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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喜雨所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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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成三十三年,大齐皇帝取二月初六正日子封四皇子昭虔为东宫太子,后允太子自由进入尚书房辅佐朝政。
太子今岁二十,年初方行弱冠礼,已娶礼部尚书郭靖闵独女为太子侧妃。
二月初七,日大凶。皇帝召喜雨庙定深僧入玉书殿。
皇帝坐于玉书殿正殿上座,一身黄袍带着腐败的味道,颜色就跟从未鲜亮过一般。殿内列着许些书,皆以金器盛放,保护得好生严密,只是,这些金器外身也太过奢华,亮得有些夸张。
玉书殿除主殿外还有东西二殿,各三层,共藏书十万余一本,民间有称十万机杼。
皇帝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上面刻九曲龙纹,雕新凤清音,如今却是颜色不改。
扳指上面有股墨香,他想起刚才在写旨的时候手指不小心蘸到墨汁,该是那时留下的。
“果然,终究还是得脏,再干净都得脏......”
皇帝老了,有时嘴里突然冒出的话能把常公公给吓个半死。
常公公本家是京城一户大家的旁系,因主族犯了罪给连坐进来,好好的仕途断送了,男儿的尊严也没了。好在他尚会几句辞赋,做事也机灵,才在深宫里一步步地爬到管事太监这个位置。皇帝对他知心知底,登基后倒也重用他。
“皇上可是觉得风凉了?”
皇帝深深一叹,说起话来脸上的褶皱更多了:“不凉。只是看这料峭春景,不免觉得恍惚。仿佛仍是当年大匠卿,杨柳发新芽,桃花起骨朵。朕......”
“皇上不必太忧心国事,龙体为要。”
皇帝尊名景笞,三十七岁登大宝,改国号元成。皇后体弱,后宫福薄,多年未有皇子诞。直至元成十三年,四皇子昭虔降生宫中曾美人腹。
“建京宫外很漂亮,你有很久没出去走走了吧。改日你得出去看看。”
“皇上是想外游了吗?”
皇帝将扳指摘下来,对着光细细地看。龙鱼舞和凤鸣,都是老样子。
“早没机会了......朕终还算个皇帝。”
常公公眼角一湿,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想像好友一般搭搭肩膀,又不敢冒犯贵人。
“皇上无过。”
“小常子,有时候,无过便是过。”
大齐位处中原,四面环山,不靠海。常年少雨,幸得一沏水纵于建京以东至西,沏水分十渠,每渠所到之处,百姓得以灌溉农田,收获庄稼。有道是沏水沏大齐的兴衰荣辱,沏平民的身家性命。
元成三十三年正月初二,大吉之日,沏水治水长张望波携家眷外出游玩,于沏水三渠处溺亡。四渠长授暂时领治权,代治水长。
然,今年的雨,却格外地多。
景笃换下平日所穿的扫地僧僧袍,换上清莲住持袍。 。
此人皮相极佳,皓齿剑眉,偏又生了双桃花眼,一副永远不会生气的样子,也让人无法对他生气。
他的声音倒显低沉厚重,“今日余下的课业,定要督促他们细心完成。”
“知。”近纯僧替他换好衣裳,闻言不禁多问一句:“今日乃大凶之日,水相克火相,出行,不妥。”
景笃拿起案几上的佛珠,冬帘香的味道立刻从珠链跑到他的手上,一双炙热的手缠着冬帘花的寒气,慢慢变得冰凉。
舒服。
景笃拢了拢衣袍,好像有些大。他叹了声气:“皇兄天性好强,立太子对他而言是权力被分,威望受减,不是好事。我这次走这一遭就是听他倒倒苦水,指不定还要听他打什么哑巴谜。成天被人疑来疑去的,看看,本僧又清瘦了几分。”此人言罢仍不忘用建京最近很流行的舒凝胶将自己的脸好生打理了一番。
近纯僧早已对这位定深住持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以至如今麻木而熟视无睹。
素来风光霁月的这位有如此癖好的事在喜雨庙早已人尽皆知,更有甚者如隔壁照月庵的小尼姑就时常以联谊为名与这位聊一整下午的养生护肤之道。
昨夜里下了雨,今早有些凉。
景笃想了想,还是决定带上佛珠,“今年的雨和往年不一样,我听说赵相提议趁此次南蛮东夷朝齐时请南蛮那些巫师帮忙止雨?”
