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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失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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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岁岁的刀柄上绕了几匝蓝色的布带。
今夜他要杀人了。
原来奸污过他母亲的奎七,就躲在京师,并且在夜市心安理得地做了一个点茶卖浆人。
这个世上难道没有天理了吗。
城西的梁街夜市是个小夜市,也比较冷清,大约二更就会散了。奎七推车经过僻静深冷的鱼肠子巷大概就在那不久以后。方岁岁就守在这连狗都不见一条的陋巷里,等着人来。
人来,就杀了。
他手上一直出汗,又冷又滑,他只好撕下一片衣摆来缠住刀柄。布料还长出一截,他用它把刀柄和手掌紧紧缠在了一起。
今夜之前,他还没有试过也没有想过杀人。
虽然他终日混迹在市井最底层的泥淖里,经常懵然地跟着一帮呼呼喝喝的兄弟拉场子打架,打完才知这一架是帮着哪边的。然而他只是打过架,没有杀过人。
方岁岁想,过了今夜自己也算是手头上有人命的人了。
方岁岁看着那轮凄惨的满月。
现在将近三更。奎七还没有来。方岁岁从巷口望出去,连条活物的影子也没有,只有夜晚灰紫色的微尘弥漫。
他知道奎七喜欢比别人晚半个时辰收摊,以求能多做一两笔生意。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毫无意义地反复调整刀身角度,只想看月光在刀身上一滑而过时被反射的白利寒光。
今晚的月色明明很亮,却透着一种蒙尘的惨淡。
今晚一定要杀人了。他反复巩固自己将要软弱的决心。
身后传来了一种分不清是木质还是铁质的微响。
这个时候,奎七仍没有来。
这个时候,却有一顶轿子,被四个人抬着,进入了鱼肠子巷。
月已移近中天。
长街上没有人。
短巷里只有方岁岁。
轿子就从荒静的长街,转入了更加荒静的鱼肠巷。
方岁岁看着轿子沿窄巷向他这边靠近,不快不慢。很稳。也很静。四个人和一顶轿,影子都被月光拉长了,投在墙上。
这么晚了。
怎么会有这么不近人情的一顶轿子呢。
方岁岁除了掌心冒汗,连额头与鼻翼上也析出了汗珠。
他想到一个人。
一个他一直以来都很敬重的人。
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虽然他在京师江湖帮派的最底下胡乱地混着日子,有时和那人所在的公门难免对立,但并不妨碍他和他的一些兄弟敬着那个人和他的几位师兄弟、称他们一声“爷”。
方岁岁手上的是武刀,好不容易弄到的。谁都不会认为他拿这样一把刀是为了杀猪砍柴。
如果轿里真是那个人,那就糟了。
——那个人既然看见了,就必然不会纵容他持刀在此、意图行凶。
轿子正经过他身前——显然慢了下来,但仍在前行。
轿里的人一定看到了他,似乎正在犹豫。
——这一顶清煞的轿子,居然犹豫,仿佛它正要赴一场重要的盛约,不愿在路上有任何擦绊。
方岁岁和这样一顶仿佛有生命的轿子对视,还没意识到自己有些呆。
——应该不是那个人吧。
方岁岁伸手抹了把脸,结果手汗额汗都湿在一处。
——抬轿的四个人并非传说中的带剑童子,反而都是身形修健的成年人。这样看,就不是了。
——不是就好。
如果来的真是他,要是就这么视而不见地走了,方岁岁到会有几分失望。
轿子已经从他前方过去,终于又快了起来。四条健壮汉子如飞的脚步却像夜行的猫一般轻捷。
他们从他身前滑过了,即将远离。
方岁岁决定把他当作这夜偶遇的过客。反正自己该也只是他轿外的路人。
