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妟七

1、太平间

　　我觉得时间已经很晚了，可窗外的霞光还在被黑暗一点点吞噬，最终只剩下淡淡的昏黄。

　　突然口干舌燥想要去喝杯水，刚起身，身边的人就一把揽住我，周围的空气似是凝了霜，唯独他手指碰过的地方发狂得火热。

　　脑子里满是让我烦躁的暧昧，可他之前鞭打过的皮肤却又忽然清晰地疼痛起来，我开始清醒，蓄积全部力气推开他。

　　他愣愣地看着我，像是不相信我会就这样拒绝他，可当我凶狠地瞪着他时，他笑了，这所有都是真的。

　　我看着他坦荡的眼睛，明明透彻得黑玉，却像午夜时分大海上的漩涡一般，将我慢慢沉入回忆。

　　“喂喂喂，醒醒。”

　　“起来了小朋友，这里是太平间哦。”

　　“回家睡觉啦，你难道想和一群不会说话的人在一块吗？”

　　我当然知道，我所有的亲人都躺在了这，所以这才是我的家。

　　我被正式视为孤儿是在第二天，我坐在太平间门口，木讷得像个门神。

　　所有人都对我战战兢兢，只是每个人都像过场子一样走到我身边叹口气，然后到一边去和其他人一起商讨事情。

　　什么事情，无非是家里的遗产，死者的安放，以及我的去处。

　　害怕吗？我问自己。

　　但是我想的却只有火。

　　火，除夕炸破夜空的烟火，傍晚照亮原野的柴火，还是那天涌出房门的火，冲出窗户的火，烧焦桌椅板凳的火，烧焦所有亲人的火。

　　医院长廊的日光灯刺着我红肿的双眼，来来往往的人吵闹得像是在集市，我口干舌燥发不出一点声音，一时一时地开始耳鸣。

　　最后，在不知是体力透支还是感伤过度中，我终于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再度清醒是在病床上，脑子昏昏沉沉的但还是意识到，他们已经帮我当成个病人看了。

　　我努力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身边的护士不停娇滴滴地说话吵得我头疼。

　　终于一个很有磁性的也很有礼貌的男声打断了她，他刻意地压低声音，不似女人那般吵闹。我想抬头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浑身无力以致放弃。

　　“任间鸣。”我猛地抬头。看着这个医生盯着手拿的档案，对着上面一字一字很用力地念出来。

　　突然那个声音凑近，他看着我，眼睛在笑。

　　“你还好吗？小孩。”

　　我看着他的笑愣住了。

　　而在那样一个我人生中最煎熬的日子，当我翻来覆去彻夜难眠泪湿枕芯时，谁能想到这个散漫不经意的笑给了我多大活下去的力量。

　　后来，不管什么时候想到第一次见任间鸣的情景，左心房都像被填满一样温暖。就算记忆模糊了，但那眉眼的浅笑总是不可思议的清晰。

　　我的病房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只用了一天不到，除了护士来来往往就再也没有人了。

　　本来亲戚也就不多，我也只有爸妈和妹妹。我家最后微薄的积蓄支撑着我的医药费，但其实我也没病。

　　我躺在惨白的病房里，打着灌满葡萄糖的吊水，房门半开着好让我窥探外面的情况，病人、护士、医生、探亲的人，却跟我从未有关。

　　我的隔壁也是个冷清户，自从我躺在这，就没见过有人穿过我的领域看望过他，就连医护人员也很少去看看他。

　　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的隔壁是男是女，就昨晚偶尔听到他咳嗽，每次咳得都惊天地泣鬼神，好几次都像要把自己咳到地下去，像是患了绝症，就要命不久矣。

　　在这个病房的第二晚，我睡得迷迷糊糊甚至觉得比在家都舒服。

　　结果，隔壁那孙子又开始咳嗽，像是嗓子里卡了个大喇叭，声音此起彼伏，并且抑扬顿挫，好似有节奏一样。

　　我觉得这声音都能盖过救护车的警铃了，值班护士就像是耳聋一样，还是没有人来看他。

　　咳了快五分钟后我觉得他要把自己咳没了，实在受不了他打扰我的睡眠，又怕人咳死了，就认命一样拔了针头，准备去看看人怎么样。

　　快两天没有直立了，腿脚不乏就些虚弱，我一步一步挪着步子，拉开那层快生灰的布帘子。

　　窗户没关，窗外的夜风把窗帘掀起，冷白的月光落到雪白的病床上。

　　是个男人，那个男人因为忍受不住剧烈咳嗽而滚到了地板上，我想上前去帮帮忙，拍拍他的背，或者是呼叫一下值班护士。

　　可是当我走近，我看着那个身躯和侧脸轮廓，不知为何却觉得有点熟悉。

　　那人终于发现了我，努力克制自己抬起右手阻止我靠近，但还是抵不过肺部的瘙痒继续疯狂咳喘，他别过来整张脸，我认出来了。

　　是白天那个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