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江南》燕紫琼

6、战祸

　　顾惜朝离开这儿的时候，还是烟柳满城，待到回来，已经是衰烟败草了。
　　本来的确是想不回来了的，但是怎么也放不下。有一个牵挂。
　　那个孩子呵，到底怎么样了呢？
　　临近寿宁禅院的时候，他不由有一些忐忑，有一种不能言说的，小小的激动。
　　他从怀中取出一缕发丝，“晚晴，你说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呢？”他就这样，痴痴地笑了起来。
　　发丝是还在汴京时从晚晴身上剪下的。后来他把晚晴安葬在了东京，棺木中装入了这一缕香发，只身来到江南。此时看来，那秀发于清风中飞扬，宛若生在。
　　他如此伫立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将青丝收入怀中，启步推开禅院大门。
　　人烟萧疏，几个小和尚没精打采地扫着地，略年长一些的和尚神情凄苦。
　　完全不似往日香烟不绝的景象。
　　“怎么回事？”顾惜朝蹙眉问道。
　　这一声惊起了几个小和尚，他们一见是顾惜朝，都眼神古怪，开口要说什么，却又都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有一个年纪最幼的小沙弥嘟囔着道：“还不都是你。”旁边一个小和尚赶紧用手肘顶了顶他，那小和尚低下了头，再不吭声了。
　　“到底怎么回事？”顾惜朝剑眉冷挑，一个箭步上前，揪住那个小沙弥，凤眼半眯，流露出焦急而冷洌的神色。
　　小沙弥此时怕是吓傻了，愣愣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檀越。”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响起。
　　顾惜朝回头一看，见是惠明禅师的师弟，惠衍禅师。
　　顾惜朝松开了手，敬语也顾不上了，直接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越伊呢？惠明禅师呢？”
　　惠衍轻轻叹了口气，“顾檀越，请随我来。”
　　惠衍禅师手捏佛珠，长叹一声，宣了声佛号。“顾檀越，这就是你离开后所发生的事了。”
　　顾惜朝默然，无言以对。
　　原来陈環環所服之毒为断肠草，惠明禅师用了甘草、金银花，都不奏效，眼看環環危在旦夕。那天夜里，越伊买回一只驴子，原来他查阅出偏方，以活畜之血滴灌入喉，便能解断肠草之毒。然而佛门净地，怎可随意杀生，僧侣们执意不肯。一来二去，贻误了时机，等到惠明禅师闻讯赶来的时候，陈環環已然香消玉殒，越伊与禅院内众僧也就此结下仇怨。只有惠明禅师能宽容，他曾对弟子说：“世人终有孽障，不过未及点化罢了。”
　　然而过了没多久，禅院内走水，大火从原先顾惜朝与越伊居住的西厢小院，一直蔓延到前殿。直到僧人们好不容易将大火扑灭，发现越伊不见了。而惠明禅师亦在自己的禅房内圆寂。
　　于是，有些僧人就认为越伊杀害了惠明禅师，纵火毁尸灭迹，逃之夭夭。
　　惠衍见顾惜朝许久不言语，道：“顾檀越以为如何呢？”
　　顾惜朝沉没良久后患患道：“禅师相信吗？禅师相信是小徒所为吗？”
　　惠衍叹了口气，“贫僧不知。只是觉得不太会。至于事实如何，恐怕要有切实的证据才可以定夺。贫僧宁愿相信令徒是无辜的。”
　　顾惜朝点了点头，起身行礼，“惜朝明了大师的意思了。惜朝这便先行告辞。”
　　惠衍禅师心照不宣地阖目颔首，双手结莲华掌，道了句“阿弥陀佛”。
　　顾惜朝推门出去，金风瑟瑟，竟是彻骨。

　　越伊他，去哪里了。
　　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越伊与惠明禅师并无特别的怨怼，应当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吧。
　　顾惜朝倚立在一株柳树边，皱眉冥想。
　　十月的天，干燥而凉爽。柳叶早已落尽，当初的旖旎春光也已消融。垂条飘拂，不过是撩起几丝萧索，几缕离愁。
　　皓月凝空，又是西湖月下。
　　水波清平，映照出那一轮秋月，却缺了一角，便若玉玦了。倒是菊花，香远清幽，素洁高雅，却朵朵缤纷灿烂。
　　此情此景，竟使顾惜朝几年来平定下来的心绪在霎时间紊乱。心口间涌上一阵酸楚与悲凉。
　　早知道便不应该离开他。
　　顾惜朝眼睑低垂，水气迷蒙。
　　他还是个孩子啊。自己是否，真的太过狠心些。
　　月下把盏，菊香萦回，竟点点化作伤悲，灌入这愁肠。有很多年没有如此畅快地饮酒了罢。自己的酒量是一向不好的。顾惜朝知道。喝酒这件事，本来便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是自己想喝，而是痛苦的时候，酒会让人暂时迷醉。
　　可是现在的顾惜朝却很清醒。他一向是一个很清醒的人，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现在他知道，解决问题的关键，就是找到越伊。
　　越伊，你到底在哪里？

　　三日后，方腊大军叛乱的消息传到了杭州城。
　　那是宣和二年，十一月初。方腊自号“圣公”，建元“永乐”，“以期为正月”，与北宋王朝分廷抗礼。
　　十一月二十八日，起义军“息坑大捷”。
　　十一月二十九日，起义军攻占了青溪县城、睦州城、寿昌、分水、桐庐、遂安等县。仙居人吕师囊聚义响应，攻占了仙居。东阳人富求道还用方腊的“永乐”年号，攻占了东阳、义乌、武义、浦江等县，控制了婺州的外围。
　　战局日益紧张，起义军的队伍向江南重郡杭州城不断进逼，而越伊却始终没有消息。
　　顾惜朝不由得心焦起来。然而此时战事吃紧，各地进出城区管辖甚为严格，顾惜朝出不得城，更不与官兵照面，只得滞留在杭州城中等候消息。眼见天气一天一天萧凉，包围杭州的三面青山上的枝叶也已萧条，显现出枯槁颓败的色泽。大片大片的荒烟蔓草，仿佛便在这刹时间长遍了这往日金粉涂抹的杭城。
　　杭州城内，人心惶惶。
　　直到十二月初，方百花的分部从东边下新城，在富阳与官兵激战，据说得到一员骁将，名作吕将。
　　听得这个消息，顾惜朝不由心中一悸。
　　吕将？
　　他默念这个名字，嘴角噙起一丝微笑。
　　豪无根据地，他认定了，一定是他。就是他，吕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