那轿子的主人今夜一定也有着很不一般的事吧,杀人吗?救人吗?还是哪一处□□上的龙首,去密谈他想也不能想的生意?不管怎么样,都是不寻常的夜晚吧,怎么就在这里遇见了呢,也怪巧的。方岁岁忽然间为这错身而过生出了一点点不舍,回身向那轿子多望了一眼。
正好那帘子被风一卷,掀开条缝隙。
方岁岁错觉是一只手掀开了它。
月白的手。
在只有一线的缝隙后一闪,就缩了回去,轿帘又重新落下,归于平静。
方岁岁挠头,也许帘子就是被这只手掀起,被风吹起才是错觉吧。
他原把刀尖拄在地上。
轿帘垂下的时候,刀身猛然一震,继而奇异地颤抖,麻痹了他的虎口。
他慌忙举刀,还以为地上有什么地灵散仙正伸出了一只手,在敲击他的刀身。
一件形状罕见的暗器,嵌在刀柄之下三寸,尖端浅浅钻入了钢制的刀面,却没有打穿。
刀也没有断。
方岁岁小心端着刀,贴近面孔,借着月华看,刀身已经布满着纤细的裂痕。
那纹路很美。
像织了一朵花。
花开在刀身上,刀不能再杀人。
只要方岁岁再使力把刀舞一舞,挥一挥,刀身立马会分崩。
离析。
寸碎。
方岁岁的身手不错,虽然被别人笑是妇人之仁畏手畏脚没出息,但功夫却是那一帮市井汉里最像样的。
他的刀法也不错。
但到底他是个平凡的武夫,那些摘叶飞花、剑气纵横的神人他仰望不上。他只能用刀杀人。
他的刀还在手上,却不能杀人了。
就算奎七现在站在他面前,他也没办法杀了这个仇人。他总不能只用一双拳头把奎七活活打死。
真让他用拳头把人慢慢往死里打,他大概就胆嫩了,气馁了。
方岁岁觉得很泄气。
之前撑得他全身憋胀额角狂跳、仿佛连满天星斗都在眼前旋转起来的一股怪劲好像突然被抽空,整个人都疲软了。
这比干干脆脆打断他的刀更让他丧气。
他气泻了。
他突然想起来——是那顶轿子……
方岁岁追望快要走完这巷子的青呢小轿。
意外地。
轿子竟然在鱼肠巷的尽头,停了下来。
静悄悄的。
四名轿夫在放下轿子后就不动了。轿子停得四平八稳,里头也全无声息。
做什么呢?
穿堂风赶着几片打卷的树叶自脚边溜过。方岁岁居然等得有些焦急。
狂月满天。
清霜愁眠。
一条人影终于在月至中天时飞出了轿顶——
好高。
——黑色的。
黑色的,那就不是了——方岁岁自己嘀嘀咕咕地言语。
那飞出轿顶的人全身穿的是黑衣——像清冽的浓墨。如果不是他在夜空掠过时被荒天白月衬出了形迹,方岁岁还注意不到融在夜色里的、轻得像飞鸟又像鸿毛片羽的他。
他黑得像一团墨魄精魂,即便坠入水中也固恃形神、凝聚不化。
方岁岁看着,觉得他正是把生涯的全部精华神采都凝聚到了今晚——
他投入了黑暗中。
墙根下,四名汉子抬起那顶空轿,稳步如飞地走入冷夜的薄雾里。
这天夜里,方岁岁在月出时走入了鱼肠子巷,在月中时走出了鱼肠子巷。他遇到一顶轿子,从狭巷走上空旷的长街时他还在想:是他么?还不是他?不是他吧?
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他。
方岁岁拎着已经不堪一舞的刀走在微漠漠的夜色里,像随意拖着个旧包袱。
他有些颓唐。却反而轻松多了。
今夜好像没有了目标,他在街上左一脚右一脚歪歪斜斜地走,心境也在慢慢好起来。
杀人总是不可以的。
当然辱母之仇不可不报,但今晚他不是退缩,他是确实无能为力。
也许报仇的路也不只有杀人行凶一条……
他转过一条街。
长街有人。
一个茶水摊,四个人。
居然是奎七的茶水摊,难怪他今晚一直不出现在鱼肠子巷,原来还有三名客人,留在这午夜茶摊上。
方岁岁奇怪自己居然这么平静,明明看到了缩站在一边的奎七,却连一点上去拼命的冲动也没有。
他也奇怪奎七的摊子平时并不摆在这里,今儿个却向西挪了有几十步……再过去,就是蔡相府了。
茶水摊虽然有几张凳子,那三名客人却都是站着的。
方岁岁一眼望过去,眼里却只看得见一个人。
他白衣负手,很平静甚至很平淡地立在月下。衣上吸尽了月华。
负在背后的是右手。而左手的拇、食二指,正挟着一朵花。
他持花的手势很写意。
负手的姿势很落寞。
花作月色。
月白如衣。
衣襟带雪。
白花花的一朵白花。
方岁岁看到这个人,不期然想起那一顶赴约的轿子。
“你在等人吗?”方岁岁好奇问,“你约了人?”
