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私奔到后院 ...
-
从认定陈芳私奔到发现她的尸体只用了二十四小时。
八点,陈家的小楼爆发争吵。或者说,是余秋单方面咆哮。陈青山手边的烟灰缸盛满了烟灰和烟蒂。他俩的手机放在桌上没有动静。
从七点开始他们打遍了通讯录,又摆脱通讯录里的人打一遍他们的通讯录——两个小时过去了。从余秋迷迷糊糊拿起手机看时间然后看到女儿的信息开始。这场风暴在两个小时后让余秋怒气蓬勃地咆哮起来。
“她就是私奔了!没皮没脸上赶着倒贴去了!”说完仍旧愤愤,又用力拍着桌子,震得桌上水杯晃了三晃,“我也说那小子不是个好人!看看看看,不是亲妈就是没用!掏心话倒像是要害了她一样。还说什么去散散心!散什么心!家里谁让她过不下去了!”
余秋说到这里语音已经低了下去,蓬勃的怒气消弭,另一种情感升腾起来,说话也哽咽起来,方才拍着桌子的手开始抹起眼泪:“我知道,因为我不是亲妈,说说她也不行。可怎么说也好好养大了她。还为她掉了两个孩子!就因为不是亲的……”
后面的话断断续续不甚清晰,索性不再说话,只是流着眼泪。
陈青山从电视柜上的药箱子里拿出心脏病的药,又将余秋的杯子添满水。却又只是担忧地看着垂头哭泣的老妻,眼里是她即使染了头发也遮掩不了的新长出来的银色发根。
余秋已经五十三岁了。五十三岁的女人,一生没有自己的孩子,怀过两次孕都在不足三个月的时候掉了。
陈青山感念余秋对这个家的付出,很是包容她。可他天生不擅长交流安慰后天也没能发展出来,这时候只能一边说“别着急别难过,芳芳不是这样想的”之外,一边轻轻抚着余秋的背,让她别哭得背过气。
然后随时注意着会不会有人打电话过来说陈芳的消息。
九点,余秋的大姐二姐赶了过来,陈青山终于松了一口气,顾不上什么倒水、做饭的礼节,拜托大姐二姐好好劝慰余秋之后拿着户口本身份证急忙往派出所赶去。
余秋的大姐二姐看着余秋发白的嘴唇和通红的眼睛,叹了一声,一个将余秋拉起来往卧室牵去,一个将桌上的杯子拿起来去厨房倒了半个添上热水,然后取了几粒要送过去。
“别担心。”余大姐将药递给余秋,示意她吃下去,说着,“芳芳也是二十来岁了,是个成年人,知道轻重不会乱来的。”
看着余秋把药塞进嘴里,余二姐及时把杯子递过去,接过话头:“你也是一心急就开始多想。小事想出个大问题。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不会出大事的。你先休息一下,说不准芳芳只是和朋友们去玩儿一圈。”
余秋吃了药被大姐按下去躺着,听这话作势要起来说话,但余大姐按着她不放手,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你先别想乱七八糟的。青山已经去派出所了,电话也打了一圈,你着急也没用,一时半会儿谁也不能给你把人变出来。本来身体就不好,再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就是,你先躺一会儿。看你的嘴白的!先养好精神,等会儿有消息还有得忙!我们先盯着,再打电话问问。”
大姐二姐轮番上阵,总算叫余秋暂时躺下来。轮流在她身边守着,另一个人去外头烧水,然后继续翻电话簿联系有可能知道陈芳下落的人。
一早上的担忧愤怒到底是消耗了不少精力,听着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余秋迷迷糊糊睡着了。大姐二姐也是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冰箱里还有剩菜,轻轻拿了出来放着,又煮了些饭,坐在客厅等电话、等陈青山。
