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与小帆船》夏松果

88、17. 放逐

　　当晚，莉亚、瑞塔和西维睡在船舱里。体力不支的西维现在总是睡得很早。
　　莉亚躺在那儿，听着他均匀的呼吸，辗转难眠。

　　“瑞塔。”她悄悄叫道。
　　“嗯？”瑞塔枕着莉亚的外套，迷迷糊糊地回应。

　　“今天那个女孩梅娜，她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她爸爸是城里的铁匠，妈妈去世得早，”瑞塔睁开眼睛，“去年她爸爸在一场意外里也去世了。原本她应该有个哥哥，但小时候被扔到了城外。现在她只好自己经营她家的铺子。”

　　“这样啊。她看起来很需要帮忙。”

　　“我也觉得。梅娜说她爸爸那些学徒现在都想自己出去开店，这样一来她的人手就会不够。其实，只要跟她任何一个师兄结婚，就能有一家人共同管理铁匠铺了。但梅娜认为自己能办到。”

　　“假如她那个哥哥还在的话，应该会变得简单些？”

　　“这两年，我有个猜测。”瑞塔翻身坐起，对莉亚耳语了两句。
　　莉亚瞪圆双眼：“啊！天啊！是长得挺像，怪不得我今天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眼熟！”

　　“嘘，这只是我乱猜的，没告诉任何人。”
　　“那他们自己想到过吗？”

　　“我觉得没有。而且可能根本不是。你别把这事透露给别人——”
　　“不敢不敢。”莉亚举手投降，“这也太迷惑了。”

　　“好了，快睡觉。”
　　“晚安。”

　　瑞塔躺在那件外套上沉入睡眠。莉亚凑过去看着她熟睡的脸，和自己十分相似而又不同，有些陌生。

　　那个讨厌的雀斑男孩跟瑞塔分享了数不清的回忆，凭什么他能跟凯欧和瑞塔那么熟？那个爆炸头红卷毛姑娘梅娜就住在瑞塔隔壁，三天两头都可以跑到她屋里。

　　他们都熟悉这个对莉亚而言仍显陌生的瑞塔。他们一起看过这广阔的红石岛，而那里没有莉亚。

　　莉亚心里升起某种说不出的情绪。酸溜溜的，有点干涩，像尝到一颗半熟的蓝莓。

　　就像小时候，拼命跑着跟在大家后面，被树干绊倒，一抬眼，没人回头。也像在曾经围坐的篝火旁边，她好几次凑近尝试加入话题，却没人注意。
　　像以前练了很久的小窍门，献宝似的拿去展示，兴奋的话音却被声浪淹没。

　　这些不是任何人的错。
　　她简直无可救药地幼稚、啰嗦、无聊。重要的事那么多，居然还在这种小问题上纠结不清。

　　但现在终于明白一直以来，她其实只希望可以肩并肩，骄傲地站在瑞塔身边。
　　......

　　当晚，怎么也睡不着的红雀斑和卡洛爬到船外，在一望无垠的空地上散步。

　　“船舱太闷了，这儿能透气真不错。”卡洛仰头，那颗名为“白鸥”的星在漆黑的苍穹上闪烁。

　　“卡洛，你想去哪？”红雀斑冷不丁地问，“你那个门房看来是回不去了，你要留在这儿，还是去浮空岛？”

　　“你呢？”卡洛反问。

　　“我想回凯欧大叔的店里。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去一趟荒原深处。”
　　“荒原？”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在这个岛上，荒原人非得东躲西藏不可，为什么不能和城里人一样生活。”红雀斑伸出手掌，变出一闪而逝的水花，“虽然在荒原肯定找不到家，小时候的事也都不记得了，但我应该是从那里来的吧，我想去看看。老鹰说的关于荒原人的事情我最近想了想......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们不用挤破头钻进红石城，也能过得比现在好些。”

　　“恐怕不简单，”卡洛若有所思，“荒原的气候太恶劣了，除非他们能有很多人定居在某个绿洲，也造起类似红石城的地方......但无论如何，如果你真的能在那里发现自己的身份，也挺不错的。”

　　“那你去哪？你还没回答。”

