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与小帆船》夏松果

86、16. 七弦琴（1）

　　红石城里的大火尚未全熄，时不时还有巡逻队员们在街上四处巡视，平息一些不安分的居民趁机制造的混乱。巡逻队员们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计划，修复受损的城堡并重新从他们中间选出新的城主，城里的人们也为此争论不休。

　　卡洛、红雀斑和西维一致认为，莉亚和瑞塔最好别赶在这时候进城，他们几个还是在船上继续休整几天为好，顺便可以四处寻找补给。航行回浮空岛需要充足的淡水、药品和食粮。

　　那座挣扎着喘息的城市的命运，本来也应是他们的命运。而今，他们已身处其外，感觉离它那么远。

　　在这种消息完全不流通的特殊时期，梅娜成为了最不可或缺的信使，只有她知道卡洛的船停靠的位置。有时她会偷偷跑出城，在城外跟卡洛和红雀斑碰头，告诉他们城堡的新动向，并协助他们找人完成一些小小的物品交易。

　　瑞塔曾经搭救的那对水妖母子，也在那晚铁炉爆炸后成功逃离了红石城。那天，瑞塔独自走出船外散步的时候竟偶然碰见了他们俩。那女人仍用斗篷紧紧裹着自己，手里牵着蹒跚行走的小男孩。

　　当瑞塔叫住他们时，那女人警惕地望了她一眼，随后便露出恍然的目光：“水火混血的小姑娘！你还活着！”

　　“是我，”瑞塔点点头，“你们现在要回家吗？”
　　“回家？”水妖女人露出苦涩的微笑，“我们确实需要找到家。”

　　“你们想去浮空岛吗？我现在住在我朋友的船上，那条船很快就要航行回浮空岛。那里更安全，有更多水和食物，森林和村镇都能住。我可以跟他们说说看，也带上你们一起去。”

　　女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却摇摇头：“我们是荒原人，会在这里找到能生活的绿洲的。但谢谢你，你那次给我们指了方向。看到你制造水柱的时候，我觉得......之前我一直以水妖的血统为耻，也小心地掩盖着我孩子的身份，我们只能东躲西藏，好像从来不配活在这世上，但看见了你，我开始相信水妖混血儿的力量是可以做些什么的。谢谢你。”

　　瑞塔眼前飞速闪过零碎的预知画面。
　　无论怎样劝说都无济于事，他们一定会选择留在这里。

　　这对母子和她一样拥有水妖血统，但红石岛才是他们的家乡。与其跟陌生人一起前往陌生的地方，这些人宁愿一辈子在自己出生的荒漠里流浪。他们会在历尽千辛万苦后寻觅到一个栖身之所，尽管本质上可能不属于任何地方。

　　她好想带他们上船，就像她其实一直很想救下银雾部落那些被抛下悬崖的小孩。但命运的指引告诉瑞塔，她和他们此生不再有机会重逢，只能说出诸如“记得小心”“一路顺风”之类贫乏的告别语。

　　“姐姐，你要去哪？”那个小男孩从母亲背后探出头，湛蓝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向瑞塔。
　　她回望着他：“跟你们一样。我也要找到家。”
　　......

　　怎样找到家？去哪里呢？
　　没有人明说，但几天来，船舱里始终弥漫着这个所有人都在思考的问题。

　　要留在红石城吗？要回浮空岛吗？究竟最后会有谁上船，谁跟谁又必须告别呢？

　　毋庸置疑，西维显然会乘船回浮空岛履行继承首领的任务。每每想到此事，他都异常沉默，仿佛深深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旁人难以走近。

　　他记得自己在云海上安抚石头巨兽时说的话，自己和它一样将会一辈子困守在同一块土地上，像父亲那样，如石像般镇守湖心岛，再也离不开银雾部落半步。他和琳的婚礼将会与那场典礼同时进行。这场旅途是他最后的自由时光，是最后一次看见云海上的星星。

　　他的父亲——银雾部落的现任首领威严而庄重，很少言语，相貌与西维如出一辙，知识更加成熟沧桑。他身材高大，身穿长袍，金色长发直披到地面，常年在湖心岛中央的小屋里深居简出。

　　别说莉亚他们了，就连西维都和他父亲不熟。部落里大大小小的杂事都交给西维去办，而首领看似从族人们的生活里退场，实则承担着更为艰苦的工作。

　　他守望着森林中所有河流溪水的源头，镇守着所有族人的魔力。每当部落里有人死去，名字在一遍遍的呼唤中消散，女巫念出祈福祭奠的咒语，便会有一股泉水悄然干涸。每当新生儿降临世间，又会有一股崭新的泉水开始涌流。每当外敌入侵，搅乱族人平静的生活，首领指挥猎人和战士们冲锋陷阵的同时也需释放自己的法力，在部落领地的外围制造出坚不可摧的屏障。

