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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嫁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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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十八年,冬月初四。
寒雪降了一夜,天亮时才将将停了下来。
鸡鸣三遍,唐婉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唐府门前。
望着面前的红门高檐,袖子中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不知今日能否进得了这个门,若还不能......
唐婉不敢多想,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扣响了大门。
几遍过后,大门终于开了一道缝。
看清来人,门房的人脸色便是一沉:“大姑娘,您怎么又来了?”
唐婉扯了嘴角,生硬地挤出了一丝笑意:“我确实有点事需要见二婶一面,劳您通报一声。”
门房皱了眉,脸上浮出些许不耐烦。
只是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对上了她的那双眼睛。
唐婉的美在汴梁城都是出了名的,尤其是那双眼,笑时是春日暖阳的明媚,难过时是绵绵细雨般的缠绵。
而此时这名长安城有名的娇娇贵女,却着一身素缟,白净的脸颊比那地上的积雪还要素上几分。
含着水意的眼睛盈盈欲泣,生涩的笑意让人到了嘴边的拒绝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您,您稍微等会儿吧,我去帮您通报。”
唐婉正要说谢,那大门便又关上了。
脸颊僵硬了片刻,她还是自言自语般说了句:“谢谢。”
她声音不大,寒风吹来,那声音很快就被风吹散。
可也不知是被那风太过冷硬还是怎么的,她鼻子竟忽然有些酸。
月前,一直甚少降雪的岭南地界突降暴雪,数百万百姓遭受雪灾,身为户部尚书的唐远行奉命赴岭南地区赈济灾民。
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一趟公办,没想到竟成了他们父女间的天人永别。
而最让她无法接受的,还是她那平日里克己勤免的父亲,竟然到死都背了个贪墨灾银畏罪自杀的罪名。
消息传进京的那天,天也像今天这般冷,风一吹就能把人的骨头缝给吹透了。
原就一直缠绵病榻的母亲,听到消息就吐了血。
请遍了京城的名医,几天折腾下来人最终还是没能留住。
“真是没想到远近闻名的唐府大小姐竟落得个这样的下场,父母双亡也就算了,现在连生活都没了着落,每天只能抛头露面的靠卖面维持生计。”
“哎,生活没着落算什么?最关键的还是现在还落得个罪臣之女,只怕永阳侯府的亲事也保不住了吧?”
“哼,那还不是活该?谁让她爹手不干净?动什么不好,非要去动灾银,那可都是救命的钱啊!”
“倒也是,现在这唐家这姐弟几个受的苦可不是比岭南那边的灾民少多了吗?”
“活该!”
“就是活该!”
......
身后细碎的声音传来,唐婉全都听进了耳中却全然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只垂目站着,等着面前的大门再次打开。
她已经连着往这里跑了七天了,可每次不是管事随便一句话把她打发了,就是二婶面上客客气气实则毫不留情的把她拒之门外。
难堪?委屈?唐婉自嘲般笑了笑,她现在哪里还有资格有这些情绪?
日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了起来,赤金的朝阳把素白的天地染上了几分颜色。
唐婉深吸一口气,把心里涌动的情绪全都压了下去,那大门也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
唐府还是以往她熟悉的情景,入门处已经被清出一条小路。
唐婉随着嬷嬷一路往后院走去,看着两旁熟悉的场景,她仿佛还能想起以前二婶热情相迎的情景。
二叔早年仕途坎坷,一直到而立之年才终于在父亲的帮扶下在户部谋了个闲差,自祖母去后,两人虽已分府别立,但关系却一直还算不错。
所以,母亲在病危之时,才会把留给她那些所剩无几的嫁妆连带着她和几个未成年的弟妹一并托付给了二婶。
二婶的亲厚全都还历历在目,当初应承母亲时说的话也都清清楚楚印在唐婉的脑海中,可此时,却变成了想要见上她一面都难。
唐婉忽然笑了一下,满目嘲讽。
所托非人,其实也怪不得别人。
***
齐氏所在的荣慧堂内,炭盆烧的格外旺,在外边冻得手脚麻木的唐婉初一进来,就被这热浪冲得手脚微微发疼疼。
“婉儿,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齐氏脸上依然是亲厚的笑容,“都怪那些该死的奴才,竟然拖了这么久才通报,可是冻坏了?”
唐婉福了福身,恭敬站在门口:“叨扰二婶了。”
齐氏笑着:“都是自家人怎么说起这些客套话了呢?”
顿了下,她又叹口气说:“倒是苦了你们这几个孩子了,如今这番场景原本我们是该帮衬帮衬你们的,但是你二叔无能你也清楚,现在你父亲犯了这样的罪过,连带着上边对你二叔也是多有防备百般刁难,他本来就只有个闲差,现在每天到了衙门,更是连句话都不敢多说,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了,连累得咱们整个唐家,那咱们家就彻底完了啊......”