　　“我——哪都要去！”卡洛张开双臂，让风吹过衣服下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没人管得着我。你应该比谁都知道，我最大的理想是环游世界！老鹰那家伙要被放逐到沙漠去了，没准我也可以来个沙漠探险？”

　　“你差不多得了，”红雀斑突然愤愤地说，“为什么永远都是你这么走运？从小你就是个白日梦想家，我每次都想一拳把你打醒。什么环游世界，什么沙漠探险？谁看不出来啊？里边那个绿衣服的女孩才是你最大的理想。你不是想随便泡个妞，而是把她画进了你的地图里，你要去她长大的家，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你一直追着天上那些星星，你这么聪明肯定能造出那个翅膀去看它们，可那时候如果没有她在你身边起飞，就都没意义了。”

　　卡洛叹了口气，眼里的光芒黯淡下来：“好吧，实话说，她要去哪我就去哪。可是她估计不愿意我老缠着她。她已经不信任我了。”

　　“不信任？”红雀斑瞪了他一眼，“少搁这儿扯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她不信任你，逃命的时候能把自己和瑞塔的命都交给你，一点不犹豫？”

　　“我骗了她不止一次，从刚见面起就怀揣着奇怪的企图接近她。不管从什么角度看，我都是个坏蛋。实在不行就放她走吧。”

　　“还挺有自知之明，你是坏蛋。”红雀斑话锋一转，“但那也是迫不得已的。她如果真不相信你，不能想办法把她的信任赢回来吗？你什么时候能做个人啊？明知自己想要什么，一伸手就能够得到，却把她放走，想让自己后悔得一头撞死不成？......

　　“卡洛，我就跟你说这一遍，就一遍：我想给瑞塔做晚饭，不搁很多盐，她不喜欢。她觉得小孩玩走屋脊很不可理解，还不吃我放了辣椒的洋葱汤，她对很多事情的看法跟我一点也不一样，我总是想，什么玩意儿？难道这就是浮空岛人吗？可我没法控制，我想看着她，逗她笑，跟她玩‘敢不敢’，打跑街上传闲话骂她是混血的人。我想要每天都能听见她叫我名字，每次她喊‘雀斑’的时候......你懂吗？你不懂。

　　“她有要做的事，我不可能劝她留下。大叔的食谱是她和她姐姐的......我必须让她带走它。”

　　他以极快的语速一口气说完，扭过脸去。

　　卡洛安静地点点头。
　　他看得出来。

　　谁看不出来？仿佛在命运之轮指使下，城堡把瑞塔送到了凯欧和红雀斑身边，让他们成为不可分离的一家人。那年瑞塔不愿把箭向红雀斑投去，因此拒绝老鹰的挑战。红雀斑找不见瑞塔时，急得团团转像是要原地爆炸。他把瑞塔护在身后的动作，他在危急时刻望着她的眼神——谁看不出来？

　　“但是啊，雀斑，”卡洛搭住他的肩，“你跟我声情并茂说了这一通，不打算跟她说说吗？你不觉得她也可以稍微了解一下吗？”

　　“滚。”红雀斑把他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拍下去，“我说过了，我只跟你说这一遍。你就当啥也没听见，行不？进去吧卡洛，趁我打扁你之前赶紧走。”

　　“我打死也不说出去！”卡洛保证道。
　　......

　　第二天清早，他们在洒进船舱的晨光里陆续醒来。
　　西维和瑞塔的伤已经大致愈合了，两人正在敷药换绷带。红雀斑不知跑到哪去了。

　　甲板上，莉亚一边哼着跑调的祝酒歌，一边把锅架在火上熬粥，给大家烧早饭。
　　“顶风破浪逆行舟......烧酒啤酒苹果酒......嘿！哈！”

　　“别唱了，莉亚！吵死了！”西维在船舱里喊话。

　　“知道了知道了！”
　　只有经历过风浪、噩梦和黑夜里的火，才会明白每天都能听到西维的抱怨是多么快乐。

　　“嘿，”卡洛来到她旁边盘腿坐下，“什么时候能吃呀？”

　　“还得过一会儿。”莉亚清清嗓子，“卡洛，我想好了，我要回浮空岛。”

　　“啊......啊。”

　　“我很想留在这里。”莉亚严肃地说，“但还是先回家更好。我想过了你之前说的，如果找不到自己所属的位置，那以后再去哪都没问题。”

　　卡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明知自己想要什么，一伸手就够得到。眼前这个丝毫不完美的绿衣女孩是他最大的梦想。

　　他想听她清脆的声音叫他，骂他混蛋卡洛，唱那些走调又聒噪的小曲。他还想要更多，假如愿望终有一天能实现......

