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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天命 ...


  •   谢鸿声请来了许多人参礼,就在谢家的祠堂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那顶翠绕珠摇的钗冠多么像一鼎金枷玉锁,不过在我看来却是一件冕章。
      它在庆贺我的自由。嘉奖我的功绩。

      老夫人一件件给我加钗,表情很严肃,大抵是犹在生气。
      自那日以来,我同老夫人再没说过话。后来去请罪也被被挡了回去,两三次后我也就作罢了。

      “今日您气色看起来不错啊?”
      我笑嘻嘻道。

      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许是没料到我能如此嬉皮笑脸,漫不经心。

      “旨酒嘉荐,有飶其香。咸加尔服,眉寿无疆。永承天休,俾炽而昌。”

      谢鸿声给我赐酒。
      我一口饮尽,又夹了几口菜吃。

      有司是个谢鸿声不知从哪儿请来的嬷嬷,在旁斥我不守礼仪,说这祭酒只是沾下唇,饭菜也不是都吃。
      我看她一眼,又夹了两块肉,把她气了个半死。

      谢老爷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也许老夫人把那日争吵的事告诉了他,也许画舫上的放浪被他知晓,又也许我刚才的举动让他心生不满……

      与我何干?
      我轻巧地转身。

      一拜感念养育之恩。
      二拜以示尊敬师长。
      三拜起誓不忘先祖,尽孝尽忠。

      家谱上的“谢璎”二字刻得分明。
      若是放到以往,我定要又怨又喜,怨是因我辛辛苦苦都是为他人做嫁衣,以他人的名字苟活一生,喜则是庆幸我不是无名无份,奔波飘零的下人奴婢,可以享尽谢家小姐独一份的待遇。

      那日大醉一场,我想了个彻底,想了个通透。

      杨府身契早就不知踪迹,谢家家谱上也并无我的名字。
      无处可归又如何呢?一个虚名罢了。

      不是我替谢璎活,而是往后的谢璎,只能按照我的样子活下去。

      真正的阿缨,一无所有的阿缨,是自由的。

      “……笄礼即成,望汝自此遵道从礼,宜室宜家。”

      我仰着头笑:“女虽不敏,敬承铭记。”

      如今岁已成年,事业有成,不再需要察言观色,步步为营了。

      遵道从礼,宜室宜家?可笑。
      旁人平安喜乐与我何干?

      天高鸟飞,海阔鱼跃。

      往后,从心所欲,来去自如,再无人能挡。

      又过几日,谢鸿声叫我去他屋子。
      大大小小,来自四面八方的礼物贺帖摊了一桌。

      我从中抽出一张,竟是宋家小少爷,家主接班人宋潮生寄来的。
      翻来覆去无非是那么几句词儿,包裹里躺着一对儿普普通通的耳铛。

      真是榆木脑袋,一点意思没有。

      “缨缨儿。”
      谢老爷斟酌片刻,道:“你也十五了,可有看中的人家?我这几日帮你相看了几户……”

      “怎么,急着赶我走了?谢家这么容不下我?”

      男人怔愣片刻,脸带怒色:“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好了。”
      我摇摇帖子:“宋家么?”

      谢鸿声看着我手中那对儿红耳铛,目光晦涩:“还是要看你自己喜不喜欢。”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我把东西扔回盒子,“比起宋家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吧?老爷。”

      我已经很久没有规规矩矩叫过他了。
      年过三十的男人面上嘴角爬上几道浅浅沟壑,他罕见地沉默着,壮硕的身躯微微佝偻,像一座山。

      他有心事。看上去欲言又止。

      “老爷。”

      他愣愣抬头。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这次出行本就是是告假游玩的,手头上一点事儿没有,每日里只需要操心吃喝玩乐。

      泉州说好玩也不算,逛遍了集市,下遍了馆子,乘着画舫游山玩水,又去瞧了瞧有名的莲花道场,余下的能去的地方着实不多。

      这日,荷香兴致冲冲地告诉我她打听来的宝地。

      原是泉州有一座野山名唤清源,山中一面天湖,湖水四通八达爬遍整片山脉。
      但由于山势崎岖不平,又传说有湖间精怪作祟,造访的人寥寥无几。

      “小姐,这天湖上有一道瀑布,天色将晚时彩霞映照其上,红光灼灼宛若新娘的头盖,因此被称为新娘瀑布!”

      听着不错。

      于是我带了一队人上山,走累了就坐轿子,坐疲了就下来走走,如此这般,倒也趣味。

      这传闻中的天湖凹陷在山中央,四面绕着山壁,一道细窄的瀑布从山石间倾泻而下,湖水边雾气袅袅,四周回荡交错着水声,的确算得上人间仙境。

      我驱赶了一众侍从远远呆着,独自一人走到湖边。
      湖光山色,水面无波,缓缓淌着白云飞鸟。

      脱去鞋袜踩入水中,云碎鸟飞,碧波荡漾,我玩的不亦乐乎。
      天气炎热,我干脆整个人坐在湖边,任凭水波没过双腿。

      正当我闭眼徜徉于天地间时,一声清亮的鸟啼在耳边响起。

      我直起身来。
      “你们听到声音了吗?”