近纯僧:“确实如此,南蛮巫师自诩与上天相通联,可传递人神意志,赵相此举,多半只能为齐寻个安慰。”
“赵相十三年时间,从八品录书员到今天能在朝堂上举足轻重,不是没有道理的。此人只求功不怕过,嘴里讲着为齐谋福祉,背地里不知敛了多少人的利。对事不对人,果断狠辣,当断则断,大齐恰恰最缺这种人。”
近纯僧开了院门,“既如此,住持一路顺遂了。”
近纯僧本名林秀发,原为教龄军参谋将,现荣为喜雨庙首席端茶递水僧。
“行,回去吧,我新酿的酒帮我看好了别被那群小兔崽子给喝了。”
近纯僧目送自家主持离去的背影,心中甚是嫌弃,从这走到宫里至少得花上一个时辰,脚不累吗,图什么呀。
“哎呀!居然又藏酒,这不又害我给你收拾尾巴嘛,酒鬼。”
且说景笃自喜雨庙出,未行新北路反延新东街而去。
新北路是通往皇宫唯一的大道,因这些年四方来朝得频繁,不少商店货铺皆从其余三街转到此路做生意,胭脂水粉,金器丝帛,这些可都是贵人们喜欢的玩意。
新北路是东西南北四街里唯一以路作名,可见其繁华。
新东街原就是四街里排最末的,朝廷增收税务,店铺往外迁出,如今的新东街可谓更加破败了。
圣人脚下哪有荒土,只有假装看不见的人而已。人,也被踩进泥泞里。
景笃顺着新东路走,在一个街角转了弯。
那是一个病坊,平奇坊。
他径直往里走,自坊门到里院,共开了十二道门。
十二道门形如八卦,分十二地支。子门向皇城,亥门望远处嘉庆关。
“我看刚才丑门门口那个扫地的气色好像比上次更差了。”景笃见屋里男子抄着医书,便好不廉耻地顺走了人家果筐里成色最好的石榴,一颗一颗地掰了起来。
“你说小孟,多半是活不过今年冬天了,他患心疾,家里没钱医治,我让他到这扫扫地抵医钱。”说话者为曾文本,为前教龄军大军医,嘉庆一役后他没有领恩去宫里当太医。
太医没自由,没意思,耽误我研究医理,不喜。
这是这位文本兄年少时拒绝太医院的道理。当时人只觉得这位高院子弟气盛,过不了两年便会乖乖回来续职。
可令太医院院长失望的是,等到他年迈致仕归家时也不见这小子的踪影。
太医院秘辛,院长离职前一天哭了半个时辰,就是哭自己后继无人。
“皇帝召我进宫,多半又要无聊,你得给我点提神醒脑的药剂。”
“也就您老人家胆子这么大。”曾停笔,从架子上取下一枚药丸。“吃了保准夜不能寐。”
景笃停下掰石榴的手,“你说话有歧义,担心教坏小孩子,我要是有妹妹,决不让她和你这种人亲近。”
曾文本没有应话,撇撇嘴笑了一下。
亲妹没有表妹也成。
“我听说东夷南蛮将双双来朝,皇帝刚立太子,怕是要把你手里的上龄符给抽了去。”
景笃弯眉一笑,一双桃花眼变得凛冽。
“教龄军都是英杰,只能死在战场,想让我的人给那群油膏官们卖命,门都没有。”
三刻后,景笃自子门出,行新北路。
都道世间多苦多难,其实许多难皆缘于天灾,后生于人心,最后才压在人身。
不作为,那便不要为。既已为,便要一为到底。
“杀一个两千银,杀多照着往上加。”
言语者身穿斗笠,背后站数十位红衣高手。
哟,大齐皇宫的人。
流水淙淙,自沏水北山而下。
一黑衣少年赤着脚,踏在青岩上,神情尽是刻薄冷漠。
“先拿十千,其余看心情。”
斗笠男子道:“不行,你若拿了钱跑了不办事,徐某寻哪说理去。”
黑衣少年紧紧盯着对方的眼,像是在打探些什么,接着又笑,“那何祈先走了,告辞。”
黑衣少年转身一使轻功,瞬间不见踪迹。
“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身穿斗笠者将外衣帽脱下,降蓝袍,四品。
“大人,这下该如何是好?”
“西戎又不只这一个赏金刺客,榜首走了,次榜也要得。”
手下人看着自家大人,同意地点了点头。
景笃自病坊直入皇宫,中途去制物阁买了个精致的小弹弓,一程用尽了一个时辰。
守门的主将领陶无知见定深僧到,连忙唤来叫唤使。
“王爷怎徒步前来,自皇上令下,到现在都过了一个时辰了,末将甚是替王爷心忧。”
景笃拍了拍他的肩,守城将士经年穿甲,身体练得很结实,很好,可用。
“中途有些事,劳陶将军挂念。”
景笃永远如沐春风,一言一语皆平和恬淡,差点让陶无知生出幻觉。
这位是十四王爷,是先皇的遗腹子,是十七岁便可挂帅的将才,不可能真的昄依佛门,潜心修德。
这鬼刹阎罗放下屠刀那还能叫阎罗吗?