　　西维印象里有一幅清晰的画面，大约十岁左右时，他和父亲并肩站在湖心岛中央，环顾四周静谧的森林，远处飘来族人们断断续续的欢声笑语。

　　他们的领土覆盖这整片苍翠的树木，穿过向四面八方奔流的河水和低矮的溪谷，一直延伸至遥远的山脉尽头。
　　湖心岛是银雾部落的心脏，在西维脚下，它以稳定沉着的速度轻轻跳动。

　　“这片领地将完完全全属于你，孩子。”父亲的手掌抚上他的肩，“银雾部落的未来要指望你们。我年纪虽然还没老到不能动弹，可我的魔力已经走向枯竭，而你，你正在新生。”

　　从那天起，西维便知道他的生命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他继承了父亲优秀的血统，身体里的水之力量十分纯净。一旦那沉重的负担压上了他的肩膀，他便需对所有族人的魔法源泉的安危负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无法走出银雾部落，在小岛上居住到生命消逝或法力耗尽的那一天。

　　只有莉亚——部落里惟一没有水魔法的人，在实际意义上不归首领管辖。
　　她是自由无羁的，可以像羽毛发带所寓意的那样随心所欲地飞远。这个怎么也管不住的妹妹天生即属于航行和冒险，更适合拥抱动荡不定的生活。

　　但瑞塔不同。西维想带走她。

　　他不能开口命令，决定权仍握在她手里。若她想要留在红石岛，没有人有资格阻拦。
　　看起来，其他人心里也存有同样的疑虑。

　　“瑞塔， ”一天傍晚整理东西时，西维决定跟她开诚布公地谈谈，“你有没有想过，这段时间过后要怎么办？想不想跟我回银雾部落？”

　　其他几人立即在一旁竖起耳朵。

　　卡洛问道：“如果回你们部落，瑞塔能重新被接纳吗？所有东西都会还给她？”
　　“会的，”西维说，“我临走前长老们表决同意，如果能救回瑞塔，就把女巫的位置让给她。”

　　“真的？”瑞塔讶异，“可是现在已经有新的女巫继承人了，不是琳吗？”

　　“那无所谓，”莉亚笃定地说，“你比我们那个嫂子强多了。至于缺的知识嘛，妈妈也会再重新教你的！”

　　现在的女巫继承人琳会获得西维妻子的地位，而她的弟弟丹会当上猎人头领，也是西维的二把手。对他们一家人来讲，这应当足够了，他们不至于再自找没趣，提出任何奢求。

　　瑞塔陷入沉思。
　　成为银雾部落的女巫本就是她该遵循的轨迹。浮空岛的日子一成不变，族人们固守着传统的生活，被认定无法养活的孩子还是会被丢下悬崖去。

　　她不认为自己的回归会改变任何现状，但此时可能别无选择。

　　而红石岛呢？面包房、集市、梦幻般神秘的荒野，永不会在她的记忆里消散。
　　但一切美好的回忆几乎都已支离破碎，这里充满隐瞒、欺骗、残酷和阴险。
　　她不知道。

　　“没想好也没关系，”西维说，“还有时间，不急。”
　　“嗯。”

　　“瑞塔，”莉亚忽而想起一事，“你在这边有没有喊过我的名字，一边喊我一边叫救命？”
　　“啊？”瑞塔略一思索，“有倒是有，为什么问这个？”

　　“去年冬天，我站在浮空岛的悬崖上听到了你叫我，我非常确定那是你的声音。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得知你在红石岛。那天，我还跟卡洛大吵了一架。”

　　“去年冬天？”瑞塔皱眉，“可我记得我唯一一次叫你的名字是在不清醒的状态下，那天我被老鹰用魔法放倒，他想强行解开我的手链。那时应该还没有到冬天——卡洛，你是什么时候从红石岛出发去浮空岛的？”

　　卡洛回想道：“是去年浮空岛的夏天吧。”

　　“什么情况，心灵感应啊？”红雀斑惊叹。
　　“真是心灵感应的话，这时间可合不上呀。”莉亚疑惑道，“怎么会隔了两个季节呢？”

　　“是不是瑞塔的声音隔着云海传到了对面，但有一定的时间延迟？”西维猜测。
　　“这么解释也有点奇怪吧。”

　　“可能是因为，我们俩本来应该是同一个人。”瑞塔说，“相当于我自己对自己呼救，当命中注定需要你得知真相的时候，那个声音才会恰巧传到你耳边......”

