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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 跛鳖千里 ...

  •   踞虎书院的历史说起来颇为传奇。
      传说书院的创始人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土匪头子,在三国交界的群山里靠着打劫过往商队过生活,但不知怎么的,有一天,他突然换了个人似的非要拆了匪窝改成书院,还学起读书人的做派来,三更火五更鸡的用功。
      寨子里的土匪都觉得他疯了,但又忌惮他力气蛮横不敢置喙,后来,寨子里的二当家实在憋不住好奇,问了一嘴。
      土匪头子回答说,有一夜,文殊菩萨给他托梦,教诲他:若是从此他能改邪归正供养世人智慧,他的子子孙孙必将封侯拜相富贵无边。
      话虽然这么说了,可毕竟荒诞,几个当家的都没当回事儿,只当是老大心血来潮玩点儿新鲜的,过不久就会腻烦,这满院子看着不顺眼的书简墨宝到时候必然要典当出去,换成肉吃。
      但谁也没想到,这书院一办就是数十年,踞虎书院也在文坛坐上了第一把交椅。
      书院开张整三十年,土匪头子老来得子,有了一个儿子,聪慧过人。
      这个人,便是在革故鼎新的混战中大放异彩的顾山翁。
      如此看来,文殊菩萨倒是确实没有诓骗人。
      可惜,鹤归华表,世事无常,这位冠绝一时的芝兰玉树最终宛如星辰般隐匿在日光中了。
      六国质子逃燕后,顾山翁便辞去相位,回到踞虎书院从此不问世事,燕国也是从那时起霸权式微,国运由盛转衰,从一直猛虎变成食腐而生的秃鹫。
      一如英雄迟暮,令人唏嘘。
      往事如烟尘飘散,直到叶修识文断字时,那些铿锵跛鳖的英烈都成了故事,从顾山翁没有规矩的嘴里讲出来,成了他难得的有苍凉意蕴的调侃。
      ……
      “叶修——吃饭——”
      叶修和他不着调的师父,住在踞虎书院一处安静的院落里。小院长宽均十丈,入门便能看见豁嘴獠牙的大堂,有一条小路连接着大门与住处,小路的两边是叶修种的时蔬,有的只有垅高。大堂前长着一颗老槐树,树冠高一丈,鲜活的枝丫都伸到屋里头去了。
      “叶修——”顾山翁站在树下的灶台前,拿着炒勺,扯嗓子大喊叶修的名字。
      突然,二层的卧室窗里飞出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知道了,糟老头子!大早上的叫什么魂!”
      随后屋里响起“噔噔噔”的声音,是叶修出来了。
      顾山翁看见叶修的脸出现在门前,气势汹汹的插起腰:“嘿!你个小崽子养不熟了是吧!有本事你别吃啊!”
      “我就吃了,你打我啊——”叶修拿起一旁的碗筷,稀里哗啦的吃起来:“菜还不是我种的。”
      顾山翁“啧”了一声,坐在凳子上抬脚向叶修踹过去:“能耐了你!”
      叶修猛地一躲,碗里的粥被扬出来,星星点点的洒在中衣上。
      他捧稳碗,抬脚踹回去:“来打架吗!爷不怕你!”
      顾山翁被气得胡子直跳,他一口把碗里的粥喝完,抡起袖子就要揍人:“胆肥了!有本事你别跑啊,小兔崽子!你别跑!”
      叶修端着碗一边喝一边在院子里兜圈子跑,跑到一半碗里的粥喝光了,还顺手放到桌子上。
      他放下碗跑的更快,顾山翁上了年纪的老胳膊腿实在跟不上,只能气喘吁吁的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给你个鸡窝你就下蛋,说一句顶两句的破毛病谁教的!你可真是长本事了!让你往东你往西,让你吃饭你扯皮,泡水三天发芽的黄豆都比你听话!跑!你还敢跑!你给我站住!成天跟个没毛的猴子似的,论辩屁都不放,顶嘴一个顶俩,书房里的圣贤书都让你拌饭吃了!怎的?你是山上跑的溜达鸡吗,看菜张嘴?跑!你还跑!还上桌子!你是蚂蚱吗!给我下来!”
      叶修站在桌子上,看见顾山翁手里提溜着他用来除草的耙拉二啼角似的冲过来,脸上的肉一哆嗦,噌的一下跳到树上去了。
      顾山翁跑到树下,抬起耙拉指着正蹲坐在树上赛德行的叶修:“你有本事顶嘴,怎么没本事下来!”
