕他,做做样子罢了。凤四娘又笑得花枝乱颤,一面解释:芳主呢,那是从前跟翼族的老凤凰们周旋留下的毛病……不高兴也要笑,高兴也要装不高兴,提心吊胆,生怕让人拿住把柄。

      他是很恋旧的人啊,只是不说。像虬龙族中曾有位郡王,少年时与芳主交好,后来在龙凤之战中战败身亡,芳主每年都前往旧址祭拜。二十多年前,都江有险,芳主不顾重伤初愈,还去帮了呢。

      怎么从未听说过……

      大概是因为,芳主帮完之后把当时的一众虬龙族长老……骂的狗血淋头吧。说来比较复杂,虬龙族中有那心术不正的,偷着问民间要童男童女,导致民怨沸腾,请了法术高深的除妖师来平灾……龙族损伤惨重,实在无法,只好搬来芳主做救兵。

      这件事里虬龙族本就不占理,芳主当时忙的几乎要吐血,才把这事解决。本来我们身心俱疲,就要打道回府了,却偏有嚼舌根的,看不起草木妖,又不直说,于是编排那位郡王同芳主当年情事,说的十分龌龊……好巧不巧被我听见,气不过跑去寻道理,却被小龙女打了一巴掌。

      芳主知道此事,雷霆震怒,把犯事的龙女和所有的虬龙族长老都叫来,历数这些年里他帮忙收拾的烂摊子。那些人都比他大好多年纪的,被指着鼻子骂的祖坟冒青烟,一声不敢吭,有一个当场就翻白眼了。后来芳主回来,把故友的灵位也带了回来,伤里带气大病一场,那边也没人来问个消息。于是渐渐的……也不来往了。

      哎呀,说多了。凤四娘向听入了神的赵霁眨眨眼,眉目传情,容色狡黠。

      小白龙,你以后可不要过河拆桥啊。

      我们家呢,也不图你什么,就是以后你当上族长,记得这份情,事少时来芳主这坐几天,看看他,就好了。

      自然不会。赵霁连连保证。

      出了大门,凤四娘冲在门外无聊到开始吃草的谢长霄微微行礼,而后身影如墨入水淡去,吓了谢长霄一跳。

      只是分身罢了。赵霁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道,是障眼法。凤姑娘根本没有离开那间屋子一步。

      谢长霄仰天一声长叹——没想到杏君身边的一个侍女,水都这么深!

      赵霁轻笑一声,别不识抬举了。今日被临江庭凤四娘亲自出门相迎,信不信,往后你能吹下半辈子。

      杏君之后的花妖,她是其中魁首。不只是妖力强大,往前数三百年,也只有号作卧龙的隆中主人能在谋划事务方面和她一比高下。

      卧龙是什么龙?谢长霄惊讶地问,我怎么没听说过。

      不是龙……赵霁扶额,算了,不跟你说了。

      他咳嗽一声,“走,回客栈。凤姑娘说,临江庭没有留宿生人的习惯,行李都放在我们客栈了。”

      “凤姑娘,凤姑娘,你的凤姑娘如今在伺候别的男人呢。”谢长霄斜眼看着赵霁——“阿霁,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赵霁不动声色地看着好友,突然说,咦,那个黄裙子的小丫头在偷看你哎。

      他话音刚落,偏门闪过一片黄色衣角。

      谢长霄惊恐,你,你不要乱说啊!我,我们刚刚什么事也没有!

      赵霁一笑,再没说话了。

      *

      小白龙走了之后,杏君的症状加剧,咳嗽得见了红,凤四娘收拾完珊瑚碎片回来,连忙给他拍背又递茶。

      ——晨露水,润润喉咙。

      男人接住了,凤娘却没松开,直到看着他自己能够拿稳,依然没松开,让他就着手,把一盏都饮尽了。

      缓过来之后,花妖虚脱般地摆摆手。

      往后不必如此,我自己能拿稳。

      是呀。蓝衣美人轻柔地答,往后不如此,你来逞强,我来扫瓷片。

      诸葛瞻给她噎了一下,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换了个话题。

      凤儿觉得,这小龙如何?

      凤娘想了想,说,心性不错,值得培养,只是太嫩了。

      诸葛瞻颔首,我也这么觉得。

      ——若非赏识,你也不会让他去九华山吧。

      学成什么样,还要看他造化。他接过凤娘斟满的瓷杯,新茶的清香煞是好闻……等到学成归来,或者是第二个休昭。

      评价这么高?凤娘都被他吓了一跳。

      敢顶我的话,是个硬茬子。花妖饮着茶,眉目氤氲在热气里……我时候不多了,临江庭,终究还是要散的。这小龙是块璞玉,日后若成大器,也算给你们找个新的依靠。

      凤娘在他身后,垂着眸子,也不说话,眉间银色花钿忽而黯淡下来。

      杏妖方反应过来这话说的不吉利,改口道,到时候你们……都会有好去处,放心。

      片刻,他听见凤娘轻声说,若是离了兄长,以后这世上,就没有花楹凤四了。

      诸葛瞻忍不住叹口气,想了想,又叹口气。

      ……你是聪明姑娘,别说傻话。

      凤四明白。蓝裙美人点头,正因明白,才多出这许多你自己都不在意的忌讳。

      若非兄长用心照料,凤四一辈子都只是普通的楹花树,不定什么时候就遭了火,哪怕化成灰亦不知道喊痛。黄蝶也是,被兄长从柴堆里买回来……虽然现在纵容了她,性子刁蛮些,但总归本心不坏,依兄长说,以后还有改过的机会。

      还有彩归,灵蝉,芜草……我们虽然力量弱小,但侍奉恩人,当然要尽心竭力。兄长不爱惜自己,我们就多替你操心着,你多活一日,我们无处可去的,就多受你庇佑一日。

      诸葛瞻打断她,语气颇无奈:你的灵智是自己开的,我没有过多费心,不必如此记挂。

      凤娘还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反驳他,兀自去添了茶水。

      诸葛瞻倚在榻上,如同从前习惯的那般,想到什么,就吩咐下去。

      “屋里空旷,一会换颗翡翠白菜来。”

      “好。”

      “屏风撤了吧,今日不会有人来了。”

      “好。”

      “你也下去吧。算算时间,彩归应该也回来了,去厨房看看,要是她偷吃点心,就和她一起多吃一点,别这么瘦。”

      “……您可拉倒吧。”

      凤娘手脚麻利,很快就收拾完毕,临走前又帮他关了门,打开窗,通通风。

      诸葛瞻下了榻,也懒得换了,就穿着身红衣来到寝台对面的佛龛前,独自上了一炷香,安静地拜了拜。

      他供奉的佛龛中,没有神像,没有牌位,空空如也,只有一炷细长的香,斜插在三角香炉满溢的香灰中。

      多久了?那些故人旧事,杏花妖甚至都记不清了。

      对他来说,活的太久,便不必记日子,归根到底,一年中只有那么几个特殊日子是要记得的。

      窗外是蓬勃立夏,三两风筝,白云一片远上。

      就这样啊,对于临江庭的杏君来说,过了今天,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番外二 谒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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