　　莉亚做了个鬼脸：“我才不是你呢。你又开始说命中注定了，我相信所有事情都不是纯粹的巧合，但这些神神秘秘的东西我可不信。”

　　“就连预言你也不信吗？”红雀斑问。
　　“你是说那——个——预言？”莉亚拖长声调，“当然不信了。”

　　他没料到她如此斩钉截铁：“为什么？因为它没有在你和瑞塔身上应验吗？”

　　“它是瞎扯。”莉亚肯定地说，“我们和做出这个预言的人——那个弹琴唱歌的黑鸦，一起坐了一路的船。他显然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

　　“做出预言的人不一定能解读它，”瑞塔说，“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轻视预言的可靠性。”

　　“嗯，嗯，”红雀斑点点头，“红石城所有人都相信它，我觉得还是有可能实现的。”

　　“浮空岛的人也信啊，”莉亚说，“去年冬天那个预言最开始在我们那边流传起来的时候，还是引发了小规模恐慌的。但我觉得它的词句太含糊不清，还很废话。”

　　“莉亚一直对那个预言表示大不敬。”卡洛点评道。
　　“你呢？”莉亚扭头瞪他，“你站在谁那边啊？”

　　“我......”卡洛耸肩，“老实说，也不是很信。怎么解释都说不通嘛。一半熊熊烈火指的是莉亚，一半涓涓细流指的是瑞塔，你们该怎么把浮空岛和红石岛‘重新’连起来呢？如果不造桥的话？”

　　“坐船旅行或许也能相当于把两岸连起来了？”西维说，“毕竟两岸之间的交流实在太少了，只要产生一点联系、增进了些了解就可以说是相连了吧？话说回来，银雾部落的封闭保守是有目共睹的，我们向来排斥一切外族人的进入，这也差点让我们付出代价不是吗？就我所知，红石岛人最开始是向我们伸出了橄榄枝——不管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吧。假如当时能跟红石岛人好好谈判，建立某种平等的利益条约，而不是直接拒绝甚至侮辱对方，那也不至于让城主想气势汹汹造桥过去烧杀抢掠。”

　　凯欧.......他就是被银雾部落的人打伤腿的。瑞塔心想。

　　“那可没准，”红雀斑说，“城主什么干不出来？跟他谈判，他照样抢你们，贪心得很。”

　　“西维说得也对，”瑞塔思考道，“‘重新相连’不一定非得是造桥连起来，也可能是这种抽象的意思。我在浮空岛和红石岛都住过，它们都很不了解对方，但看起来需要对方。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不清楚了，只觉得家里虽然富饶，又和平，但像是一潭死水，古老的部落都那样.......红石岛更有活力，更贫瘠也很不安定，可能是更年轻？”

　　“‘红石岛魔鬼晚上来抓你’的故事至今还在浮空岛广为流传呢，”莉亚撇撇嘴，“你不知道，卡洛刚进树屋旅社的时候我那些室友多离谱，跟我说什么，他是红石岛人啊？他们难道不都是恶魔长着犄角会吃小孩？估计在红石岛这边也会把浮空岛人给描述成这样吧。”

　　“那必须的，”红雀斑掰着手指数起来，“比如水妖的心是冰，山妖都是小偷.......”

　　“刻板印象有它们存在的理由，”西维说，“但只停留在这个层面就危险了，除非有人愿意以身试法，去尝试打破既定的成见。说不定预言是照着这个走向发展的呢，我觉得解释得通。”

　　卡洛说：“在所有的传说里，所有预言都会以某种方式应验，只不过是人们意想不到的方式罢了。但现实里的预言是不是会成真，我还是存疑。再说，预言没有给出准确的发生时间，我就觉得它万一说的是几千年后的事呢，我们岂不是在这里瞎操心半天。”

　　红雀斑叹气：“唉，这可能不是我们一时半会能解答得了的。太复杂了。”
　　莉亚也叹气：“唉，我们太笨了。”

　　“还是先别谈这个了，先准备吃饭吧？”瑞塔转身翻起了他们存留的食材，“今天我来做，雀斑你能不能帮我？.......”