那人点了点头,视线望着一个方向,却不知是看天?看月?看花?还是看这夜色?
“我约了一个人,在等人。”
方岁岁多少有些“了解了解”的神色,他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说:“这花,是要送给她的吧?”
那人凝视捻在指间的花。花梗留得很长,因此显出一种高风亮节的奇瘦。
“这花,”他淡淡说,“不送他。”
“不管今夜成或不成,都不值得送花。”
“要送,只送在某个人灵前吧。”
方岁岁不甚明白。
他在街头站了一小会,就觉得夜风渗人。
他问道:“你等很久了?你约的人还不来?”
那人不紧不慢,却理所当然说:“我约的人不会来。”
“我等的人,希望能等到。”
方岁岁依旧不懂,他也知道自己大概懂不了。
“你说你约的和你等的不是一个人?”
方岁岁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还看不清,因为月光太亮了,全集中到他身上似的,五官反而模糊了。
“你等的是不是一顶轿子?你约的是不是轿子里的人?”方岁岁忍不住这样问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黑衣和这白衣好似一场约会。
那月下的白衣人回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也飞快从他嵌着枚美丽暗器好似留下一点泪痕的刀上瞥过。
“你的刀被人打坏了。”那人说。
“嗯。”方岁岁亮了亮手里的刀,很平静。
那人笑了:“他只打坏了你的刀?”
“啊。”
“你是哪一路的?”
方岁岁挠头:“不知道,有时是帮风雨楼的,有时好像算六分半的……不一定吧。”
“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们这边,做我的兄弟。”
那人说完这句话,就自顾看着远远寒夜里的一点,仿佛那里有曙色飞来。
方岁岁的今夜有一些迷混。
他好像走过几处梦的片段。
原本他以为今晚自己肯定会犯下命案,变成黑人,虽然他一直犹豫。后来他手中是一柄杀不了人的刀,他也就心安理得地不想杀人了。现在?现在他准备回去,回他的有些破旧的棚屋,睡一觉。许多事情就可以明天再想。
既然茶摊前的白衣人不再说话,他站了一会,朝缩在阴暗里的奎七看了眼,也就自己走了。
不用招呼也不用告辞,他本来就是个搭讪的过路人。
他百无聊赖地颠晃着残刀,五马横行地走在街心。
直到前方的淡雾里不期然地显出另一乘轿子的轮廓来。
又是轿子,今晚是怎么的……方岁岁早早让到一边,走在街边建筑的廊檐招牌下。
轿子前还走着一骑马。青石地阶凝着夜露,马蹄得咯一下、得咯一下甩着,在寂寥的夜里格外宁静旷远。
这马蹄仿佛都要踏出一种空山流泉的灵利来。
马上是一个低首的人。
亮的只有他衣领颈项处的一枚晶玉。幽幽。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
惊。
惊变。
惊变骤生。方岁岁只觉自己头顶上的屋檐喀喇一记轻响,就见一条颀长的身影从头上的屋宇长飞直下,腰间银色晃晃,像是飞爪钩镰。
人影直扑行在街心的轿子——
不止一人——对面的屋宇阴影中,同时蹿出三道一模一样的身影,一样的玄衣劲装,腰系爪镰,一样的飞扑街心那顶轿子
——一顶凄清楚艳的轿子。连轿前骑马的人,看上去都很单薄,很无依。
轿子是四个人抬的。轿夫的身材通常差不多,这四个人却长的长,短的短,圆的圆,扁的扁,相差迥异。可是这样的四个人却把轿子抬得极稳。这样完全不同的四个人却使的是同一样兵器:唐刀。
他们把轿子一放,就从轿杠里抽出了四把淬寒冷锐的唐刀。现在用这种古制兵器的人已经很难找。
四把唐刀迎上了、也截住了四名玄衣人抛来的飞镰。
轿子和马就此在街心停住。
马匹仰着脖子,原地小踏了几步。
刀与镰僵持了片刻,玄衣人收了飞镰,却在轿子与马的四角封位站定。仔细一看,他们不但装束一样,身量一样,连面貌几乎都长得一模一样。
明摆着,他们并不打算罢休。
却也没有再攻击。
沉默之后,轿中传出个洗尽冰雪的声音:
“几位公子,是哪里的朋友?”
