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中的小苹果》田可心

28、28

　　与徐霈阳重逢之前已不再认识的、比他小学时遒劲潇洒许多的字，现在不需要署名，叶澜初也认识了。
　　他在那张贺卡上写的是：“愿你金榜题名，一飞冲天，实现你长久以来的梦想！”

　　他那时就那样真诚地祝福她，因为估计到她可能不愿看到他，就只是默默祝福而已，有一种做好事不留名的可怜巴巴，而她，都没有给他同样的祝福……
　　虽然俩人高考顺利通过已成定局，这样的迷信更无必要，可毕竟太不对等了，越想越让她愧疚，愧疚到……似乎只有拿出他最想要的东西，才能偿还。

　　就在叶澜初觉得某个话题再也避无可避，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徐霈阳却低头看看她，忽而失笑：“怎么会！不是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吗，你就算留在老家上县一中，也一样能考上来，只是可能不像你实际上那么轻松罢了。我呢，也还好，我是上初中后突然开窍的，就觉得那些科目都好容易啊，尤其数理化，为什么人家都学不会呢？我一看就懂啊！”

　　叶澜初噗嗤笑出来，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徐霈阳叹了口气，又续道：“不过我们老师看我挺不爽的，觉得我不够努力，总想着玩，说这样会让农村的同学不平衡，但又管不住我，所以总是对我咬牙切齿的。你不知道我们那个班主任，整个一更年期大叔，盯犯人一样把我们盯得死紧。算是去年还是前年来着？总之就是高三的冬天，有一天下雪了你记得吧？反正我们那儿下了，你们那儿下了吗？”
　　叶澜初点头：“下了，我记得当天的新闻是说全地区都有雪来着！”
　　徐霈阳续道：“咱们那儿难得下一次雪嘛，大家肯定都很想出去看看啊，当时刚好在上我们班主任的数学课，他就很扫兴地说：‘你们急着看雪啊？那就再加把劲，考到北京去，年年保证有雪给你们看！’”

　　叶澜初同情地说：“啊？我们那时也在上数学课，但我们老师放我们出去玩雪了，他说反正我们也学不进去了，不如让我们玩够了收了心，效率才会更高。”
　　徐霈阳顿时满脸夸张的羡慕嫉妒恨：“你看你看，市里的老师就是境界高啊！”
　　叶澜初接着说：“我和穆思君就是因为那天的事分的手。”

　　她这句话是突然蹦出来的，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像这话不是她说出来的，可不是她说出来的又能是谁呢？这事除了穆思君和她，谁也不知道，而就算是另一个知道事情全貌的人——穆思君，也因为对她的理解不到位而不可能如实讲述。
　　所以，是突然就一切都水到渠成了，她一直都再清楚不过，虽然徐霈阳从来不问，可她利用他挡箭这么久，她欠他一个解释，早晚有一天她得给他这个解释，而此时此刻，冷不丁的，就到了这个时候。

　　“到底……是怎么回事？”徐霈阳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

　　他一开始就问过叶澜初，穆思君到底是她前男友呢还是追求者，她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他和穆思君则一直是表面和气内里对峙，也从未开诚布公地聊过。
　　这一次她终于回答了，是前男友。

　　叶澜初深呼吸一口，让自己尽量做好准备。
　　她说：“我……首先我得交代一下事情发生的背景。我在整个中学时代，尤其是高中时期，日子并不算好过。全年级的同学都觉得、觉得我……怎么说呢，不是个好女孩吧。”

　　那些往事一下子都涌到眼睛里来了，那些她从未主动提起的往事，不但与别人没提过，哪怕是对自己，因为再也不写日记，也从未提过。
　　她本来做梦也想不到，当她有一天终于能够提起，这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能够被她信任而聆听这一切的，居然是徐霈阳。
　　原本他应该是她最不可能倾诉这件事的人啊，别人觉得她不是一个好女孩？呵呵，徐霈阳才是那个最有资格说出那句“你当然不是好女孩，别人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吗？”的人。
　　但她就这样说起来了，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他。