齐氏眼圈发红,几句话间眼泪就掉了下来,唐婉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全都被她堵了回去。
站在齐氏旁边的秦嬷嬷唇角勾了起来,只等着这从没有遭受过挫折的唐家大姑娘败兴而归起身送客了。
却不想,唐婉跟着落了几滴泪后,竟又神色平静地开了口:“二婶所言极是,只是不知二婶是否想过,若父亲的罪名一日得不到清洗,只怕二叔以后的仕途之路也会更加难走了。”
齐氏一怔:“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二叔离了你父亲的帮衬自己就在这仕途上没办法走下去了吗?”
唐婉:“二婶您想差了,婉儿没有这个意思,二叔的才能自然是该有大展宏图的机会的,只是刚才您也说了,因着父亲,现在二叔在衙门连句话都不敢乱说,生怕说错了会被牵连,可若父亲的罪名一直不除,上面的芥蒂便会一直不消,那二叔以后在衙门里受到重用的机会怕是会一直微乎其微。”
眼见齐氏脸色越加难看,唐婉攥紧了被汗浸湿的掌心又接着说:“且洛儿和忧儿马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父亲的罪名一日不清,他们二人议亲也便会被影响一日。”
她纤长的鸦睫轻轻颤了一下:“婉儿已经是汴梁城里的泥,可以不在乎以后嫁的是什么人,也更无法阻止永阳侯府来退亲,但洛儿和忧儿却不同,他们二人从小娇惯,也从未经过任何风浪,想来二婶也不想他们大好的人生因父亲的罪名而被蒙上了污点。”
“可现在唐家长房和二房到底同气连枝,二婶即便是再不想,怕也都是被影响到了,所以,还请二婶您思虑清详!”
从唐婉开口,齐氏之前装腔作态就忽然停了下来,她震惊万分地抬眼看向站在门口的小姑娘。
刚刚十六岁的年纪,已是出落得明艳照人,便是一身素缟,也难掩她身上的万种风情。
唐婉这丫头长得好她承认。
但她实没想到,那平日里柔弱的风情与矜贵的高雅下掩盖的竟是如此傲烈的性子。
她原以为,这样的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在接连遭受打击以后,即便是还能找过来,大多也都是在硬撑着,没有进来就哭天抹泪的,已算是她性子硬了。
可这一番话说下来,说的都是在求她帮她,却里里外外都透着,若是不帮,那便鱼死网破的威胁。
齐氏瞪着唐婉,气恼惊惧,仿若今天才认识了他们唐家的这位大姑娘一般,明明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却说出了这般威胁人的话语!
“唐婉,你,你,你怎生......”怎生如此的不要脸,可后边的话,她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
唐婉眉眼低垂万分乖顺:“二婶见谅,反正婉儿现在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可二婶您就不一样了,您说呢?”
“唐婉你!!!”
唐婉低头再无话语。
“你!”齐氏气恼万分地瞪着唐婉,半晌才堪堪回过了神。
回过神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任她就这么下去了。
再这么下去影响的就不光是老爷的仕途和洛姐儿忧哥儿以后亲事了。
可想要摆脱她,又谈何容易?除非他们彻底跟长房断绝了关系。
可这关系就是那么好断的吗?
老爷那她倒是不担心,到时候只要多吹吹枕边风,再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讲,不愁他不点头。
倒是唐婉这里......
齐氏唇角紧泯,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看起来依然是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若是以前,她还真没把这个唐家大姑娘当过回事,一朵娇花,风吹雨摧几次,不愁她不七零八落,到时候不要说那点嫁妆了,就是她唐婉身上的那桩婚事,她也能叫她让给洛姐儿。
可现在她却不这样想了。
唐婉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没想到竟有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拧劲儿,只怕等不到她被摧残,他们二房都要被她给拖垮了!
似乎下了很大决心,齐氏深吸一口气,转身吩咐:“去把前几日大嫂交给我的匣子拿过来,另外再准备一份笔墨纸砚。”
秦嬷嬷皱了下眉,想说什么,却被齐氏又给瞪了回去,只能应声退了出去。
......
一个时辰后,唐婉抱着匣子从荣慧堂走了出来,眼角还挂着湿意,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悲伤!
秦嬷嬷一路跟在身后往外送这位唐家的大姑娘。
东西拿来以后,这位就痛快的签了字据,什么玉碎不为万全的,竟然后来就全然没有再提。
虽然期间也有震惊无助和绝望无奈,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唐婉进来之前,夫人还一直在说,这嫁妆是绝迹不会还回去的。
可她进来之后只字未提嫁妆的事,只一味地说着大房二房之间的利害关系,夫人竟然就这么把嫁妆给交了出来!?
秦嬷嬷皱眉看着唐婉的背影。
乌发如云,肤白胜雪,确是有着傲雪的风骨,但也是真的羸弱纤柔。
这样一朵人间娇花,该是不会!
秦嬷嬷松了口气,刚才有那么一瞬,她竟荒唐地觉得,这大姑娘本就是冲着这嫁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