袭击的四名玄衣人既没有蒙面,似也不打算隐藏身份。站东南角的一人沉沉地开口,短促的两个字:“雁荡。”
方岁岁忽然想起来了。几个月前,他还与这四人当中的其中两人喝过酒。
当时那几人刚入京,一口浓浓的外地音,看起来很落魄。那天就很落魄地跟他们几个兄弟挤在个破兮兮的小酒寮里喝混酒,反正互不认识,喝得有些醉意就开始大骂蔡京,反正大家平日里就对蔡京没好印像,一帮人便你呼我应地一块儿稀里糊涂地骂,幸好地僻人少,无人在意。
这时轿中的女音轻轻道:“雁荡飞君子,应家兄弟四人,直道侠行,前阵子却因为家族中人犯事给相爷揭了出来,抄诛了家门。小女子虽然深觉惋惜,但四位避过祸端入京,专程深夜埋伏在此以武相迫……飞君子倒是非君子……”
西南角的人冷冷截道:“住口。”
“蔡贼是看不过我们在东南妨碍他和朱缅勾结营建他的私银库,才找个藉口诬蔑翦除我们!族里人命百余条,只剩我们四个也要和蔡贼清算!”
话说完,他的手中又有明光暴长。
镰!
飞镰又出手。他一动,他的其他三名兄弟也一起动,四把飞镰,还是从四方攻取那顶弱不禁风的轿子。四个一模一样的人,四把一模一样的飞镰。取轿!
四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四把一模一样的唐刀,守在轿边。
断!
他们的使命,就是截断所有一切对这顶轿子的攻势。
攻势被截,攻轿的人与护轿的人缠斗到一起,刀光镰影,胶着不下,反而顾不上轿子。
轿子依旧纹风不动。马上的人依旧低垂着头颅。他只驱着训练有素的马,更向素轿靠近了几分。
他很少骑马。
很少给人看见他骑马。
他出现于人前时,通常已经很安静、很安静地坐在那里,连尘埃都归于平静,仿佛他已经等了你很久。
当然,他哪怕在马背上、路途中,也静利得仿佛坐在貂椅里,等待今冬的第一片落梅来赴他的约。
但是他的名字叫飞惊。
——他和守护的轿子,正在刀光镰影、你来我往的正中央。
金属交击,火花一串,狂风骤雨的第一轮攻袭暂告,应氏兄弟退回四角,微作喘复;四名轿夫围紧轿子,持刀相对。
这时轿里的女子又说话了,轻轻,曼曼,仿佛还含笑,而且带香:
“四位英雄,既然意找相爷讨回公道,自当爱惜身体,何苦要无谓与我们为难。今夜我们尚与人有约,不想失信于人,不如就放我们过去吧。”
西南角的人举起兵器指住了轿子:“雷大小姐。”他慢慢道:“六分半堂与蔡党的两相好,该不是现在想推干撇净不认账了?”
轿里的她说:“同是江湖人,小女子便也无妨说些忌讳的话。四位英雄的杀家仇人究竟是相爷,只动我们这些底下人,想必几位也不能出气,不会满意。”
玄衣人冷笑:“废话!我们四个是没能耐向蔡京寻仇,不过我们对付住你们,自然有人会替我们找蔡京报仇!”
