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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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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过了几年,有的时候越伊也忘了是多久,春去秋来,日子平淡如水。也许四年,也许五年,越伊默默地长成了一个俊秀清逸的少年。在那年的花朝节,他遇见了一个人。
那天春气正暖,杭州城繁花烂漫似锦。葱绿的垂柳上系着红色的丝带,在春风中飘拂,宛若未开的蓓蕾。踏春的人很多吧,还有很多去寺院许愿的。
顾惜朝正在院落中与惠明禅师对弈。黑子白子上下起落间,如同六合幻灭。
“檀越这一着落得急了些。”禅师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
“是,惜朝见教了。”顾惜朝微微颔首,淡淡一笑。
“师尊。”外面有一个小沙弥道,“两浙制置使的夫人求见。”
“知道了。”惠明禅师应道,缓缓起身,“顾檀越,这一局棋怕是又要隔日再下了。”
“无妨。”顾惜朝推枰而起,用锦缎将棋枰盖上,吩咐一旁的小沙弥,“请小师傅将棋局留着吧。多谢了。”
这三年来,顾惜朝除了读书,抄写经文,教授越伊,便是偶尔与惠明禅师对弈。顾惜朝棋艺精湛,而禅师深谙佛理,亦是棋技高超,竟是不分轩轾。顾惜朝便时常来切磋,经过这些时日,性情竟也冲淡平和得多了。他随着禅师出了禅房,信步来到一处院落出,看见越伊正在埋头练字。
春日晏晏,这一时间暖了起来,越伊专注于习字,额上已沁出了点点汗珠。汗珠如晨露一般点缀在他小巧的鼻尖上,越发衬得这个孩子白净秀致。
那样的刻苦,恍若儿时的自己。那是只有不甘心屈服于命运的人才会有的。
“伊儿,休息一下吧。”顾惜朝不由生出几些怜惜,上前和声道。
越伊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有一些惊讶,抬起头来,思索片刻道:“也好。”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已经出落得俊秀风雅,只是眉宇间的冷锐与戒备总是不愿散去。
顾惜朝笑了笑,“不如去前院玩玩,今日是花朝节,有趣的事必定不少。一个孩子,不应该整日闷在这院子中。”
越伊听得他言语,似乎并无喜色,然而依旧遵从地出去了。
顾惜朝立在他身后,暗自皱眉。
前院的厅堂果真热闹非凡。城内城外的善男信女都赶往此地烧香拜佛。
若是佛祖有用,这人世间怎还会有这许多不公正?
越伊暗自嗤笑,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忽然,一个美貌的少女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少女似是比越伊略小些,年方及笄,却无一般姑娘的矜持,笑嘻嘻地跟在一名贵妇打扮的女人身后。少女身着杏黄色单衫,头簪雪柳燕子幡,巧笑倩兮,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然而举手投足间又流露出几分少女的娇媚。
只见那领着少女的贵妇跟着一个小沙弥进了内堂,又和少女说了些什么,就将少女留在了外头,自己独自进去了。
旁边的一名小和尚看越伊怔怔地盯着少女看,不由出言道:“她是两浙制置使的女儿。”这一出言,方道有些后悔。这个由顾檀越带来的少年,平素甚为孤僻,沉默寡言。有时师兄们看他生得俊俏可爱,与他攀谈,却总是讨了个没趣。无奈那个姓顾的施主与方丈惠明禅师似乎颇为熟稔,只好对他敬而远之。
不料这次越伊却和颜道:“哦?那贵妇人想必是制置使夫人了?”
小和尚就越伊好颜回应,大出他意料之外,不禁有些受宠若惊,忙回答:“的确。夫人在禅院捐的香火钱甚多,时常会来禅院与师尊商谈佛理,是潜心向佛之人。身为女子,也的确难能可贵。”
一边小和尚正在大发感慨,越伊却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后院。
“施主,施主?”小和尚纳闷地望着越伊离去的方向,挠了挠脑袋,喃喃道,“果真与传说中一样奇怪。”
西湖月下,烟水繁花。
夜晚是人们纵乐狂欢的时刻。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华灯点点浮动于夭秾的花枝上。
那些花树枝头,缀满了繁丽的花朵,红艳艳地招摇着。那些雕镂精致,描绘华丽的花灯错落地挂在树梢上,摇曳的灯火将整树整树的花朵笼上了一层妩媚与妖娆。
杭州城中的贵妇、官绅也都出来,迎接这难得的盛会。
在城外还有游湖的活动。数百名容光艳丽的女伎衣着鲜亮,或怀抱乐器,踏街而舞;或手挎花篮,抛散漫天花雨。
弄弦的玉指,指尖一抹嫣红。偶尔露出长裙的红绣鞋。高髻上的一点珠翠。
北宋的杭州郡,便笼罩在这奢靡的熏风中了。
顾惜朝立在一株杏花树前,火红的烛光映得他一袭青衫似也浓艳起来。他手指轻轻触动那些花灯,眼眸中忽然蓄满了江南浓重的雾气。