　　“如果银雾部落还愿意接受我的话，我回家住一段时间，还会再出去的。没去过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我也想看那些村镇、小旅店、庆典、丰收季节的稻草人。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浮空岛修船的时候，你跟我说的话？”

　　“当然记得。莉亚——”
　　卡洛欲言又止，被莉亚抢了先：“卡洛，你之前在云海的山洞里问我......”

　　“停，等等，”卡洛举起两手，“我还是持跟先前一样的观点：我特别、特别希望你答应，但你随时可以拒绝。”

　　他的表情未变，心跳却急剧加速，就像马上要跳下悬崖，就像在上一个冬天的桥边——

　　“谁说我要拒绝了？”莉亚挑眉，“我只是想说，既然以后我要给你泉水，咱们就得去同一个地方对不对？”

　　“嗯。”卡洛凝视着她，眼底一片光辉，“你去哪我就去哪。”

　　“那你不能再当叛徒了，”莉亚推开他伸过来的手，“更不准偷偷往我的食物里下药！你这人就只会说漂亮话，夸两句什么善良勇敢美丽机智，说你永远不离开我，跟我到天涯海角。我信你个大头鬼。”

　　“对不起！莉亚，对不起！我不会再干蠢事了。”

　　“看你表现。”她一掌拍在他肩上，“话说，你敢不敢跟我回银雾部落？”
　　“敢！”卡洛硬着头皮应下。

　　莉亚扑哧一声笑：“逗你呢。西维看样子是接受你了，但要是我现在带个红石岛人进部落，那些长老肯定要被我气晕过去，死人都能气活。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去树屋旅社那里好了。”

　　“继续帮树屋打工？”
　　“那可不一定。你知道昨晚我躺在那儿睡不着的时候想了什么吗？如果能说服瑞塔把那个厉害的食谱借我一用，我就在树屋对面开个面包店，雇一帮吟游诗人坐在门口弹弹唱唱，招揽顾客。到时候，帕米他们的糖霜饼干和馅饼都没人要。大家都来买我做的。”

　　卡洛笑起来：“真有你的！那我该做啥呢？我可以在旁边帮你吆喝。”
　　“我看挺好。来，拿几个碗帮我把粥盛出来。今天你打算干什么呀？”

　　“嗯......待会我得去一下城里。我想最后去见一下老鹰。”
　　......

　　“您好，我请求探望里面那个叫老鹰的囚犯。”
　　脸上涂了煤灰的卡洛站在城堡入口，对两个用长矛挡着大门的守卫说。

　　“哪来的脏小鬼？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进！”凶神恶煞的守卫不耐烦地驱赶。

　　“我是他的孙子。”
　　“是他老子也不让进！”左边的守卫在空中挥动了一下长矛，“小子，我奉劝你和你家里人都跟他撇清关系，他犯了重罪啊！”

　　“其实，射了城主一箭的那个家伙也该被放逐，”右边的守卫补充道，“但谁都找不着他，显然不在城里了，管不着，随他去吧！”

　　西维没事了。卡洛暗忖。

　　左边的守卫说：“老鹰后天就要被放逐到沙漠去了！活不了的！小子，快走吧！”

　　“正因为这样，我才想在他被放逐之前见他最后一面。两位大人通融通融。”
　　卡洛摊开两只紧握的拳头，让守卫们看到手心里晃眼的金灿灿钱币。

　　老鹰的小金库就埋藏在门房地下，他知道位置，刚才进城之前偷偷溜过去挖了一点出来。

　　那两人对视一眼，明显有所动摇。
　　“那也必须得在我们监视下进去！有话快说，说完快出来！”