十一点,陈青山回来的动静也惊醒了余秋。余大姐去厨房热菜,四个人没滋没味地吃了几口。就听陈青山说陈芳毕竟是成年人,而且是留了言走的,就算报失踪也得等二十四小时。
气氛更沉闷了。
铃声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余秋一把拿过不知是谁的手机接听,对面的也是利索,不知道说了什么,就听余秋沉沉地回道:“好的。知道了,谢谢。”然后挂了电话。
是陈芳的闺蜜,她说昨晚和陈芳一起吃了饭,吃饭的时候陈芳说她一直很压抑,简直要喘不过气。又说偶尔真的想不管不顾投奔小方去。
小方就是陈芳的男朋友,同一届不同专业的,毕业后去了邻省工作。家庭条件实在一般,余秋很是不满意,几次说过不赞同的话。
可陈芳的闺蜜刚刚也说了,她去问小方的时候,小方才知道陈芳离家出走的事情。她们都打了电话,一样的关机反馈。
陈芳离家出走的导火索,是前一天早上余秋和陈芳的争吵。或者说,是余秋单方面的火力输出。
从陈芳洗漱的时候说吃完早饭要出门起,余秋开始念叨陈芳不为父母着想,周末只想着出门去玩,家务活一点不沾手,好像自己就是父女二人的老妈子一样……等陈芳煮粉的时候,余秋开始说就算自己不是亲妈,好歹爹是亲的,连顿饭都给人做,一点都没有女儿的样子。陈芳忍不住说了一句“我没有这样想过”,然后余秋就爆炸了。说自己为了陈芳打掉两个孩子,不感恩就算了,还养出仇来了,又说自己的姐姐搭了一条命没想到生出来这样一个女儿……
陈芳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这就是事实。可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姑娘,被三条人命压在身上,实在喘不过气来。和闺蜜见面的时候忍不住说真想逃走。
闺蜜想尽办法开导,看着效果不错的样子。毕竟从陈芳开始和父母住在一起后,这些戳心的话并不少见。
陈芳的母亲是余秋的亲姐姐,生陈芳的时候倒是顺利,可谁知道仅仅三天还没出院就大出血了。陈青山是个男人,陈芳是第一个孩子,妻子的骤然离世让他茫然无措。陈青山的母亲并不是有一腔慈爱之心愿意把陈芳养在身边的奶奶。
余秋就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不顾母亲姐妹们的千般阻拦,只想着自己的外甥女出生即丧母,陈青山才二十来岁不可能只守着女儿过日子,那么有了后妈的陈芳不一定能幸福快乐地长大,所以斩钉截铁地同姐夫领了结婚证。
陈青山和余秋是一个厂里的职工,比起木讷少言的陈青山,余秋风风火火做事干练,所以余秋的工作也更重要一些,即使要照顾陈芳暂时不上工也不担心以后回不去的问题。一年后陈芳留在镇上全权托付给外婆,陈青山夫妻在岗位上继续奋斗。陈芳是被外婆拉扯大的,关于父母的事情并没有瞒着她,陈芳高中的时候外婆去世,那时候陈芳的户口才和陈青山余秋放在一起。
他们一家住在一起还是陈芳大学的时候,陈芳报了本地大学,夫妻两人卖掉镇上的房子,搬到市里,说是市里,更像是郊区,统一规划的小院,独门独户,二层小楼。余秋和郊区大部分人家一样申请了农家院资格,一楼自己住,二楼有三间客房,一间餐厅。还有一间是陈芳的卧室。比起一楼被厨房当去阳光的常年阴凉,二楼真的是南北通透采光良好。后院有个暖房,余秋种了一点小菜,大部分都是陈青山养的花。
真正矛盾爆发是陈芳工作之后,以前陈芳住校,两周回一次家,回家打扫卫生、洗衣服,偶尔做做饭,余秋找了个临时工作,虽然有小矛盾,但并不激烈。可工作之后陈芳没有宿舍,天天回家,偶尔周末加班或者和朋友吃饭,一些在父母子女之间很寻常的问题在这里尤其尖锐起来。
五十来岁的妇女,闻风丧胆的更年期。
