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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懒得起名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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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已做了副主编,是文编的领头人,带了个徒弟,是个刚毕业又读了研出来打拼的女孩子,比我大三岁,也成熟了一些。有一天她问我:“老师,我有认识的市医院的人,用不用帮你交个好点的体检表上去?”
虽然那时我觉得自己年轻体壮不会有事,但我还是拜托她帮我弄了一张好看的完美体检表上去,毕竟有备无患。
那时我根本没对那张报告单抱有多大的感激,因为对于从小运动细胞发达的我来说,可能真正的体检表会更加好看。于是排队体检时我兴冲冲走在最前面,回到了编辑部还和小职员们打赌,比谁的肺活量更高。
可事实证明我所做的,所想的,毫无意义。肺活量高并不代表我有一个健康的肺,运动细胞发达也并不代表我的身体里都是健康的细胞。
还有癌细胞。
我徒弟的那位朋友确实官职很高,是这次体检的主持者,也是市医院的副院长。与此同时,他在医院里任职,是肺专科与呼吸道疾病的主任级医师。虽然觉得我对他的拜托毫无意义,但礼节还是要有,拜访一下还是有必要的。
于是,在体检后一周的周末,我约他在咖啡厅见面,准备用小蛋糕感谢他。他如约而至,我们交谈甚欢。他居然和我一所大学,我想叫他师兄,他笑着拒绝了:“咱俩相差二十岁,你把我叫年轻咯。”
他想了想又问我:“你好像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自信?”
“当然!”我颇为自豪地挺起背,“高中时我是‘坏学生’,翻墙逃课的好手......连下水管道都摸得一清二楚。”
说到这儿我又想起我的恋人,想起他当初那个表情,想起那个夜晚他的告白。
“你有什么亲人吗?父母?在这边吗?”他又问。
“没。我父母早不在了,初中...初...不记得了,反正是去世了。”
“抱歉,”他转动了一下咖啡杯,用手弄擦着杯柄,“那你现在......”
“我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说我有监护人,跟没提恋人的事,后来思及此,可能是绝症病人们的共同点吧——有种准确得可怕的预知能力。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仿佛在犹豫什么。我突然开始心慌,死死地盯着他的手——那只手终于移向了公文包,取出羊皮纸里面的文件夹,勾住上面的细线,一圈一圈地绕。
然后那只手越过桌面递过来一张单子。
“看看吧,你的体检报告。”
那份体检报告我看了很久。很久,真的很久。
肺癌,早期。
我当时的反应很平淡,很冷静,完全不像得知自己有癌症的人。但后来我笑着向他炫耀时,他毫不留情地打击我:“很多患者都和你一样冷静。”
等我在病床上躺好,他一边摆弄化疗用的管子一边补充道:“看起来冷静,脑子其实已经炸了。”
当时我放下那份体检表,用手指磕着桌子。他什么表情我没注意,也根本没心思注意,当时我的想法只有一个:不能让他,我的恋人知道。
于是我问:“治疗要多久?”
他没回答,盯着我的眼睛。我又开始心慌,忽然咳了两声,他才问我:
“你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
没有...亲人吗?这种事...怎么能和病患说呢...