听到这句,轿里的她忽然不说话了。
马上低首的他,却在这时缓缓抬起了那双有着白瓷一样锋利眼白的眼睛。
“我知道了,”他有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却有那么锋锐的眼神,“今晚之约,原来就没有安排我们的戏码。”
他很秀雅地笑了,微笑着说:“实在抱歉,让几位费心拖延我们这么久。早知道如此,无关的混水我们自然能不淌,就不要淌,何况这是淌好深的水。这约——我们不赴了。”
轿中的她表示同意,也说:“反正今晚少了我们,也不愁无戏可唱。”
马上的他说:“今晚少了我们,才有好戏唱;我们去了,才是搅了局,乱了戏,自己还要沾惹三分泥。”他一双眼仍然很宁定,语调好客气,“几位也就不必再费心阻拦我们赴约,我们干脆不去就是。我们打道回府,几位去转告那位让你们来的,今夜他怕是要失望而归的,我们就在堂子里静候消息,惟祝——戚楼主全身而退。”
对面的玄衣人也笑了,看起来一半是冷,一半是怒:“要走?想得美!蔡贼的狗腿爪牙,我宰掉一个是一个,宰一个,报一分仇,报得一分是一分。拦你,是替他。杀你,才是我们兄弟自个儿的意!”
飞镰第三次出手。
飞镰出手得仿佛现在才是真正出手!
方岁岁远远贴在墙垣下瞧,也被那暴雪般的银光扎得眼界一白。他的刀法在周围人之中算是出众的,但他也没见过真正那些高手的出招。今夜他见到了。
奇怪地,他似乎听见那低首的人轻轻叹了一声。
那么轻,微不可闻,他离得这么远,怎么就听到了呢。
应氏兄弟攻的还是那四名护轿的轿夫,方岁岁可以理解,怎么看,这四个轿夫就像是他们的主力了。轿里的是女子,听声音,那么柔弱,那么轻艳。马上的人看起来又文雅,又羸弱。
应氏兄弟人称“雁荡飞君子”,使得又是飞镰,身法自然也是飞的。飞纵轻捷的身法配合飞镰本就是他们的杀手锏。
垂首的公子刚发出一声不可闻的小小叹息。那时,应氏的其中一人,正从他头顶飞掠而过。
飞掠,其实快得只是一闪即过。
肆意地掠过他的头顶。
他却不能抬头。
他只能低首,连仰头看一看头顶上的夜空都不能。
却在那人掠过他头顶的一刹,他猝然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
如电。目光。
他看了那样一眼,重又垂下头去。
至少在方岁岁看来,他只不过是抬头望了一眼而已。
而正越过他头顶的那人,却真如同被电殛中,关节明显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僵硬。
那人正扑向他的敌人,他的敌人是其中一名“轿夫”。
敌人也正扑向他。
他正准备全心全力击出一记钢镰,来拼敌人全心全力挥出的一记唐刀。
却在这时,他的四肢关节失去了控制。
方岁岁就看着他带着惯性全无防御地扑向了敌人的刀。
——那简直是把自己的身体撞到刀上去的。
一刀!
斩飞了头颅!
方岁岁在狂奔。
他不仅没杀过人,也很少看到过真的杀出人命的场面。
他不敢再待下去。那颗飞起的头颅,毕竟几个月前才跟他同一张桌喝过酒!
头颅在月光下滚了两滚时,仿佛还怒吼出赴死寻仇的决绝。
他不敢再看下去。他不敢过去。他往反方向奔逃,沿着来路返回。他想自己大概就是个没气概的胆小鬼,脓包。
他一直跑到再度看见奎七的茶摊,和那三个依然未走的白衣人,才气喘咻咻地停下来。
忽然耳旁生风,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后赶超上来,越过他,到前面去了。
他抬头看时,茶摊上除了那三名客人,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个戴斗笠的人,正在向那月下拈花的白衣人小声耳语。
白衣人垂着眼,淡淡问:“都已死了?”
