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化作满天星辰》茱夕徒

5、五

　　十月，是北京最好的季节。金黄了的叶子，梧桐照旧温暖了这个古城。小妹脸上还是那样有事没事就挂着两个酒窝。只是时间悄悄给她的头发上了点颜色，给她的肌肤多画了几笔注释。但又何妨呢？她还是那么优雅，慈祥。
　　小妹换好衣服，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海军蓝配她这头银发倒也合适。很像经历了惊涛骇浪的小水花，终于回到了晴空万里的港湾。静隘中全是对人生的智慧。小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去抚了抚额边的头发。年岁，到底难为了谁？坐在车上往机场去。路过王府井，经不住又想起当年那个匆匆跑过来的少年：少年啊，这一去，七十年。原本以为走丢了。你怎么突然就找回来了呢？
　　小妹看看手里捏着的那张照片。瘦小的一个小老头，一点也没当年那个英姿飒爽少年的影子了。只是，只是，这眼睛。这眼睛里倒还是那么温暖的神情。小妹抬起眼，透过车窗看看外面，竟下起了雨。天气预报并没说今天有雨的。小妹低下头，立刻就想到了那年也是这样北京的初秋，也是这样，下了一场急雨。她在电厂焊接变电器。家里的大哥突然就找了过来。大哥告诉她，六哥的姑父要派去联合国做翻译。很快就要走了。小妹知道大哥专门过来的用意。她放下所有事，去给那个约定做个结尾。
　　天上的雨下得很大。等小妹骑着自行车到老胡同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但她顾不上拭去黏在额头上的头发，平生第一次叩响了六哥家的大门。六哥的姑姑看见这个一身湿漉漉的姑娘时，也多少知觉到了些原委。当六哥姑姑客气的请小妹进去谈的时候，小妹只从书包里拿出那支刻着六哥名字的钢笔，她决定不再等了，她很镇静的笑着：这是六哥的钢笔，我借来用了几天。您如果见到六哥请替我还给他。还有，家里给我介绍了对象。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请您一定转告给六哥。我希望他能祝福我。
　　六哥的姑姑接过那支钢笔，沉默了好久才说了句：谢谢。
　　据说，六哥的姑姑走的很匆忙。小妹也没过多久就随单位去了西北。很幸运她在西北十年，见证了中国第一个自己造的星星闪烁在宇宙里。那天，她看着卫星升空成功。她的泪流不停：但愿，远方的他能看见这颗星星。看见我们自己的星星。
　　小妹收回思绪。再去看看手里的照片。这是女儿拿来给她的。说有个很有名气的华侨科学家在找她。问她认不认识这照片上的人。怎么能不认识呢？你看他鼻梁上的痣不还在吗？小妹摇摇头，笑着问：还远吗？快到了吗？女儿也笑着答：妈妈，你稍微眯一会儿。还早着呢。小妹点点头，酒窝在脸上停留了好长时间。
　　小妹看着女儿熟练的打着方向盘，想起这个丫头刚出生时小小的一个。大家都害怕这个孩子活不过来，没想到现在都四十多的人了。女儿的父母是小妹的徒弟。一次电厂事故，俩个人就都走了。留下这么小小一个小人。小妹就收养了这个孤儿，几十年娘俩相依为命。女儿总说感激她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其实感激的应该是自己才对。因了这个小小的无依无靠的孩子，小妹才挺过去了那么多的坎坷。
　　小妹不知什么时候眼角里窜满了泪。她也想起来，女儿告诉过她，那位华侨科学家这次是携夫人一起回国的。小妹抹掉眼泪，又换上如常的笑容。她一点也不恨六哥。因为，这一生啊，有了六哥的爱才活得实实在在。也因为有了六哥在前面带路，她才进了电厂，有了一技之长，也成就了今天坦荡的生活。
　　车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雪。是北京第一场雪。小妹趴在车窗上看，竟然赶上了今年的初雪。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停机坪上，刚停稳一架从大洋彼岸飞来的飞机。那飞机里有一个已经精疲力尽的老人，用最后的力气支持着一双渴望的眼睛。他到家了。他想念的人也终于找到了。

　　后记：
　　去年十月，回了趟北京。北京，金黄的银杏，金黄的琉璃瓦，暗红的宫墙，白色的玉带桥。一切都如从前。等离开，也不觉得什么，只道来年再见。走时，在北京机场偶遇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者。如不是那眼睛里炙热的渴望神情，我一定匆匆走过，再不会记起。我本来也只是一个过客，不该太好奇这世界的。只是，去年十月一别，如今看来，竟如同隔世。写下这个故事，就算是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