我更猛烈地咳嗽起来,咖啡厅里的客人们都扭头看向我。十几双眼睛,一齐向这边发射过来锐利的目光。我勉强支着手臂离开座位,一边咳一边奔向洗手间。
还好,还好,洗手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猛烈地咳嗽着,很想吐,眼睛里激出泪花来,洗手池里是我咳出来的东西,里面有血丝,两三根,鲜红的,一鼓一鼓地跳动着。
肺癌,肺癌,肺癌。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两个字就在我脑海中徘徊。
不是早期。师兄在我回去时告诉我,已经是发展期了。早期,是他改后的结果。他没想到我居然一个亲人都没有。
我们约好了周一下午在他家见面,那天我正好有外派,而他正轮休,我们需要好好探讨一下病情。
但我不止想着病情,还有小蛋糕,我准备那天多带几个,求他帮我伪造一份健康的体检表。
我走在繁华的南京西路上,看到人民公园,径直走了进去。
下午三点,是上海人最少的时候,我找了张长椅坐下,拿出手机,百度“肺癌”。
等我调整好状态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我推开门,饭香味扑鼻而来。这两年他学了做菜,这人天赋居然不错,导致我想贤惠些都不行了。他摸准了我的口味,每次做的菜都让人胃口大开。
去每次狼吞虎咽的时候,他总会笑着看我,在我疑惑的时候摸摸我头顶:“贪吃的兔子。”
我的眼眶湿润起来了。
于是我说了句:“我先洗个澡”,就飞快地跑到楼上,把自己关在浴室里。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早已不是那个大家逃课的问题少年了,现在的我有工作,有理想,有恋人,有许许多多的顾虑。早先父母过世的那几年,我一个人挺过来。如果这份体检表是在那是到我手中,那么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放弃治疗,拿着父母的遗产胡吃海喝,天南地北地逛。
但现在不行了,我不是一个人在活着。
有一个人,他早已和我成为一体了。他所受的难我也会受,我所经的苦他也会经,我们俩,我,和他,此生,没办法分开了。
我从前游戏人生,把什么都当做虚幻。但现在我明白一件事:他爱我,我爱他,如果不是感情走到了尽头,那么我们这辈子都无法独活。
我最终也没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草草地冲了澡就跑下楼,在客厅、厨房寻找他的身影。
他在桌旁的三脚架边,正把围裙往上面挂。是条粉色的围裙,印着hello kitty,是我送他的第一份礼物,那时我在人前总说自己有个女朋友,总穿着粉围裙做饭。
我跑过去,一下子从后面抱住他。
他挂好了围裙,手探过来捏了捏我的手指:“吃饭去?不然菜都凉了。”
我不想让他发觉什么异常,于是我亲吻他的下巴,随后在桌旁坐下。
他最近面临公司转型,很多事要忙。夜里照样是我先睡,他去书房工作。但今天夜里我无法入眠,我不知道还能像这样和他共眠多久了。于是我亮着夜灯,蜷在被子里等着,知道听到轻轻地开门声,身旁的床垫一陷,被子被掀开一角,他钻进来,关掉了夜灯。
换做平常我早已入睡,但今天我很渴望他的怀抱。但我不能动,他会发现我的异常。于是我微弓着身子,是一个索抱的姿势。
但他可能是太累了,并没在意这些,很快我听见他细微的鼾声,我也困了,又累,很快我心中的冷意就随着这声音一同缥缈在梦境中了。
清晨我在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挂钟上是早上七点半。我翻身看他依旧熟睡,于是小心翼翼地捏起被子,准备钻出去。
这时他微皱了皱眉,伸长胳膊一把将我捞进怀里,手指陷进我的头发里。我枕着他的手臂,能听见心脏带动着血管搏动的声音,一下一下,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温暖,一股脑地涌进我一夜之间变得残破不堪的心。
但这份温暖愈多,我便愈不甘心;愈不甘心,便愈心慌,愈害怕。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但这病终将面临分别,与其到时候痛苦,不如快刀斩乱麻。
这回我彻底体验到了:痛并快乐着。不单是此时,我窝在他怀里,一边享受着温暖的甜蜜,一边备受煎熬;还有这之后的每一天,我偷偷地去医院,做全面的检查,看着一堆人围在桌前对我拍的CT指指点点讨论手术方案,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变成一堆废墟,却又在回家看到他时死灰复燃,满腔的情感热烈地如烟花般炸裂开来。
我善于说谎,从来如此。
2016年4月1日,我开始了第一天的术前化疗。
紧张、不安、焦虑。师兄在我旁边轻声安慰我,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今早的情景。
他抱紧我,胡乱地在我脸上落吻。鼻子、眼睛、眉毛、嘴唇。他说:“今天星期天,我们多睡一会儿。”
我愣了一下,我约的化疗明明是周五。
随后他笑了,揉揉我乱蓬蓬的头发,用鼻尖顶了一下我的鼻尖:“愚人节快乐。”
快乐吗?不太快乐。但我还是笑笑,冲他翻个白眼:“人家都趁机表白,说‘我不爱你’之类的,你倒好...”