　　两人叫出了另外两名守卫，卡洛在他们一左一右的押送下，穿过层层旋转楼梯，走向底下更黑更深的地方。

　　“实话说，他活该。”卡洛左边的守卫说。
　　“你指谁？老鹰？”右边的守卫问。

　　“城主大人啊，”左边的守卫拖着戏谑的长腔调，“不少人其实在看热闹呢。”
　　卡洛记得那天在焚烧炉边，老鹰和城主斗得酣畅淋漓。城主渐渐敌不过，周围明明有手下，就是没人救他。

　　“小点声！”右边的守卫责备道，又转向卡洛，“小鬼，你是想找他干什么？”
　　“我想跟他告个别，”卡洛耸耸肩，“犯事是犯事了，毕竟爷爷嘛。”

　　“他犯事之前你知道吗？”
　　“不太清楚。我不在家很久了。”

　　“他也挺惨的，”左边的守卫叹息道，“刺杀是达成了，也把城堡搅合得天翻地覆，但手底下的人都跑光了，集结起了那么浩浩荡荡的一大群，怪不容易的。我们把他身上除了衣服以外的其他东西都扣留了，还以为他不会有什么家人了呢。”

　　卡洛目光一闪：“那些东西还在吗？可以给我吗？我想保留点纪念品纪念一下他。”

　　“那你怎么证明你是他孙子？”左边的守卫怀疑地看看他。
　　“他会亲口告诉你们的。”

　　“你跟他长得可不太像啊。”
　　“我是他捡的。”
　　“啧，真可怜。”

　　他们来到了地牢的入口，左边的守卫从墙上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布包递给卡洛：“喏，就是这堆，你可以挑挑，反正也都没啥用。”

　　家里的旧钥匙、小刀、纸包的烟灰。在一堆零七八碎的杂物中间，卡洛摸到了那枚小小的金扣子，在手心攥紧。

　　右边的守卫指给卡洛一间阴暗低矮的牢房：“他在里面，不能开门，我们在这里守着，说完话就赶紧上来。”

　　卡洛捏紧的拳头渗出汗水，尽管要说的话已打好了无数遍腹稿。

　　隔着牢房小窗口，老鹰坐在角落，脸上带着尚未愈合的刀伤痕迹，阴鸷的眼神盯视着墙壁，鹰钩鼻在阴影下格外耸立。

　　听见脚步声，他警觉地抬眼，一愣。
　　“你来干什么？”

　　“你说呢？难道帮你越狱？”

　　“你.......你知不知道给我的判决是驱逐到沙漠里？”

　　卡洛深吸一口气：“我想告诉你，你以前是我的家人，现在不是了。你被放逐以后不知还会不会有人去找你，到这个地步还死心塌地追随你。但那些人里绝对、绝对不会有我。”

　　“卡洛，你背叛了我的命令。”老鹰两步跨到窗前，“你偏离航线，私自叛逃，偷钥匙潜入城堡，是你让我们的行动功亏一篑！”

　　“老鹰，你，”卡洛笔直地回望着他，声音却有一丝颤抖，“对我隐瞒了你的想法。你教我怎么信任，也教我撒谎，我却弄错了自己到底该相信谁。”

　　“那曾经的一切对你来说也不重要吗？”老鹰浓眉下的双眼透出危险的光，“‘影子人’，以前的经历，说背叛就可以背叛吗？我们一起反对城主，你一直跟着我，叛徒是红石岛人最不齿的人。你以前为红石岛的身份骄傲，为忠诚而骄傲。你愿意为我派给你的任务冒险，可是你的立场呢？为了一个认识几天的浮空岛女孩儿，就可以不要了吗？”

　　“不止几天，也不止为她，”卡洛咽了口唾沫，使声音平静而不干哑，“听说‘影子人’已经不存在了，大家都像我一样来到了阳光下面。我承认可耻，但也为我的立场骄傲——你自己说过‘影子人’不应该绝对顺从，这不就代表可以有独立的判断吗？如果真的完全服从了你的命令，我倒会想撞死自己。以前我脑子里的一切都是你灌输的，现在我愿意自己选择站在哪边。”

　　从城堡的高台上跳下来的那一刻——不，从开始故意偏移航行方向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为了影子里的叛徒，再也没办法反悔。