　　因为从未说过也从未写过，就等于从来都没有复盘过，于是叶澜初自己都从未意识到，原来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竟有那么多，而被她强行压在心底的，原来她全部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那些流言蜚语，绯闻的另一方不光有男同学，还有老师，她根本算不上认识的同学家长，甚至还有女同学……
　　那句她到现在都不能去听说读写的“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以及老师当时使用的那个中文成语“掌上明珠”，因为那不仅仅是她最耻辱的记忆，更是她自己不提、都要被别人反复用来起哄的由头。
　　还有穆思君打动她的那件事，也是让她第一次发现同学们对她真实的态度究竟如何的那件事。
　　那一切的一切，她除了假作不知，若无其事地尽其所能与人为善，以及保持所有方面的优异成绩，才能在自己身周竖起一道薄薄的屏障，让自己不被吞噬。

　　“那天你让我跟你一起在英语课上表演，其实那也是一件我本来很长时间都不能坦然去做的事。”叶澜初说。
　　起因也是发生在高一。

　　那次摆放单车事件之后，同学们看叶澜初已经知道他们背后对她的看法了，也就不再像从前那样掩饰得滴水不漏。
　　当着她的面，他们也经常有各种类似于“辟谣”的举动。
　　比如那次全校戏剧展。

　　叶澜初班上的剧目是老师定的《后羿》，将《后羿射日》与《嫦娥奔月》整合在一起，嫦娥的人选，老师想都不用想，理所当然就是叶澜初啊，长得漂亮演得又好，不是她还能是谁！
　　后羿的人选是当时的学习委员，老师跟他和叶澜初说了这件事，让他们编好剧本，给老师改好之后，根据里面的角色需要，再去确定其他演员的人选。

　　搁谁都明白，一旦与叶澜初搭档演夫妻，自己就会在一段时间内陷入舆论的漩涡。学习委员当然清楚这个，而且作为努力求上进、以便在老师心目中超越叶澜初穆思君的人，他也比别人更有根正苗红洁身自好的强烈需求。
　　于是他回来之后，想出了一个办法来择清自己。
　　他当着很多人的面，对叶澜初大声说：“喂，你帮我问问xxx，她愿不愿意演嫦娥？”

　　这个问题当然问了也白问，主角是老师定的，嫦娥又是仙女，叶澜初不演，哪个女生好意思演？
　　所以这只是一种迫不及待摆在明面上的姿态，表明我不想跟你演夫妻，我宁愿跟别人演夫妻，而且我是光明正大跟你说的，你们谁都不能觉得我鸡贼，更不能误会我是担心经不住叶澜初放电的考验才不敢跟她搭档，我就是不喜欢她，就是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种姿态是把他洗得高高在上了，但也让叶澜初在此后的整个活动当中，从编剧到排练再到上台，都觉得自己背上绑着根沉重的耻辱柱。

　　那个年龄的少年，或许该说，就算是成年之后、一把年纪的许多国人，都不能坦然面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以及“食色性也”这个天性，而这一切，在十几岁的孩子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他们从小被教育，性是不洁的下流的，而你为什么会被一个长相漂亮的女孩吸引？不就是对她的肉-体有欲望？什么？你说你欣赏的是叶澜初的聪颖与才气？骗鬼呢！如果真能高尚地精神恋爱，你为什么喜欢的不是一个外表普通但成绩优异的女生？
　　所以，沾上叶澜初是羞耻的，叶澜初，是有原罪的。

　　所以，只有穆思君，是她生命里的一道光，幸好有穆思君，来当她生命里的一道光。
　　直到那天。

　　高三的隆冬，几年难得飘一次雨夹雪的家乡居然大范围下起了鹅毛雪，虽然不大，但草地里都积起来了，窗台上还能清楚看到一小片一小片那么规整而美妙的六角花！
　　简直不似真实！

　　文科班女生多，人体的热量没法跟理科班相比，教室里冷得像冰窖，老师再看大家的心都飞到外面去了，索性让他们出去活动一会儿。
　　一群少年兴高采烈地冲出去，叶澜初惊喜地发现，理科班也放了，人群中最为闪耀的穆思君一下子就撞到她的眼帘里来。
　　他正弯腰团雪球，站起身来也一眼看见她，顿时开怀地大喝一声，向她砸过来。

　　他们俩在一起算算也有一年了，但这一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正是从高二到高三，学习最紧张、课余时间最欠奉的时候，他们连私下里说说话都难，偶尔有机会避开所有人互诉衷情，也不过是如同在文学社那天那样，悄悄牵一牵手。
　　青春最酣之时，汹涌的情思被压抑得太过，总有失控的时候。
　　那天就是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