戴斗笠的点点头。
白衣人的眼神忽然孤寞起来,说:“他们不是楼里的人,我也只能劝,听不听,在他们。”
“这次寻他们去拖住雷纯和狄飞惊,正因为他们不是楼里的人。但六分半的情况我早详细告知,他们应该知道雷纯与狄飞惊的厉害。恐怕,他们也是知必死而仍为了。”他放下了花,搁在手旁的桌上,花芯向着刚有热血洒出的方向。
“六分半的人怎样?”他突然问。
旁边的人即答:“明明约定的时间并没有过,但他们返回了。”
白衣者一哂:“他们倒奸似鬼。”
他继续看天。
他看天的样子,又和过去金风细雨楼里一名喜爱负手看天的白衣男子不同。
他看天的时候,没有“我必登临”的负傲,他看那些星星月亮,就好像看赏清丽女子的环佩耳珰罢了。他看天,也不往高看,他往远看,只微微仰颔看着远处的那片天。
今晚月很利,星很黯淡。他看的方向,却在这时有一颗明亮的大星一闪。
起码一般人都只会把这当作一道流星闪逝而已。
流星远在天边,方岁岁却感到那白衣的男子身上乍然透出的一丝戾气。
他低吟了一声。
这是一声龙吟。
他竟以口唇发出了宝剑出鞘一般的龙吟。
他一发出吟声,方岁岁就觉得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但那龙吟的白衣人还没有动,他看住了沿街的一长列围墙。
那是富贵人家的院墙,墙外是贩夫走卒来往的大街,墙内是另一个世界。
墙内是蔡相府!
蔡相府在城西,用地极大,这条街,本就在蔡相府的东墙之外。
远处仿佛有喧哗。
方岁岁循声遥望,却看见远端的相府里似有火舌舐天,一转眼仿佛又黑气缭绕,隐有金石交鸣,仿佛那里有千军万马正在演武。
方岁岁眨眼再看,一切怪象又都没有。夜色黑洞洞的,像一张大张的口。
上,是天。
下,是一重重的屋脊。
倒确是有一些吵闹的呼喝的人声,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蓦然眼界里有一个黑点逼近。
一个黑色的人。苍白的黑衣人。
那黑,黑得也不同夜色,全不与黑夜同流。
他正破开夜色,朝相府的东墙扑来。
他很疾,也很急。急着越过围墙,脱出这座蔡相府。
——啊,那个轿子里的人……方岁岁心里叫了一声。
已经等了长久的白衣者一见那黑衣如黑发一般黑的人,立刻飞身迎向墙头。
黑衣的人不是飞来,他确是扑来的。
他很单薄,原本也很轻,很快,很飘,像时常刺破苍穹的鸟,也像一团捉摸不定的气质。
可是他现在人在空中,显然地有些把持不住身形。
他只剩下单薄。他依旧飘,却是虚飘,仿佛来一阵横风,就能让他失去平衡而坠落。
他只能很勉强地续住那一道伶伶欲断的力,勉强向围墙这边扑来。似乎身后还缀着极难缠的追兵。他本来也许还有黑巾遮面的,现在却已掉落,露出比月更苍,比刀更白的脸来,或许这也是他绝不回头看一眼的原因。
起落间他已到了高墙前,手掌在墙头一按,准备借这一拍之力再次提气,他就能越墙而过,脱出蔡相府了。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墙头的冷砖上,发力。
他的身子却一滞,继而一沉!
仿佛墙下终于有人赶上了他。
在飞鸟脱离牢笼前,一把攫住了其细弱的腿爪!
这时白衣人也掠到了墙头。
他一到,就出掌——向墙的另一侧下方、向捉住黑衣人的追兵出了一掌,尽管出掌时他还没能看清围墙另一边的追兵是谁、有几人、是强是弱、是人是鬼。似乎不管墙那边是个怎么样的神佛,他都只出这一掌,简单直白的一掌。
右掌。
他的曾经用来拈花的左臂,垂在身侧,完全没有要动用的意思,好像对这条臂膀格外珍惜一般。
他击出一记单掌,只有一个字——强!
强在掌风。
强掌之下,只听墙那侧一声闷响,与他对掌的人重重跌落地面,连他的脸都没有机会看到。
这样没有蒙脸的他也就没有与对方打照面。
那单薄的黑衣身影也终于得已摆脱桎梏,彻底越出了相府!