　　他也犹豫过，最终还是下定决心。

　　老鹰沉声问：“那你没有考虑过我吗？我从城墙边上抱回来了你，这么多年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你是我培养的，是我最重视的助手和孙子，不问对错，我们难道不是应该一直站在同一边吗？以前那些事情你都可以忽略不计吗？”

　　“我......”卡洛再次深吸气，“很想忘记，想起它们只会让人难受，因为都是虚假的。你捡来我、培养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最开始是看我比较可怜？继续收留我只是看中我能为你做事情吧？你可以看出来火魔法的质量高低，大家都说我的能量在所有人里面算强的，当年红雀斑被你招揽来也是这样......如果我受伤，不能替你跑腿了，你也会像小时候扔掉我的人一样扔下我吧。当然这天经地义，你又不是慈善家，但我永远无法接受你对混血儿的所作所为。我希望你接受我的离开。经过这两趟旅行，我不再是你呼来喝去的那个卡洛了。”

　　很多人旅行是为了逃离自己，但其实无论去哪，都得带着自己走。绕了一圈，跑了这么远，他现在开始重新看清，伪装之下掩藏的真心。

　　他没法忘记老鹰给了他生命里最初的温暖，没法忘掉那些屋檐下震耳欲聋的歌，架子上咕嘟冒泡的热水壶。那是他的第一个家，截至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家。正因为老鹰告诉他必须勇敢，教过他遇到困难从一数到十，长大后他摔疼了还笑得出声，被揍趴下也从来不会哭。

　　卡洛觉得自己每次掌心里捧出的火苗，都是城墙门房里暖和的炉火。他对苹果的执念、乱加调味料的怪癖，都能追溯回小时候的经历。遇险时下意识摆出的防护招式，是老鹰一点点教给他的。一口气喝干杯底的好酒量，来自老鹰以前喂过他的辛辣烧酒。

　　眼下一切不复存在，但过往的痕迹不会像墓志铭一样，被日复一日的风吹雨打磨平。
　　他不肯承认，自己有时候还会想念铁板烤蜘蛛的味道。

　　“你知不知道，”卡洛顿了顿，“不久前，我们在云海上碰见了火蜥蜴。它制造出了幻觉来考验我们，其中一个是你被绑在那里。他们逼着我用箭射中你。来到红石岛后要跟你们站在对立面，那是我很深的恐惧，火蜥蜴利用了它......老鹰，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把那支箭射出去，就像莉亚不可能射中瑞塔或者西维那样，你也是我不可能瞄准的人。”

　　“那么，”老鹰的语气稍稍缓和，“我们可以不算是敌人吗？可以还把我当成爷爷吗，即使不再是你的上级？现在，我长久以来的愿望破灭了，剩下的就只有你了......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讲的故事？”

　　卡洛当然记得，当年哄他睡觉的时候，老鹰经常讲述那座想象中的混血之城。

　　“在那座城市啊，所有人都能和谐共处，没人会因为混血而被骂杂种，被认为有缺陷，没人会因为身份丢掉工作。有人既会点火又会控制植物，有人既会驾驭风又能控制水流，所有的魔法都能被恰到好处地施展。混血儿混合了多种能力，就连伤口愈合得也比一般人快，应该比普通人更高层级而不是被踩在脚下才对，那才是世界的公理。大家想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不用遭受白眼，也不用受到红石城主和他的走狗们的欺压。没有人会被当作边缘人。”

　　“爷爷，那座城市在哪呢？”卡洛问。

　　“还不这个世界上，但以后会出现的。我们的世界太糟了，只有在世界之外才会有更多生长的空间。它会位于现在还不存在的地方，离咱们红石岛不远，离那个传说中的浮空岛也近。你记得吗，浮空岛有很多森林、矿藏、泉水和蜂蜜，我们可以自由地到那里去，买很多浮空岛人造出来的好东西。”

　　“哇！”

　　“不仅如此，我们还有那里没有的好东西——自由。大家在里面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座城市会有很多植物，湿润又舒适，而不像红石岛的荒原那样干热。它会很接近天空，整天响着清脆的音乐声，是前人无法想象的人间天堂。我呢，作为城市的创建者也会被载入史册，不像红石城主.......”