      叶修一只手扶着树干一只手握紧树枝:“絮叨死了,不就是上次论辩没赢吗,这都一个月了怎么还捏着不放——”
      “你那是没赢吗!你根本就没张嘴!”顾山翁抓起一旁灶台上的锅铲扔上树,啪的一声砸在叶修脚面上。
      叶修捡起锅铲扔回去:“是你说我可以随意的!”
      顾山翁被噎住了,站定在原地,像是被当空一锤钉到鬼判官面前,僵硬麻木。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垂下手默默的走回屋里。
      叶修蹲在树上也沉默不语,一时间,喧闹的气氛就这么骤然消失,萧瑟的空气,和十年前他 被送来时那么相似,仿佛就在昨天。
      魏国都城陷落的那日,叶修就坐在公主府里,和平时一样睁开眼睛。可床边再也看不到服侍 多年的仆役,只有满地狼藉。公主府里的金银细软被下人全都装进了荷包里,就连青玉茶盏上镀镶的金边都被扣的七零八落,曾经富丽堂皇的寝宫如今寂静的令人作呕,四下破碎的绫罗绸缎被茶水浸湿,粘在地上。
      早已经过了哀嚎遍地的时候,他没看见人间的妖魔鬼怪,却看到窗外,地府的初阳如血,不详的征兆。
      这时,他的母亲提着剑走进来,大红的披风染满了暗色的血迹。
      “走吧,马车在东门外。”
      叶修定定的看着母亲,此刻他已经认不出来她了,这个曾经温和而英勇的人,此刻面目全非。叶修从没见过这样的母亲,也么见过这样的山河,仿佛一切都是一场狰狞的梦。
      他颤抖着问:“母亲,您不走吗……”
      长公主笑,一如往常:“你走了我再走。”
      “不要!我要和母亲一起走!”这是他第一次清晰的感觉到母亲将要离开自己,和去年上元节他去买糖葫芦与母亲走散了的感觉不一样,他小小的心在害怕,他怕极了。
      长公主蹲下来,和普通的母亲一样,轻轻拍着叶修的小脑袋,为他梳起发髻,高高的簪在头顶。寝宫里找不到簪子,长公主从腰上取下玉芝,轻轻別进去,玉芝上坠的两块不大的玉佩,篆刻着一模一样的纹理,一个阳纹,一个阴文。
      叶修哭了。
      背对着母亲,悄无声息的沾湿了衣角。
      他自小就懂事,早在父亲的棺椁运回府中时他便一夜长大,从那时起,他便明白了母亲,明白了一切的人性狡诈,也是从那时起,只是母亲腿高的孩子,知道了自己一生都将踟躇蹒跚而行。
      长公主扶起他的肩膀,第一次为他披上外衣,系好腰带,衣衫上魏国皇室的花纹如今一文不值,瑰丽、颓废。
      “听话,你一向最懂事了。”
      他终于放声大哭,抛却了所有皇室的端庄与颜面,国破家亡终于让他成了一个普通的孩子,扑在母亲的怀里,散尽所有的委屈。
      父亲去世时,他才七岁,懵懂的年纪,咬牙忍下了所有的不甘和脆弱,在其他贵族放肆享乐时,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面对浩瀚的经书,累到睁不开眼时,抱着父亲的牌位打瞌睡。
      “我求你了!母亲,我们一起走吧!一起走吧!”他早就没了父亲,如今就连母亲也要离他而去,宽广的天地,哪里都不是家。
      长公主说:“母亲走了,谁来护卫皇城,谁来护卫魏国江山,谁来护卫叶氏尊严。你记住母亲的话:即使倒下,也要挺直脊梁倒下。”
      叶修哭的更凶了。
      他不想母亲倒下,挺直脊梁的人应该站着而不是躺着。
      这时,宗主带着御林军仅剩的五个人走进来,刚想开口,却无话可说。
      他站在一旁,看着黎明的日光金灿灿的照进来,落在声嘶力竭的小叶修身上,绝望的窒息。
      吴军冲天的战鼓声越来越近,远处的宫墙开始倒塌,无数的砖块瓦片跌落在青石板的地砖上,褐黄的尘土到处飞扬,掩住了日光。
      “走啊!”
      长公主一把提起叶修,将他仍经宗主怀里,不顾他破声的叫喊,毅然决然的走出门去: “走!”
      叶修疯狂的在宗主怀里挣扎,冲着长公主的方向死命的抓:“母亲!”
      “母亲回来啊!”