一生没有亲生子女的痛苦是余秋过不去的坎,死死梗在心头,反复折磨着这个看似强大的女人。让她对“亲生”近乎偏执起来,陈芳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余秋心绪难平,然后结合到“亲生”的问题上。
在陈芳第一次提出“租房”的建议时,余秋敏感的神经终于无法保持理智,开始更加疑神疑鬼,觉得陈芳在想方设法地逃离她。
即便陈芳反复解释自己只是因为每天两小时的路程疲惫非常。诚然这个市区不过一个四线城市,完全比不上那些动辄高铁出行的城市,可加上陈芳住在郊区这一点,一个半小时已经是上天开恩让她一条通畅大道。也就是说,陈芳一天工作休息九小时,还需要三小时在上班和回家的路上,这还不算偶尔加班。
余秋不同意陈芳租房出去住,大清早用电动车送陈芳去公交车站,又反复说自己实在不容易需要每天早上送陈芳上班。陈芳说那她骑电动车上班,余秋反对说不安全。陈芳又说那我走着去公交车站,正好锻炼身体。余秋依旧反对说这是顺路的事情。
可余秋依旧会时不时地说自己要送陈芳去上班,陈芳这么大的姑娘一点也不体谅长辈。
陈芳只能沉默。但陈芳的沉默毫无作用。
下午三点,从工作单位、姐妹、闺蜜、同事、朋友,甚至老师都反复“打扰”之后,回馈依旧是没有陈芳的消息。小方在联系不上陈芳之后,主动要了余秋的号码,打电话来说自己知道的信息。
可小方知道的还不如陈芳闺蜜知道的多。在陈芳离家之后没有去找他的情况下,小方没有一点作用。
余秋的千言万语在这个时候显得十分苍白。只能在对面的“对不起”和“有消息我会及时打电话”的言语中无力的继续等待。
她开始问请假来到家里的陈芳闺蜜,问陈芳没办法和家人诉说的想法。
陈芳从不认为自己和余秋之间有“亲生”这样难以消磨的隔阂。
对陈芳来说,她的亲生母亲给了她来到人间的机会,但无论她如何叹惋愧疚,亲生母亲的死亡都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余秋对她来说更为重要,因为是这个人给了她关于“母亲”的一切印象,是这个人牺牲了自己的一生,给了陈芳圆满的家庭和母爱。
可也是这个人,让她在成年后时刻记得自己背负着三条姓名生活在世上,在每一次争吵中用刻薄的言语和让她心痛的眼泪告诉她,她如今美好的生活是用多少人的牺牲换来的。
她没办法回到过去以命换命,也没办法让余秋放下心结。甚至她不知道能做什么让余秋开心一些,她也不能重头来过变成余秋想要的女儿。前头十几年父母子女的见少离多使她和余秋原本有可能培养出来的亲密无间只存在于想象中,彼此的生疏和不了解让她们无法快速建立正常的母女关系。
而原本应该在陪伴下渐渐消失的亲人隔阂却因为“亲生”这两个字越来越大。
本该是刚成年的孩子的正常表现,因为“非亲生”,使陈芳在余秋眼里变得面目可憎,陈芳展露在余秋面前的质疑、顶撞甚至玩笑都是对她的挑衅,被她戴上“白眼狼”的滤镜,同时衰老和病痛让她惶恐不安。
余秋想将陈芳牢牢掌握在手里,不敢有丝毫放松——因为她始终无法释怀陈芳不是她亲生女儿这一点,没有生育和长久的分离使她越来越不放心陈芳,那些母女之间正常的磨合、冲突和争吵在余秋看来,却是陈芳养不熟的表现。
甚至余秋或许都不知道自己需要怎样的女儿,她只是能反复确定——不该是陈芳这个样子的。
余秋在更年期走入了死胡同,陈青山和她之间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甚至因为陈芳也没能培育出细水长流的深情,他们之间更多的是因为陈芳联系起来的亲情,可这亲情又因为陈芳变了味道。
余秋回望过去,忽然发现她好像没有为自己活过,因为恻隐她嫁给自己的姐夫,因为种种意外她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她与丈夫之间没有所谓爱情,她紧紧抓住的依靠和生活的意义全部维系在陈芳身上——这个不是她亲生的孩子身上。
