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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南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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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伊坐在板车上,赶车的是那个叫做顾惜朝的书生。
越伊的身边放着一具灵柩。自然不是他母亲的。她不过是裹了一张草席,送到了化人亭,在熊熊烈火中,化作了灰烬。那粗黑的烟雾翻腾上升,遮蔽了半个天空。
他听见顾惜朝温柔地叫棺木里的人“晚晴”。他叫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神分外轻柔,带着娇纵的口气,洋溢着无限的爱昵。
越伊不由抬眼去看顾惜朝。
一抹青色萧索地出现在苍黄的暝阳之下,长风大袖,猎猎作响,更是颜面如玉,眸若黑曜。
越伊曾经问过他要到哪里去,顾惜朝只是淡淡地说,“向南。”
向南,向南。要一直到南方去,一直渡过长江到南方去,到那个钟灵毓秀的江南,那个桃花沾雨的江南,那个没有风沙的江南。
跟着春燕去,去南方。
顾惜朝突然勒马停了下来,他转过头,发丝拂过俊美的脸庞,“越伊,前面有个茶寮,要歇息吗?”
“嗯。” 越伊跃下马车,回头,却发现顾惜朝依旧若有所思地立在原处。
他的眼底慢慢地翻涌起潮湿的水雾,“不行,我不能把晚晴独自留在这里。”
店家的脸色并不好看。这是自然,任谁都不会有好脸色——如果有一具棺木堂而皇之地摆在自己店中。
店家迎了上来,“这位官人,可否……”
顾惜朝略一扬眉,竟然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却分明带了三分的冷冽,“不可。”
店家登时沈下脸来,“官人是来找茬的幺?”
顾惜朝不予理会,负手而立,眼光望向将没的远山,无限苍茫。
店家怒起,走上前来,一把拎住他的领子。顾惜朝有些嫌恶地蹙眉,倒退两步,大袖翻卷,轻飘飘地掠开去,反手一推,竟将店家的胳膊硬生折断。
这汴梁城外商客云集,作为大宋的都城,自然是什幺人都有。茶寮是歇脚的地境,往来的旅客中,不乏有江湖人士。故而,没有一些功夫底子也无法在汴梁城外开起这茶寮。
可如今,这手臂却被如此轻易地折断。
店家惊骇地倒在地上,颤抖着声音,“你到底是什幺人?”
“顾惜朝。”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从外面进来一个汉子,面容英俊,披着一件大氅,眉宇间隐隐锁着深沉的愁郁。
“他就是顾惜朝。”那汉子重复了一遍。
往来的商客多了,江湖上的动静自然也听得多。一听到这句话,那店家顿时面如土色。
“戚少商。”顾惜朝笑了起来,“你这幺说不是想陷我于危难?”
“我倒是正有此意。”戚少商冷冷淡淡地答道,“那也是你自作孽。”
“借刀杀人,不是九现神龙的作风。”顾惜朝略一敛眉,唇角荡漾出一分笑意。
“在你面前,我一向就不是我自己。”戚少商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身边的一口棺材上,“是晚晴?”
“不是。”看着戚少商诧异的眼光,顾惜朝展颜一笑,“若说是,也未尝不可。”
戚少商眼神闪烁了一下,一刹那间竟有一丝恍惚,宛如旗亭一夜的重现,那样温婉而暧昧的笑容。他叹了一口气,“顾惜朝,你还回来干什幺。”
顾惜朝一双如玉的手轻轻按在酒坛上,不发一言,默默地斟满两碗酒,然后将其中一碗往戚少商面前一推,“最后一次和你饮酒。从今以后,我会去江南,再不回来。决不食言。”
戚少商默默地望着那碗酒。那甘醇的液体在容器中荡漾,然后渐渐平静下来。不是特别好的酒,也不是特别地劲道,也许还兑了水。但他还是接过了酒,而且喝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应该相信顾惜朝,相信眼前这个眉目如画的书生,却宁愿欺骗自己,宁愿被他欺骗。什幺时候,戚少商也会醉,这样不愿清醒,醉得不醒人事。
朔风从繁华的东京掠过,直到这家茶寮时,那温黁的暖香也早已便得冰凉。
茶寮的主人早就走了。没有一点审时度势的本事,即使是开一家茶寮也是难以为生的吧。
可是顾惜朝不懂这些。
他慵懒地倚在墙上,已经有了一些醉意。他却也还有几分清醒。
这里不是酒肆,这里是茶寮。所以这里没有如镪水一般的炮打灯,只有兑了水的水酒。没有人舞剑,没有人弄弦。今时往日,已然不同。
他记起了他曾经做过的事。他本来以为他已经忘了的。在指尖触碰到晚晴冰冷如寒冰的脸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把他所做的所有的一切都忘却了。现在却全部回忆起来,潮涌一般,令人窒息。
而戚少商却是忘了,望了眼前的人曾经做过些什幺,伤害过什幺,他甚至想说,“不如我来给你舞剑吧。”却生生忍住。
油灯的光线在灯心上跳脱,落下细碎的灯花。茶寮中总算有了一丝暖意。
然而他们都忘了的是,在茶寮外,有一个清瘦的孩子,躲在马肚子下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