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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莫山阿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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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阿绾,今年九岁,生在齐州,我爷爷说咱们齐州是个小县,出了齐州是淮南,如果再北上便可到京城了。
我和我爷爷住在莫山,是个坟场,他是个守坟人,六年了,是从我爹娘犯事爷爷被府里老爷罚来这坟场的。
我爹娘是齐州霍府的仆役,因着六年前那事双双受难。
我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莫山下葬的都是些王公大官或是他们的亲属,我爹娘这样的是没法在这里的。
我爷爷沉默寡言的,因着这莫山就我俩人,他有时候也不理我,只是看着莫山外的景光出神。
他问我,阿绾,就咱们爷孙两一直在着莫山吧。
我小时候会点头,但是我渐渐长大,开始向往外面的生活了。
每年行清节,那些个王公官员少不了来莫山扫墓祭祖。
但到那一天爷爷总将我拉进屋里,还一直看着我,不许我去看那些人。
我刚开始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了,爷爷一脸沉默的样子我害怕问起他。
长大一点,我有年的行清节早早便惊醒了,做了噩梦,梦见我爹娘满身伤痕来找我,还说是他们连累了我。
我吓得急急忙忙跑去找我爷爷,当我冲去堂里找他时,他在烧香,桌上两张灵牌。
是我爹还有我娘的。
他察觉到我来了,但是没有转身看我。我晓得的,阿绾晓得的。
他是哭了的。
想起我那记忆中模糊的两人,我问他,爷爷,人死后会回来吗?
他看向远山坟场,眉目紧锁。
他说,阿绾你知道什么是执念吗?
人死后若有执念,定会回来的。
我开始不信,爷爷对我爹娘有执念,我爹娘对我和爷爷也有执念,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回来!
我到后来也不信,直到我和爹娘一样,我才知道,有执念是不够的,执念不过是生者自己想的罢了!
有人死的时候,什么念想都没有了。
来莫山后的见到的第一个外人,是我九岁那年行清节来的,他是来找我和我爷爷的。
那个男人不惑之年,宽脸短须。
他说,他手上还有我和我爷爷的卖身契。
我爷爷听后瞬时急了,忙拉着我入怀,紧紧将我护住。
我感觉到他颤抖的手指,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他好像并不是那么无所不能,好像爷爷也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以前,在莫山碰到什么尖头的五步蛇啊,什么黄鼠狼啊,爷爷总是什么都不怕的。
现在,我知道他很害怕。
男人见我二人这般警惕,叹了叹气,他不会将我卖出去的,正好他家小儿与我同岁,便就此去做个书童罢!
我爷爷又是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阿绾还不识字,哪里能当个书童。
男人看了我几眼,他犹豫了片刻。我可以送她去书院的,他说。
我感觉头顶一点温热,抬头看见他眼睛红了。
他哭了,我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问道,爷爷想爹娘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知道,爷爷爹娘准会哭的。不管是不是行清节。
他砍柴到一半时,突然停下来,握紧斧头,随机用另一只手擦拭了眼睛。
烧热水时,他看着那铁锅未满的水时,也会望着那波纹滴泪,泪水好巧不巧的融进锅里,泛出微小而悠长的波纹才将他惊醒。
行清节是祭奠亲人的日子,砍柴本是爹爹的活,烧热水也本有四个人的量。
阿绾哪里不知道。
他看着我的眼睛,许久,他问,小阿绾,你想去莫山外看看么?
我移开与他对视的眼睛,看了看门外的莫山,一个个堆起的
小山包,外面是不是这样的呢?
只见几个白衣的孩童在莫山的一旁嬉戏,心里痒痒的,不自觉得跟着他们一起笑了。
但是想到灵牌前偷偷流涕的爷爷,那种痒痒的感觉变得好像让我眼睛酸酸的,我的笑也坚持不下去了。
爷爷,阿绾要爷爷,阿绾不想去外面,只想在莫山陪着爷爷。
阿绾,你不会一直在莫山的。爷爷说的这句话真的让我控制不住眼泪了。
爷爷肯定知道的,知道每年行清节我巴巴地抠着门缝想看看外面来人,知道我每日在河边对着小鱼小虾自言自语,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外人有多兴奋。
男人的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他说话了,便一起离开莫山吧。
爷爷没有看他。
我听了觉得这样很好,既可以看看外面,又可以一直和爷爷在一起。
爷爷,我们可以一起去外面吗?你说出了莫山,有许多人家,有许多整齐的房子,还有集!市是不是?还有个地方叫书院,那些大官都是从书院出来到是不是?
我睁大着眼睛期望地看向他。
他先是松了松方才紧抱我的手,又闭上眼没看我。
男人起身,又叹了气,说到,他没想要对我们怎么样的。
他摩挲了桌角,终是叹了一口气,轻甩衣袖欲出门。
“带她走罢!”我闻言又惊又喜的想要抬头看爷爷,不料他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覆在我头上,我只得感受他细微的颤抖。
“带她走……”我听出他哽咽说出,我不忍他流泪的。
我挣脱他的双手,“我不走,要走一起走罢,爷爷,咱们一起走好不好?”我盯着爷爷片刻,他静静低着头,我久久未得到回应后,看向那站在门口挡住光影的男人,“孩子,他不会离开莫山的。”
我十分不解,走向爷爷面前,缓缓拉起他的手,还未等我说话,爷爷先前抿住的干燥双唇终于开了:“阿绾,你还小,爷爷老了。还有……”我看到他眼里瞬间红透润出几滴眼泪,“爷爷在莫山,你爹娘会回来的,会回来的……”说完一把推开,一边用那破旧的袖擦泪,一边大声喊到:“带她走!走!别回来了别回来了!”
我被他的怒吼吓到了,呆呆地被推倒在地上,“什么意思?什么爹娘会回来?!他们无情无义,凭什么还回来!爷爷哭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现在他们在哪里?!爷爷,他们已经死了……”我一边哭嚎一边从地上爬起抓住他的脚,“他们死……”
未等我说完,脸上烧红的痛让我渐渐迷失了神智。他从不曾打过我。
“你走!你这个不孝子!走!”他一把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拖开,“走!”
男人看不下去了,将我扶起,“我会照顾好她的。放心去吧……”未待我回神,男人将我抗走,脸上仍在热辣辣的疼,我忘着逐渐模糊的爷爷,他苍老低糜的样子仿若不是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从来没有骂过阿绾,从来没有打过阿绾。
我闭上了眼睛不再回望,不想靠着男人衣裳的那方已经濡湿了。
我昏睡了过去,只晓得我,阿绾,出了莫山,离了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