——他几乎是跌下来的。
白衣人一掌之后,又向墙内遥击了一掌,再也不看一眼,也紧跟着从墙头纵身而下。
月光晒得地面好似雪地,以至于一旁的方岁岁差点以为跌落在地的黑衣人穿得其实是白衣。
他跌在地上,一时竟没有起来。白衣人立刻矮身在他身边蹲下来。
他的手按着小腹。
白衣人一手托起了他的后颈,另一手覆在他紧按小腹的手上。
他转头看到白衣人,张口想说什么,却从咀里涌出一口血来,接着又涌出一口。
白衣人的白衣上,便渗开一道花。
血花。
他怀中人的血。
这时四名修健的汉子已经抬着那顶空轿子从暗处走出,停在了一旁。白衣男子立刻抱起受伤的黑衣人,坐入轿中,深黛色的轿帘深深垂下,遮断一切。还是原来的四个人,抬着轿子,往天泉山的方向,飞快地遁入夜色中。
方岁岁这才回神过来,发现与那白衣人一道几个,也都已经消失在街巷暗处了。
只有一人还留着。方才与那白衣人一同静等在这茶摊上的其中一个青年。
那轿子开始撤离时,他就开始向惶惶躲在茶摊一角的奎七走去。一面走一面微笑,一面微笑一面说:
“奎七,我从连云寨就跟随戚楼主了,你看你还认得我么?当年你从咱们连云寨跑出去以后,用从寨子里学来的本事,把奸淫掳掠的事干了个遍,你倒以为楼主不知道、不想治你?要不是后边戚楼主遇了点变故……这是神州何处不相逢吧,你在京师,你以为楼主没发现?楼主答应过那位爷,以后能按王法就按王法来,江湖那套路数要收敛。不过今晚借了你的摊子办点事,这事是兹事体大非同寻常,那位爷也默许了,咱们今晚上就再按江湖规矩办一回……”那青年笑吟吟说完这些,就把一枚匕首插进了奎七腹部,直至没柄。
这次方岁岁真叫了一声出来。
那青年却看着他笑笑,还示意他快些走。然后自己也追着那轿子离开了。
长街头刮过来一阵小风,那支被留在桌上的白花打了几个滚,从桌子边缘掉了下去,跌散许多花瓣。
※ ※ ※ ※ ※
方岁岁一面低头吸溜着自己那碗葱花面,一面竖起耳朵听人前后左右地猜议昨晚上相府有刺客的事。
京师本没有什么能成为秘密,消息话头一传十,十传百,迅速在坊间流散,有时候想不听都不成。况且这件事非但没人想捂着,反而巴不得它愈闹愈大、上动天听才好哩。
蔡相自然无恙安泰,瓦市街面上唯一感兴趣的只是这一回的刺客是哪方面的人。朝中敌党的杀手?天机组的民间义士?屡遭打压陷害的江湖势力?还是誓除内患的北方义军?又或者根本是有桥集团、方小侯这般的京师帮派势力内斗?毕竟有理由行弑蔡京的人太多,蔡京遭逢刺客已不是一次两次。
不过都没有这次惨烈。据说昨晚蔡京身边护持的一流高手至少死伤一半,连国师黑光上人都险些位列仙班去,连夜请动了神医树大夫,还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
自然行刺的那班死伤更剧,不过留下的尸首身上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表明他们的身份。
方岁岁如此这般听在耳朵里,不过一点没想过去参与,他捞净了面,捧起海碗慢慢喝碗底的面汤。老大的粗瓷碗遮了他的面庞,就耳边还能听到一旁七嘴八舌的人声。
昨晚倒是有人看见,新近当家的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无故在相府附近逗留了大半夜时光,未免蹊跷。
不过稍知些根底的人晓得,昨晚戚少商是约了六分半堂的主事在那处谈判。六分半堂是风雨楼在京师里的第一对头,斗了这么些年,不仅没完没了,而且不死不休。戚少商再狂妄,又怎敢一面约了雷纯与狄飞惊,一面还动行弑蔡京的脑筋。
——至于雷纯与狄飞惊意外遇到京外人士伏击,致使失约未到,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方岁岁垂头看自己手心。手心里有一枚从刀身上抹下来的暗器。
是他?还不是他?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见过他,也许昨夜见过,也许没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