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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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從入冬以來紀子焉就一直窩在床上，有時候這樣睡著就是一整天，或者幾天不下地。
雪狼偶爾敵不過心軟會端著一碗白粥叫醒他的師父，然後冷著臉無聲地推過去要人吃下。
紀子焉這個時候通常會乖乖吃完，然後繼續縮進被子裏，像貓一樣蜷成一個彎。
他閉著眼睛，睡得很安靜。
雪狼也很安靜地在一旁看著他的師父，看著，蒼白的顏色，好像已經冷掉一樣。
記憶中師娘就是在這樣蒼白的色彩中，慢慢衰弱冷卻的。
雪狼下意識用手指輕輕碰觸了一下紀子焉的臉，還是溫的，有彈性。
紀子焉仍是沒有動，也許睡著了，也許懶得搭理他。
雪狼在他身邊慢慢躺下，眼睛盯著師父看，一眨不眨的，要過好長時間才見到紀子焉的身體有微微的緩慢的起伏。
他試著伸出手，隔著被子，手掌輕輕貼上紀子焉的背。像是有些膽怯地停在那裏，過了好長時間，誰都沒有動。
雪狼慢慢地讓這個碰觸有實感，他的手壓上被子，實實在在地讓手掌和布料緊緊貼合。
紀子焉還是毫無反應。
雪狼的手慢慢移動，像是撫摸動物一樣，順著紀子焉的脊背下滑，下滑，來到腰眼，再向旁邊，滑過腰側……雪狼有些猶豫地摸向紀子焉的肚子。
在就要碰觸到的那一刻，他的手被隔開了。
像被火燒到一樣迅速抽回手，滿眼謹慎戒備地盯著他的師父，但是接下來什麼也沒發生——紀子焉依舊是一動不動安靜地蜷縮著。
雪狼有些失望，還有些受傷。他挪動身體拉開和紀子焉之間的距離，退到了床的一角。就像小時候一樣躲在角落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師父，不過這次沒有師娘走過來安慰他了。
（二）
好幾次雪狼看著紀子焉，都在想“不會就這樣死了吧”。所以他在每天跟師娘說話的時候，開始在旁邊給那人挖坑。
現在天轉暖了，哪天要是紀子焉突然死了，也不至於放著幾天腐爛掉。
不過紀子焉到底是沒這麼容易就死成。
開春的時候，紀子焉漸漸躺不住，開始昏天暗地地吐起來。
他沒怎麼吃東西，有時候根本什麼都吐不出來。
紀子焉能忍就忍著，手指捏攥著被子的時候，指節都泛白了，雪狼每每看到都忍不住擔心指骨會突然破開皮膚蹦出來。
紀子焉的眉頭攪在一起，臉色白到有點發青，冷汗直流。
因為胃部不停在抽搐，使得他蜷縮的身體也被帶動時不時痙攣。
連喝水也會吐，到實在吐不出東西了，就開始吐血。
雪狼在一旁看著，有些著急又有點乾脆放任他這樣去死的想法。
雪狼說：要叫大夫麼？
紀子焉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又閉上了。
雪狼又說：要告訴他麼？
這回紀子焉眼也不抬了。
雪狼不再說話了，看著外面開始融化的雪，他在想明年的這個時候紀子焉還在麼？是不是已經死了？或者，明年的這個時候，風月齋要多一個人了……
（三）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紀子焉又奇跡似的恢復了原本的生氣。開始的時候雪狼以為是迴光返照，但是時間長了他終於認識到他的師父生命力是多麼頑強。
也許成為神人的人，本身已經不是人了。
紀子焉每天規律地吃飯睡覺，空餘的時間看書彈琴。他有時候心血來潮還會指導雪狼一些招式劍法，但雪狼更多的時候心不在焉。他總是一面耍著劍招，一面小心注意著紀子焉的肚子。
後來紀子焉也覺得沒意思了，就不再搭理雪狼。
一切似乎又恢復到了從前的樣子——除了依舊沒什麼交談。
紀子焉不說話，雪狼是絕對不會主動跟他搭話。所以風月齋裏的兩個人各活各的。
一個屋簷下，毫不相干。
雪狼時常也會想紀子焉肚子裏的那個東西，他不知道這個可以歸結為生命的東西是怎麼存在的。一方面覺得不可思議，一方面又覺得任何事發生在他師父身上都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那東西也是安靜地生長著，跟所有的胎兒一樣，但雪狼總覺得生下來的說不定是個怪物。
本來也就是怪物吧。
（四）
紀子焉的腦子混亂了。
不知是哪里受來的刺激。雪狼覺得奇怪的時候，他已經這樣了。
——像左宛盈一樣溫聲同他說話，像左宛盈一樣彎著眉眼低頭微笑。
紀子焉把自己當成了左宛盈。
偶爾雪狼會小心地試探他，但結果只會讓自己更加摸不清楚這人是真的混亂了還是假裝。