“晚晴第一次笑,便是看花灯的时候。”他微笑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越伊说,“她笑起来很美,不笑的时候,就好象绝立于尘的仙子,带着对尘世的悲悯与忧伤。”
他宽大的袖子垂下来,似是刹时间注满了清风,飘拂起来。
越伊也不言语,习惯地看着他诉说。
每当顾惜朝用这样恬淡而温婉的语气说起他深爱的妻子的时候,越伊总有一种时光凝滞的感觉,仿佛全世界的光华都围绕着他静静流淌。
那幺,那个晚晴,那个在五年以前就已经死去的女子,到底是什幺样的人呢?让眼前的人花了五年的时间用来忘却,却更加刻骨铭心。
越伊默然地立在那里,若有若无地望着满树花灯。他四下顾盼,却意外地见到一个纤俏的身影。
杏黄的上袄,松绿的半臂,桃红的百摺裙。双鬟髻,一束雪柳轻柔地垂挂下来。
是那个,今日在寿宁禅院见过的少女。
她手执一枝桃花,笑脸盈盈。剪水双眸,娇丽尖俏的小脸,虽显稚拙,却已显是出落得美丽可爱。
越伊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在喧闹的人群中观望着。
人群突然喧闹起来,只见一驾宝马雕鞍、翠盖飞檐的马车从大道中飞驰而过,惊慌的人群四散拥堵,撞倒了正在赏花的少女。
“呀!”少女一声娇呼,花容失色,冷不防跌倒在地。
“你没事吧。”越伊穿过熙攘的人群,上前将她扶起。
少女抬首,尚自有泪珠盈眶,缀在长长的睫毛上,微微颤动。
“当心些。”越伊淡淡一笑,帮她拾起落在地上的桃花。他素衣长衫,面容俊秀,宛然一好少年。
“唔。多谢。”少女面色微微一红,竟有如手中桃花般娇艳。
“你是两浙制置使的女儿?”越伊想起白日里小沙弥所言,询问道。
少女微有些诧异,然而依旧照实回答:“奴家名作陈環環,制置使陈建正是家父名讳。”
越伊微微颔首,“自是官家女儿,何故独自一人出来?”
陈環環偷偷一笑,“都怪爹爹不好,说女孩子家要宁和静好,硬是不让我出来。上次的上元节灯会便已经错过,这次花朝节灯会又不让出来玩,我只好自己偷偷跑出来了……”
越伊可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还真是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啊,竟然就这样随随便便告诉一个陌生人自己的底细。
陈環環见他看自己的神色古怪,当是自己仪容不整,忙整了整衣襟,稚嫩的脸上作出老成持重的样子,却越发显得幼嫩可爱。
越伊不禁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陈環環被他看得心里发虚,指尖不住地绕着垂下的发缕,“你……”
“姑娘!姑娘!”一个严妆妇人不顾礼仪,奋力拨开拥堵的人群,挤到面前,急急抱住陈環環,面色又急又喜,“姑娘,可找得我好苦啊。”
“乳娘……”環環在她怀中,似有些不适似的,微微涨红了脸。
那妇人看见站在一旁的越伊,道:“这不是寿宁禅院的越小公子么?”
越伊并不出声,也不作礼,只是微微颔首,算是作答。
妇人显然对他的无礼举止有些不满,也不再理会他,只是絮絮地与陈環環念叨,说自己是如何千辛万苦找到她,而她父亲又是如何震怒以及焦虑,她母亲是如何忧戚,一壁拉着她往不远处的家丁走去。
越伊只是静静看着,听着那些家人之间的絮语,默然无语,神情有些落寞。当陈環環将要被人群吞没的时候,他看见她蓦然回首,然后一丝浅笑绽放在她唇角,笑容中掺杂了不易察觉的与她年龄不符的媚态。
还有隐藏的更深的,如雾的忧伤。
然而等不及越伊细究这其中的意味,那个玲珑的少女的身影就彻底地在人群中消失了。
一直到月上中天,游人悉数散去,越伊都一直站在原先那树杏花下,直至灯火阑珊。
他与顾惜朝走散了,于是回到这里,静默地等他回来寻他。
游人三三两两从他面前走过。有贫苦的夫妻相偕而行,不时相视一笑,丈夫的背上背着早已熟睡的幼童。有失意的士子,酩酊大醉,揽着歌妓的香肩,大声吟诵着《渔父》。有盛气凌人的达官显贵,鎏金错银的轿子匆匆从面前掠过,轿上銮铃玎玲。
就是没有他。
直到最后一个人也离去,越伊依旧站着。面前那盏藕荷色莲花灯内烛光明灭,结出了一朵灯花,然后忽然噗的一声,灭了。越伊一直盯着那盏灯,此时回过神,只觉得双目酸胀,全是闪动的幻影。他定了定神,一个人摸黑回到了寿宁禅院。
禅院早已闭门,各禅房的灯也早已熄了。
越伊穿过寂静的寺院,回到那个西边的厢房。
灯还亮着,落下暖暖的余辉。那个青衣的书生伏在书案上,已经睡着了。几缕卷曲的丝发垂在他的玉颜上,像是幽幽的梦境。
仿佛听见了响动,顾惜朝醒转过来。
“回来了。”他淡淡地说,完全没有越伊所期望的那种热度。
“唔。”
“很晚了,去睡吧。”
没有问去了哪里,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没有问好或不好。
越伊点点头,转身进了房间。他关上了房门,也就将门外人那湖水般迷蒙的眸光关在了门外。
陈府。
“回来了。”管家提着一盏八角灯,严厉地望着面前低眉顺眼的環環。
“是。”環環螓首低垂,月色在她面上流转,晕出忧伤的神色。
“随我来。”管家点点头,转身朝夜色深沉处走去。
環環顿了顿,随即跟上。
两个人的身影伴着灯笼幽微的光亮,终于于黑暗中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