他突然正经起来,咬一口我鼻尖:“即使是来玩笑我也不会说那样的话。”
又说:“你也不许说。”
我又翻了个白眼,一翻身下床了,鼻头酸胀的要命,一定是他咬的。
我被扶着在病床上躺好,静静地看着师兄摆弄那些乱七八糟的管子,突然有些平静下来:人生不过一死,放我早日投胎,也是天公的恩赐。
之后的每个星期五我到医院化疗,跟单位请假说亲戚病了,没跟他说。他知道我没什么亲戚,就算有,我也一定不会管他们的死活。师兄不了解我的情况,从不过问我的私生活,我们聊的都是母校。
三个星期的化疗,紧接着是手术。钱用的是我的存款,工资,生活中他不让我花钱。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耍过一次脾气,大声地质问他:“我也是男人,可以养活自己的!我不需要你的钱!”
他愣了一下,沉默片刻说:“你想多了,别忘了我是你的监护人,你的钱也是我的,不能你自己随便花的,我给你零花钱,你用就是了。”
我很想大吼,又觉得他说的很对,于是整个人憋着股气,一下午都不打算跟他说话了。但这计划没能成功,因为他过来一下子把我抱坐在他腿上,声音低低地紧贴着我的耳朵说:“我想一直当你的‘监护人’。”
“你也一直做我的“小朋友”,行不行?”
之后我当然完全沉醉在所谓的美色里了。
我走着去手术室,师兄帮我拎着吊瓶,助理给我们引路。躺下去的时候师兄把手背贴在我额头上:“放心,我们会治好你。”
那时我也确实不死心,抱了很大的希望在手术上。所以我微笑着眨眨眼,看医师给我绑好手脚,注射麻药。
我以为我起码会梦到走马灯,或者梦到我的恋人,但我没有。昏昏沉沉地躺了不知道多久,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但去听见一个声音,温柔的,和缓的,熟悉的,令我温暖的声音,轻轻地说:“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呢......”
于是我再次昏睡过去,醒来时窗帘拉着,心率仪有规律地响着,师兄在我身边坐着。
我没什么感觉,要不是身上裹着纱布,我几乎以为我还在化疗,像之前的每个周五,焦虑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呼吸管还粘在我鼻子前,我动动嘴,想问几点了,但我发出的只是气音。好在师兄很有经验,见我清醒了就说:“现在下午两点半了,你才睡了四个小时,现在不能下床,等明天吧。想上厕所的话有尿管。”
我看向窗子,他注意到了,说:“外面是阴雨天,还打雷,窗帘我就拉上了。”
我觉得我的心情也像天气一样,片片阴云雷声滚滚。
我做手术卧床期间,他刚好出差。头一天我还苦恼要如何瞒天过海,他已经找过来,说:“明天我要出差,大约一个星期。”
他大致讲了去做什么,和谁一起,又说如果打他的电话没人接就找王秘书。如此如此足足叮嘱了我一下午。那个周末我们就在家里度过,他想起了什么都要和出差挂上边,而后嘱咐我,比如他从冰箱里拿了酸奶,就说:
“酸奶记得喝,不记得也没关系,但一定看看日期,这个还有三天过期,这个还能放一段时间,这个里面是半罐...哦是一周五天不是七天,那半罐我喝了啊,免得你忘了,刚那三天的先喝哦,别.......”
又比如他做好了饭,我们一起吃饭时,他说:“我出门你千万别动火,外卖就订xx家的最好,或者你特别想吃什么就出去吃,记得告诉他们别放大料......不是啊你得提前说,不然忘了怎么办?过敏的话多难受啊?”
我大料过敏,水果不能吃山竹。他都知道,并且从未忘记过。但他不知道,现在的我,即使是不过敏也无法吃大料了,因为医生告诉我术前三天禁食刺激性食物;其实这话完全没意义,做了几次化疗的我经常恶心反胃,如果可能我宁愿不吃东西。
但这些话我无法说出口,只能冲着他点头微笑,看着他走过来揉我的头发,亲了亲我的鬓角,把头放在我颈窝里待了一会儿,压着嗓子说:“先吃饭。”
我当然懂他什么意思,但现在我很累,又难受,化疗后的反应又上来了,我有些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