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山河》言微言

19、劝降 下

　　西苑内吵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严正经天生苦相的老脸上八字眉绞在一起，他按着太阳穴听着诸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们嘴里跑出来的“劝降辞”，觉得反胃。他不是什么极有主见、威风堂堂的学监严正经，只不过是一大把年纪仍在边关吃沙子、赖在学宫里混口饭吃的六品地方官而已，他很清楚下面的人如何在背后议论他，说他“德不配位”“名不副实”。他也许没有在场的学官们有资历有学识，但他明白，做人要讲良心。
　　学官们正为该不该交“不知道烂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死没死透”的靖安将军争得面红耳赤，或者找个什么人替代的时候，人群中尖声传来一句：“争了半天，这‘靖安’究竟姓甚名谁都弄不清楚，我说诸位，还是各自收拾行装早点跑吧？”
　　立即有人反驳道：“耶浦达和他养的疯狗把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您准备往哪儿逃？”
　　“大不了一战！我大盛儿郎岂甘臣于那胡人蛮狗！”
　　“一个教文史的说得倒轻巧！”
　　“有了那个人我们才有了和胡人谈判的筹码！”
　　“够了！”严正经终于猛地一拍案板，提高了声音怒道，“胡人嗜血成性，他们都是茹毛饮血的豺狼，烧杀劫掠无所不为，攻一城屠一城，所过之处又有哪一城能幸免？与其纠结不知所踪生死未卜的人质，不如好好坐下来商量对策……”
　　“对策……”有人冷笑着打断。眼看唇舌之争又要迭起，后门被推开了。
　　“对策，自然是有的。”
　　来者正是沈初明。
　　沈初明从容雍雅，着一贯的素色长袍，面上带笑，病色褪了大半，温润的气质似乎因此削减，竟隐隐透出股逼人的凌厉贵气。
　　“不知是哪一位问的‘姓甚名谁’‘出自何处’，严宫主不知晓，沈某斗胆代为作答。”
　　严正经内心咯噔一声暗道不好，欲出言阻拦：“初明啊……”
　　沈初明置若罔闻：“靖安将军，十八岁从军，二十二岁接替其父的爵位统领甲卫十三营，‘三年之战’后加封‘靖安’之爵。七年前因‘意图谋反’废了一身功力囚禁在肃宁。他的大名成了京都朝野上下的禁忌——人人都知靖安，不知沈晔。”
　　“更不知道他的表字，沈初明。”
　　沈初明三个字恍若惊雷，扔在人群里立即炸开了锅。
　　“沈初明，你疯了？”夏知秋眼看拦不住，心提到嗓子眼。这个时候暴露自己，不就是往刀口上送么？小狼王要中原废将何用？是因为长得好看所以愿意当花瓶供起来么？沈初明当真愿意臣服南疆、对故国倒戈相向么？
　　“沈先、沈大人高义……甚好，如此甚好！”不知是谁默认了此事，几乎所有人都心虚却理所应当地附和起来，接连称赞他“高义”，是“大丈夫”，“大将之风”依旧。
　　室内无风，暗潮汹涌，沈初明消瘦的背影不动，衣袂不动，似乎站成了石像。
　　“不行！”一片萎靡的喁喁私语中穿出红铃清亮的声音，好像一根刺，扎在了虚肥惨白的腐肉上，“不能送。且不论沈先生是不是靖安将军，哪怕是一个寻常百姓，送进伢帐就等于送死；送一个无辜之人交换暂时的休战是无情，是短视；交出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就是无义，是懦弱——各位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们送出去的不是人质，而是我们大盛的脸面啊——我们是真的没有人了吗？”
　　红铃生着一张孩子气的圆脸，好像是跟脸过不去似的，眉毛修得高且细，又把马尾扎得很高，露出一股天真烂漫的攻击性。可惜这种攻击性只保留了片刻，很快就被纷纷的潮水吞没了。胖胖的李先生伸手拉住了她的手，红铃欲言又止，终于红了眼眶。
　　“是，我们是没人了。”开口批驳的灵武学官颇有自暴自弃的意思，咬牙切齿地道，“不是大盛没人，而是我们肃宁没人。耶浦达连屠肃东三城，如今距肃宁最近能调来援兵的肃西如今自顾不暇，京都的调令按理说早应该到了却至今没有动静——今上是个什么脾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都是弃子！”
　　压抑下去的人语刹那间又爆发出七嘴八舌的议论、呼吁、斥责和惶恐。
　　红铃颓然地站在众口悠悠之中，仿佛老了十岁。李先生和她站在一起。李先生温吞没有脾气，他抬眼无可奈何地看了看沈初明，默默把握着妻子的手攥得更紧。
　　他们无能为力。
　　沈初明看着一个个对他口诛笔伐的义正辞严的德高望重的学官，他听见自己的零星过去被揭开，都是欲加之罪——为了削弱送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将军赴敌营的罪恶感。
　　他心里很清楚，既然有心之人把自己在肃宁的消息透露给耶浦达，那么自然也瞒不过天听。其实那些学官说的不错，京都若有心驰援，那么援兵的调令不日就会抵达肃宁——他们被放弃了。
　　当今圣人是个谨而又谨的人，坐稳龙椅时费了不少元气，消耗了他所剩不多的野心，他不像先帝一样想要平定四方、征服天下，他只想固守一隅、守正安民；比起驾驭刀柄，宝刀入鞘更让他安心。所以今上宁愿扔掉一把国之利刃，也不留一把可能会威胁自己宝座的刀。
　　而那群老狐狸算准了沈家对大盛的忠心，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大盛沦为南疆的走狗。沈初明也很清楚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大盛的刀，多数时收入鞘中束之高阁才是位高权重者和百姓所愿意看到的。
　　说到底，肃宁是因为他被放弃给了南疆。
　　然而狼王之心无餍，肃宁贫瘠的土地满足不了南疆的胃口，他们想要更多，他们的眼光在中原。小狼王耶浦达近些年在骑射作战方面显出超乎寻常的天赋，已经成长可以独当一面的统帅，沈初明并不后悔七年前在小狼崽脖颈前收住刀尖，乘胜屠杀无辜者不是残忍而是懦弱，作为大盛的武将，沈初明有自己的坚持和选择。
　　而今他们卷土重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们赶出大盛的疆土。
　　而今沈初明无兵无马，身边只有几个故人的暗卫。他自嘲地想，搞不好他一世英名真的会折在这里……但绝不能让对方太好过。想要吞下肃宁，得让南疆脱层皮才行。
　　“要我做人质可以，群英会必须如期举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