      “回来啊——”
      那天早晨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那个只要知晓名字便会感叹惋惜的人。
      马车颠簸的向北行驶,一路逃到了踞虎书院。在漫长的奔波中,叶修沉静的像个哑巴,他不 知道自己要去哪,该去哪,又要怎么样活,还是干脆去死。
      直到顾山翁撩开车厢的帘幕,伸出手说:“新的人生来接你了。”
      ……
      叶修从树上下来时,顾山翁正在房下的阴影处闭着眼乘凉。
      他坐在一把老藤椅上慢慢晃动,手里拿着一个蒲扇轻扇,藤椅上原本翠绿的颜色经过时光的暴晒慢慢剥落,换成了干枯的黄。
      叶修走过去,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茶,一老一少都缄口不言。
      一会儿,顾山翁的鼾声响起,一呼一吸,老气横秋。.
      太阳逐渐扬起,日光下澈,满目金黄,棕黑的横梁也明亮了许多,一切都活生生的,无论是菜畦还是藤椅上白发苍苍的老人。这是叶修跛鳖千里的前半生难得的岁月静好。
      不知道多久过去,顾山翁睡醒了,他睁开眼睛,望着湛蓝的天空,毫无预兆的开口:“你恨我吗?”
      叶修摇头:“我为什么要恨你?”
      顾山翁笑:“因为我没能救下你父亲,也没去救你母亲。”
      叶修也笑,抿了一口茶:“是魏国命数已尽,我们都该死。”
      “你不会死的。”顾山翁说:“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保你一天太平安康。”
      叶修把桌子上另一只茶盏倒满茶,递给顾山翁:“那要是你死了呢。”
      顾山翁接过茶盏,一口饮进:“在地下等你。”
      突然,他“噗”的把茶吐了出来:“臭小子,大热天的你喝什么热水啊!你有病吧!烫死我了!”
      叶修乐了:“你也没说你要一口都喝了啊。”
      “我不说你就能坑我吗!白眼儿狼!”
      叶修:“你就不能骂点儿别的,白眼狼我都听够了。”
      顾山翁收回探出椅子的身体,躺了回去,憋着嘴回味刚刚滚烫的温度。
      叶修拿过顾山翁手里的茶盏,看到他满是斑点衰老遍布的手,只剩了一层薄薄的皮包在骨头上,皱缩的皮肤褶皱摞的一叠又一叠,顺着衣袖爬上胳膊,说不定连心脏都是皮肉分离的。
      叶修倒了杯凉水:“其实应该是我问你,你恨我吗?”
      顾山翁偏过头来看他,眼神氤氲,苍老的满是褶皱的眼角红了一点。
      叶修继续说:“如果我没被送到这里,也许你也不会被自责折磨这么久,随着时间的推移就 会慢慢忘记当年的事,也不会决定愧疚,也能平淡的接受和理解所有人。”
      他们师徒二人都有愧,相互亏欠。
      顾山翁吃力的喘息了几声,却是绠短汲深:“我恨我自己。”
      他老了,总是很疲惫,被世俗所累,被人心叵测所累。
      他老的很快,早在二十多岁时就已经老了,灵魂满目疮痍,心窝里都是肮脏的血垢,许多年强撑着活下来——因为愧疚——觉得无论何时他都是死不瞑目。
      他听见叶修说:“我恨我自己。”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叶修说:“这世道食人骨肉,我却作壁上观。”
      “好好好。”
      顾山翁闭上眼睛,连道三个“好”字,仿佛其他任何语言都是亵渎。
      三天后,这位老人驾鹤西去前,吴王征召的诏书送到了踞虎书院的门口。
      他一语成谶,果真死不瞑目。
      叶修送走了棺木,站在桌前看着黄橙橙的圣旨,满心满腹都是“造化弄人”四个大字。
      他送走了父亲,送走了魏王,送走了母亲,又送走了师傅,这一次又让他这个瘟神去作贱 谁?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曾经说的“兼济天下”原来这么遥远,远在银河的另一端。
      说什么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原本就是自己的罪,居然还能如此大言不惭的说出“自己不应作壁上观”的鬼话!凭什么能如此光明正大的想要救济苍生,仿佛自己有多高洁,心简直是沉到黄泉河里了。
      “叶修。”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可回头一看,房间里空无一人。
      “叶修死了。”宣王戏谑疯狂的声音响起,仿佛就在眼前。还有喧嚣的兵戈声,鲜血染红的汉白玉石阶,七零八落的生命,都清晰起来。
      他的世界开始低低的呜咽,有人在低声下气的求他回来,一如他请求他的母亲回来,声嘶力竭。
      “你才答应我的,要共度一生。”韩文清不曾落泪,这是他听林敬言说的,肯定是假的,他分明听见眼泪碎裂的声音。
      林敬言,这种小事你何必骗我?骗我的心窝都痛。
      叶修拿起桌子上的圣旨摩挲,无奈自己死前的走马灯居然停在了书院里——明明应该停在西疆——那是他下半生开始的地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番外 跛鳖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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