她不安又不甘,可人生已经过去了啊。
于是常年累月的疲惫和委屈爆发出来。她深爱着陈芳,同时无法原谅陈芳。这份扭曲的母爱推离着陈芳,可陈芳的逃避使余秋更加怒不可遏,言语愈加刻薄,眼光愈加挑剔。终于,陈芳不堪忍受离家出走……
下午七点,四个小时,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陈芳闺蜜回了家,说有消息就会打电话过来。
余大姐余二姐没回家,张罗了晚饭,想尽办法让余秋和陈青山吃了饭。余秋从上午的咆哮怒骂到下午的自责忏悔,精神越来越不好,让另外几个人担忧不已,想法设法开导余秋。
陈青山抽了一根又一根烟,这个从来没有正经挑起担子的男人在这个时候依旧无能为力。
他没有关注过枕边人的惶恐,在枕边人需要开导劝慰的时候没能注意到,在妻子和女儿隔阂日益加深的时候没能注意到,在女儿离家出走时依旧毫无所觉。他明明应该是顶梁柱一般撑起风雨,可他宁可侍弄暖房里的花花草草,也不愿掺和到原本他能帮助的“母女问题”中。他总觉得妻子对女儿有泼天恩情,认为母女之间情深似海,所以不需要他去做什么。
就像现在,他打遍了电话,去了派出所,然后愁苦地抽着烟。因为他不会安慰人所以不怎么说话,因为再做不了什么所以只能静静等待。
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的身边众人早已习惯。
晚上十点,余大姐余二姐又看着余秋吃了药,一左一右躺在她身边,听余秋说当年姐姐去世留下小小的陈芳,在看到陈芳有气无力地抽噎时她是如何可怜可爱,说照顾陈芳时怎么从手忙脚乱到熟练开心;又说后来把陈芳留给母亲时怎么不舍,说第一个孩子因为不注意被累掉的时候怎么伤心,说第二个孩子因为身体原因必须引产的时候怎么痛苦;说后来知道自己不能再生育的时候下了怎样的决心……
可是,可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因为长时间的分离让她不记得当时因为怜爱陈芳才成为陈芳的母亲的么?是因为人到中年回头望去发现诸多遗憾开始忍不住怨恨陈芳的么?
陈家的院子在深夜安静下来,余秋在抽泣中睡去,大姐二姐叹着气也沉沉睡去。陈青山躺在后来专门给陈芳收拾的一楼小房间里注意着卧室那边的动静,等三人均匀的呼吸隐约穿来轻轻过去关上门,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不知什么时候睡下了……
七点。前一天精神上的折磨让几个人疲惫不堪,但睡梦光怪陆离依旧不安稳,即使知道这时候报案也好打电话也好都不是时候,也没办法继续躺下去,陆陆续续起床,简单吃着早饭。气氛依旧沉默,每个人神色凝重,余秋更是脸色不佳——病态又疲惫。
陈青山摸摸口袋,烟已经完了。看着妻子的脸色,对女儿的担忧和责备交织在一起,让他坐立难安。看时间还要一会儿再去派出所,于是起身往后院去。
七点半,距离余秋收到消息确认陈芳没有联系任何人离家出走到现在,二十四小时。
陈青山打开暖房的门,映入眼帘的,除了平时长势良好的花草之外,还有陈芳。
陈芳的尸体。
陈芳自杀了,她把自己吊在暖房吊顶上,看得出挣扎的痕迹,她也许后悔求生过——但上吊这种死法并没有给她机会。
陈芳的遗书寥寥几句,她向来不擅长的语文并没有在死亡前得到长足的进展。
脆弱的女孩终于在自责愧疚和委屈痛苦中选择了一条最容易也最伤人的路。
这短短一生,陈芳这短短一生,大部分时间被背负着“杀人”的罪名沉重前行,这罪名是她最爱的母亲亲自诉说深深刻进骨血的。
余秋在人生路上忘记了爱的滋味,于是陈芳也没能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