　　“爷爷，我也是混血吗？”卡洛好奇道。
　　“不，你是个很纯的红石岛人。”老鹰抚摸着他的头发，“你的火焰差不多是我见过的孩子们里最旺盛的那种。”

　　“那我是不是去不了.......”
　　“不，只要你接受混血儿作为你的朋友，承认他们是强大的，混血之城也会欢迎你。”

　　“太好了！我喜欢混血儿！”

　　故事听得滚瓜烂熟，卡洛却没意识到，那是老鹰整整一生最深的愿望。
　　唯一的愿望。

　　卡洛叹了口气：“爷爷，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该这么叫你。我从来没看清过你的真面目。也没人看清吧？你藏得太深，我们以为你想建造的混血城市只是个美好的想象而已，谁能想到居然要用那种血腥的方式实现呢？跟城主的桥根本没有两样？”

　　“这又有什么关系？”老鹰说，“要让更多人获得新生活，总得有人付出一点代价。”

　　卡洛的声音猛地提高：“自作主张用别人的生命作为代价，换所谓的新生活？你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如果你真的觉得这没关系，那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不把你的真实企图公之于众？——你做贼心虚，你也知道别人无法接受。所有人都会站起来反对你，你只是另一个残忍的城主......也聪明不到哪去。”

　　本想言辞更激烈些，但他做不到。
　　还是没法对老鹰放出狠话。

　　“不，弱肉强食是世界的规则，”老鹰的语调坚定，“所有人都是那么做的。何况，预言里说的事一定会实现的。会有一种力量将两岸重新相连，创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水火混血的孩子将会付出代价，那是她们的命运！”

　　“你错了！我不信那是所谓‘她们的命运’，包括其他无辜的荒原人——我和那个提出预言的吟游诗人黑鸦同行了两个月，他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预言是什么意思。”

　　“他可能只是在骗你。预言家不一定有任何解释权。”

　　“我相信他超过相信你。再说，如果你真的建成了混血城市，那应该会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城市，比红石城恐怖一万倍.......老鹰，你不是说你也是白鸥的后代吗？你的老祖宗不是早就证明过了吗？大多数地方都差不多，糟糕透顶。根本没有天堂，也不可能凭空造出天堂。”

　　“没有造过，怎么知道不行呢？卡洛，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亲手培养了你，知道你有多坚强、多能干，我最赞赏也最信任你。你帮过我很多很多，我们配合得一直都这么默契不是吗？我们联起手来，一定可以重振旗鼓。现在可能是低谷，但这只是暂时的......你不相信吗？”

　　卡洛缓缓摇头。
　　刀疤、瑞塔、梅娜。老鹰跟所有人都说过同样一番话。他用多么天花乱坠的夸奖、多么动人的故事，拉拢他们围绕在自己身边，巧妙回避所有可能暴露事实的追问，让他们这么些年来竟然未曾怀疑，“影子人”除了望不到头的日常训练以外到底还在做些什么？

　　老鹰的思绪早已扭曲，年复一年，心愿成为了执念，他没有认真考虑过它的切实可行性以及真正的价值，只是每日每夜被仇恨和希望滋养，一遍一遍：想要实现，一定要实现。

　　卡洛握紧了冰凉的金扣子。
　　他再也不会听信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我以前信任过你，可是现在怎么可能继续？你如果最赞赏我，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就派我上路？你早知道我的选择，我永远不会站在你这边！你名义上反对城主，其实相当于和他狼狈为奸.......红石岛人最看重荣誉，我也是，但我不怕，当‘影子人’叛徒比留在你手底下强了不知多少倍！我是自由的。你呢？正常人都会唾弃你。”

　　“卡洛，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我是来告别的。毕竟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卡洛不想让对方听出丝毫颤抖，“谢谢你收留我，给我名字，教我打架。再见。”

　　他转身，老鹰叫住他：“等等。你打算去哪？”
　　“跟你无关。”

　　离开地牢前，卡洛捕捉到老鹰在他身后说的一句话，低如耳语：“有时，不仅你们唾弃我，我也唾弃我自己。”

　　再见。
　　你不再是我的家人。
　　迈出门外的那一刻，卡洛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