因為一切都太相似太有真實感，雪狼覺得好像就是師娘附身在師父身上一樣。
裝作沒事人的樣子陪著紀子焉扮演這個虛假的角色，雪狼看著他師父安靜地坐在床上裁衣、親自下廚給他煮飯、關心他的健康…等等等等，這些，讓他打尾椎處一陣陣犯寒。
不知道這樣的狀態還要持續多久，雪狼覺得這日子真的沒法過了。
想要發洩，不然就會崩潰。
晚上趁著紀子焉睡著了，他一個人跑到師娘的墓前，不知怎麼地就哭了出來。
他想像從前一樣撲進這個墓的主人的懷裏，再這樣痛快地哭一場。但是雪狼沒能這麼做，他不想只撲到一口石碑而已。
紀子焉從另一個方向走過來，雪狼知道的，但是他還是伏在墓前埋著頭哭。
紀子焉把他摟進懷裏，像左宛盈平時那樣。但是他隆起的肚子硌著雪狼的胸口。
雪狼的眼前模糊成一片，只有大塊大塊的白和黑，相互交疊積累著。
他哭著說：這樣不好，這樣一點也不好。
紀子焉的手指梳理著他的頭髮，時不時撫摸過他被夜風吹得冰涼的額頭。
紀子焉還是很柔聲地說話，用左宛盈的語氣。
他說：為我做件事吧，當是報答你師娘。
紀子焉說：49條命。完清了，你就自由了。
（五）
雪狼從有記憶以來就住在靈山，跟師父師娘生活。所以他應當是一個相對於其他人來說稍微那麼冷血無情的一個人。
沒什麼同情心和善心，殺人也不分好壞。
但是這次動手的時候他還是猶豫了。
看著床上哭得漲紅了臉的嬰兒，雪狼遲遲下不去手。
然後他想到了紀子焉肚子的裏的那個東西，如果來到世上，也是這樣普通又脆弱麼？
這樣想著，他像被蟲子爬在身上一樣，手裏的劍也差點掉了，慌忙且狼狽地逃開。
想到會有什麼東西從師父的肚子裏爬出來，想著渾身是血或者紅通通的嬰兒一樣的生物……光是想到這樣的景象，雪狼就覺得胃裏翻騰得厲害。
於是他跑到一顆樹前吐了起來，吐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為什麼不拿掉？
他看著他師父，嘴唇動了動，也不確定自己說沒說出口。
紀子焉躺在床上，床單被褥上面都是血。他大張開腿，也不顧及雪狼在看。那只同樣沾了血的手，把滑出來的肉塊慢慢地、慢慢地又推了回去。
雪狼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就如同被澆了盆冷水然後丟進冰天雪地裏一樣，渾身都冷得控制不住開始發抖。
紀子焉看了他一眼，看著他徒弟蒼白的臉色，然後笑了。
他平靜地躺在床上。無力的、脆弱的如同那個時候雪狼看見的小嬰兒。
沒人言語，也沒人動。紀子焉還在流血，雪狼看著被子上不斷擴大的血跡簡直要瘋了，他在想接下來要花上多少天來清洗它們。
過了一會兒，紀子焉慢悠悠開口說：給我燒些熱水來。
他的師父還是沒死，在雪狼以為紀子焉會流血流死過去的時候。
洗著床單，看著大片的暗紅色的血退成棕黃色，只留下汙跡，雪狼不明白為什麼紀子焉不拿掉那個孩子。反正是根本不被期待能存活在世上的。——誰也不期待。
紀子焉把那東西又塞了回去，沒讓它流掉。雪狼在想說不定那孩子已經死了。…最好是死了。
（六）
那東西生下來是在桂花開的時候，可惜靈山上沒有桂花。
紀子焉什麼時候把它生下來的雪狼不知道。那天他殺了第28個人回來，老遠地聞到了風月齋裏一股腥臭的味道。
雪狼看見的景象和預計中的差不多，所以他沒有感覺到多震撼。
他的師父紀子焉趴在床上，像是睡著了，因為還有呼吸。
被褥亂七八糟揉在身下，洗乾淨了的被子床單上，又是大片大片的血，已經幹了，最外圈呈現黑紅色的暗圈。
除了血腥味，還有一種很噁心的味道，像是什麼東西腐爛了一樣。
雪狼費了好半天力氣在雜亂的床褥之中找到那個已經硬了、還粘在肚子上的臍帶開始腐爛的嬰兒。
嬰兒的皮膚是紫色的，出生前就已經死了，憋死的。
紀子焉一直睡著，雪狼在床上翻找的時候他也沒醒來。光裸的腿上還粘著乾涸的血，內衣上也是。
雪狼燒了熱水給他師父清洗，然後又把那死掉的嬰兒也洗乾淨了，埋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因為他知道紀子焉並不會來看它。
這個不一般的孩子，到底還是沒能生下來。
雪狼感慨的同時，心裏面是有些慶倖的。畢竟，畢竟，他潛意識裏不希望看到紀子焉跟師娘以外的人有孩子。不管那人是誰。
雪狼把從山下帶來的桂花同嬰兒埋在一起，最後在上面壘了一個小小的土丘。
他想，秋八月應當是不知道這個孩子的事吧，如果知道，一定不會放任它在紀子焉的肚子生長了這麼長時間，就算是死胎。
今年入冬，紀子焉又窩在了床上。
像死了一樣安靜地躺著。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