陶无知招呼叫唤使领景笃往玉书殿,“王爷,昨夜才下的雨,宫道滑,且小心。”
“多谢将军。对了,上次见到令郎时他便嚷着要我给他带个弹弓,我寻思着小孩子玩玩这些也好。给,别让孩子成天郁郁的,男子汉可不能只识书文,那样少不得染酸臭气。”
陶无知接过,道了声谢。
景笃微微颔首,随着小使入殿。
皇帝在玉书殿等得久,却罕见地没有发脾气,见景笃到,也没有问责。
“今日怎来得如此晚?”
“回皇兄,定深徒步而来,在路上看了些许风景,故此晚了一些。”
皇帝摩挲着指上的玉扳指,脸色开始有一些沉,“定深都看到了什么?”
“臣弟见建京最近来了许多东夷商人,他们在新北路开了许多货铺,卖的东西新奇有趣,确实招人稀罕。”
“那又如何?”
“东夷人入关,皆得于去年十月份前奏报户籍身份,按户部的速度,人到腊月二十七前便该入关完毕,新一轮的批请该在今年十月才可提交。可臣弟怎觉得,打二月开始,那东夷商人不减反增了?”
皇帝心头一惊,大齐对四方来使素来友好,给予他们的方便也不少,但防范工作从未减轻,怎会出此纰漏。
东夷人善经商,若平时人数多一些也就罢了,可如今两国来朝,万一这批人混进来是为欲图不轨,情况便糟了。
“定深,此事当真?”
“皇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皇帝将玉扳指摘下,放在掌心里。他忆起自己的父皇,又看了看自己的十四弟,心里有些复杂。
生得太像,景笃完全就是照着先皇得样子刻出来的。凭什么,你就能那么像他。
父皇,您说我不配当皇帝,现在我的报应是来了吗?
皇帝呼了口气,把玉扳指给戴了回去。
“小笃,虎符拿出来吧。”
持上龄虎符者,可号齐教龄军四方镇守。齐东西南北各有军二十万,每个士兵皆不凡,受先皇帝令,只听虎符持有者,只护大齐万里山河。
景笃生于皇室先皇后,正统嫡系。
综历三十年,先皇帝驾崩,先皇后悲伤欲绝,早产下遗腹子景笃后便随君西驾。
三老宣先皇遗旨,赐名十四子一字笃,并将上龄虎符赠予新生子为生辰礼。
这是先皇早已备好的。都是独宠。
景笃微微一笑,桃花眼里没有平静与祥和,有的是失望。
“皇兄,教龄军,是臣弟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失望,皇兄到今日都未曾信任过他。
也有担忧,大齐国威不似从前,繁华只是华在表面。政治不清,君臣两疑,权贵横行,太多面子功夫,没人领头,纵有千军万马,往哪突围。
“朕没想同你争!”皇帝站起了身,有些不稳,常太监想扶上一把,被皇帝拒绝了,“这些都是朕本该拥有的东西,你若不是先皇后子,哪能有今日如此殊荣。”
景笃听后心里不是滋味。又是这种话,只是今日说出来了罢。
皇帝岁排第二,却出身于一个小小的奴婢腹中。若非当时明栗太子不幸坠亡,先皇亟需一个子嗣来巩固地位,他哪能明正言顺地入皇室族谱。
皇帝对景笃生来便掌军权的事一直耿耿于怀。
景笃又何尝不知。
元成二十七年,他率二十万教龄战于嘉庆,急缺粮草,只能死守在嘉庆关三天三夜,狼烟日夜不停地点,可,援军久久不至。
教龄军遵先皇命守疆土,军训言,虽九死不退一步,不悔一步。
嘉庆一战,敌军因吕钦将军夜里突袭而主力受损,被迫而退。
教龄大军得救。可伤亡已然过半。
景笃与吕钦会面,方知吕将军乃擅自发兵,未经朝廷允许。
自元成十七年到二十七年,整整十年,教龄军为大齐抵挡了多少次倾覆之灾,到如今却换了个孤注无援的下场。
自那时起,景笃弃将名舍帅位,剃发为僧,建喜雨庙。
喜雨求的不是雨,是大齐的转机。
“还请皇兄不要惦记教龄。定深虽是僧者,但有些话还是说得,有些事,也会记得。”
世间无对错,有的只是权量与选择。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做错的权衡,永远都在做不好的抉择,但,终有一天他能明白,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以及,自己究竟是谁。
何祈坐在屋瓦上,建京的阳光没有让这个惯走夜路的男孩感到不适。
建京有乌云,但也有阳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