      远处的几人面面相觑,皆道没有。
      “无事。”我起身,“没有我的命令,不准靠近!”

      难道是传闻中的精怪?
      我玩心大起,提起湿漉漉的裙摆向湖心走。

      水面逐渐漫上大腿,我环顾四周,空茫茫一片,只有白雾在其中若隐若现。
      正当我兴致缺缺,折道返回时,又一声鸟啼。

      我下意识转头,便发现了圆湖另一侧的人影。

      “……公子?”

      一袭白袍,薄唇皓齿,眉眼间流窜着湖光,氤氲着雾气。
      直教人不敢高声语,唯恐惊扰天上人。

      “你来找我的?”
      我不由得笑了。

      自上次他落荒而逃已有数月之久,这次一见,原本就单薄的身子看上去更轻飘飘了,面上也没了血色,倒教之前更像张高不可及的画儿了。

      “这是去修炼了什么邪门功法,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我奋力抱着湿重的裙摆,三步两步走到湖边。

      他牵起嘴角,眼神清澈地望着我。
      “你前些日子去画舫了。”

      我点头称是。

      公子没说话。
      我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怎么?你没算到?”我轻嘲,“来怪罪我的?还是来说教?那地方不该去,是不是?”

      他轻轻摇头。

      “那你来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我还是没能赶上。”
      公子苦笑着,肩膀耸动,看上去摇摇欲坠。

      我被他那令人心惊的破碎感给震住了,半天没说话。

      “你来了又怎样,我想做的事,你阻止不了我。”我小声嘀咕,“为什么我不能去?”

      “李怿忱会毁了你。他们都会毁了你。”

      ……又是这套说辞。

      “杜濯。”我冷声道,“没人能毁得了我!如果非说有人,那也只有我自己。”

      “……是啊。”
      男子笑起来。

      “是啊,我早就知道了。”

      我从未见过公子这样的表情。
      他咬着牙,眉头紧皱,又哭又笑,神情悲戚。

      “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了……”

      他一遍遍地念着,号泣着,跪倒在地上。

      公子失去了屏障,他看上去很脆弱。
      脆弱的……就像人一样。

      夕霞坠落。
      自头顶的瀑布到湖面,到湖周围绕的山壁树林,如同被打翻了的颜料,目所能及之处,全部染上红色。

      那件鲜红,新娘薄纱似的光落在公子的身上。
      我仰着头,被摄了魂似的盯着他晕红的眼尾瞧。

      是我的。
      我听闻心底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呐喊。

      我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将他扯入水中。

      公子的白衫湿透了,墨发贴着衣袍,鼻尖上挂着水珠。
      凤眼里全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我想这样做很久了……五年前你站在祭台上,我就想这样做了……”

      我喃喃自语着,拿手指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轻抚着他的眼尾。

      神祇跌落神坛。
      与我一同陷入了泥泞不堪的,热气腾腾的人间。

      “杜濯,你现在同我一样了。”

      公子没有说话,只拿手轻轻地捋着我潮湿的额发。

      我扒着他的肩膀:“你上次还没回答我呢,你是不是喜欢我?”

      公子闻言笑了。
      我没见过他这样笑。洁白的齿关内能窥见红色的舌,眉目舒展,眸中含了这一池的水色天光。

      “阿缨,我为你改尽了世间命数。”

      在那气势夺人的暮色中,我听见他淡淡说道。

      世上很多事就是如此蛮不讲理。
      一念回机,便同本得,起心即乖,动念即错。

      我为你改尽了世间命数。
      这话中藏了多少沧海桑田,多少缠绵缱绻。

      我道不清,摸不透。
      只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心神摇荡。

      他身上有种无法形容的,绝无仅有的劲儿。

      像一个稚子。
      不谙世事,无所畏惧,奋不顾身。

      镜花水月般的皮囊下是一颗滚烫的,浇铸而成的心。
      看得见摸得到,踏踏实实卧在手心里。

      “杜濯……杜濯……。”
      我磕磕巴巴地,拽紧了他的衣领。

      公子捧着我的脸,将唇凑了过来。
      他的吻就跟他的人一样,风光霁月,润物细雨,温柔得一塌糊涂。

      我喘息着拉过他的手。

      “阿缨,这里不好……有人……”
      公子的脸一下子烧红了,像极了天边的晚霞。

      “好得很。水里才没人看。”

      岸边的石头磨得人生疼,公子将手掌垫在我腰后。

      小小一方天湖糅合了天地间的艳色。
      暮色旖旎,薄云吞金。

      水波拍打山池的声音在微风中不断叠荡变换,再送入耳中。

      我只觉得目眩神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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