　　他们准备熬汤时，卡洛对莉亚勾勾手指，示意她走出船舱。此时已接近黄昏，余晖像暖融融的蜂蜜般倾泻在船帆和桅杆上。

　　他们从甲板上跳到岸边，向果树林走去。

　　卡洛皱着眉问莉亚：“我记得你们说过，部落首领和女巫都不能再走出森林是吧？”

　　“对，这是约定俗成的老规矩。别的能改，这条不行。我妈上次跑来树屋找我，就是违反了规定的。说实话我不太懂，到底为什么不可以出部落。”

　　“可能是因为他们俩镇守着你们部落的魔力源泉？”
　　“可能。”莉亚点头同意，“首领守着湖心岛，女巫守着部落的人。一个要保护，一个要照顾。他们是我们部落最需要的人。”

　　“那如果瑞塔——”
　　“如果她最后决定回部落，就永远不能再来这里了。”

　　两人站在燃烧的金红夕阳里，望着遥远的城墙。在这里看去，巨大的红石城竟显得渺小了起来。那座城承载了多少人重大的或琐碎的故事，有多少冒险都发生在那里。
　　那也是他们刚逃出的牢笼。

　　“你喜欢红石岛吗？”卡洛突然问。

　　“地方乱了点，食物难吃了点，到处都很热......”莉亚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数了数缺点，“除了这些，都太棒了！感觉是个很刺激的地方，喜欢极了！”

　　“啊，”卡洛看起来松了口气，“还以为你准备把我家批判得一无是处。”

　　莉亚认真地说：“假如是来这儿旅行，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破事发生，我肯定真挺喜欢的。不瞒你说，我感觉自己好像不是第一次来，而是好久以前就认识这里。前一阵，我还经常想象自己从小就生活在红石岛会是什么样的。我肯定会去逛集市吧？会去爬烟囱吗？也会跟你们一样，从小就吵着要当个跟白鸥一样的冒险家吧。”

　　“如果你也在这儿长大？”卡洛眼睛一闪，“那你可以跟着我，我们去到处探险，在市场上买很多好玩的东西。我会给你做蜂蜜茶和烤饼吃。你还可以和我一起烤苹果。我们可以爬城垛，翻房顶，钻烟囱，你会弄得满身煤灰，但你会喜欢的。红石城的房顶特别适合看夕阳。咱们还会在别人家的回廊跑上跑下，去找四通八达的地下室。还有广场雕塑背后的暗门。”

　　“我会喜欢的。”

　　“嗯，如果现在就能带你进去转转就好了。”卡洛眺望着城门，“里面所有迷宫的出口，所有的手艺人家，我都知道。”

　　“现在就免啦，避避风头再说。”莉亚把手伸到他手里，“卡洛，如果我也在这儿长大，就可以早点碰到你了。”
　　“我也想。”

　　“如果小时候认识的话，我最好的朋友肯定是你。”
　　“嗯。但就算没有这回事，我总会有办法以不同的方式，在别的地方遇见你的。”

　　“我相信会的，比如说你去浮空岛旅游，在路上把我撞倒在地，送我去急救？”莉亚调侃道。

　　“嗨，这可没准。”卡洛注视着她，“说起来，我觉得瑞塔好像比较喜欢浮空岛。我想她会回家的。”

　　“可能吧，可是.......永远无法再来这边，她真的会愿意吗？当一个永远被困在领地上的女巫，真的适合她吗？我不确定现在的她还是不是我以前认识的她了。不管怎么样，她愿意走或者愿意留都没人能阻止吧。”

　　“那你呢，莉亚？”
　　“我？”

　　“你想去哪？”卡洛以轻松随意的语调问着，心却跳得比平常要快。

　　“不知道呀。”莉亚一愣，“如果我跟你说我考虑留在这儿了，你会觉得奇怪吗？抛开别的不谈，我喜欢这个岛。但定居在这里看起来不太现实吧？那样不就得当荒原流浪民了吗？”

　　“其实留下也行。现在城堡换人了，暂时不欢迎外来者进入，但我们可以再暗中观察一会儿形势。红石城很乱，但生活在这儿不是不可实现的。城里肯定有你能做的工作。”

　　“嗯，”莉亚若有所思，“不过也说不定我会更适合流浪。银雾部落是我家，它并没让我有什么归属感。小时候我追着山妖的篝火跑，可是它更不可能属于我。去年我走进树屋旅社，以为那就是天堂，后来发现它的真面目并不如人意。我航行过海来到这个陌生的岛，感觉一见如故，但留下又不太合适……每次我有点喜欢上一个地方，就会被赶出去，或者发现它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我不知道最后到底会去哪，出发是为了回到原点，还是只为了往前走。”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卡洛说。
　　“啊？”莉亚疑惑道。

　　“其他事情有西维和瑞塔照管。可你是不受禁锢的。你说你不属于银雾部落，找不到哪里能真正融入进去。在这点上，我也一样。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大的世界，如果怎么也找不到你的容身之处，那不就代表着去哪都可以吗？”

　　“这倒确实。”莉亚望着他，“先回去吧。对了，明天我想和瑞塔一起去看看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