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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 玉蜻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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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
纤细的身子,电闪似掠过眼前,招摇般停了下来。她伸手去捉,飒然,那碧色的身子又腾起。
她追着那只蜻蜓,跑过整座花园,最后看着它停在一个人手心。
“三郎……”
她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却看见那人目光中邪魅的笑意,听见那一直温柔的声音冷漠地开口:
“不要伤害这只蜻蜓,否则,我会伤害你。”
女子从梦中惊醒,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习惯性地伸出手臂,却碰了个空。转目,身边竟只剩下半床空被,一缕阳光照下窗来,天,已大亮了。
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丫鬟捧上洗脸水,一边懒洋洋挽着头发,一边打量镜里的容颜。尚未清醒透的惺忪睡眼,肌肤也带着几分那么慵慵的娇润,捏一下大概也能沁出水来么。懒怠调脂弄粉,草草挽了一个慵妆髻,一面便叫住来端洗脸水的丫鬟:
“琴儿,三爷呢?”
“三爷?一早上朝回来,如今大约在园里罢。”
琴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真是的,这丫头看着三郎的眼神便不对,总要找个机会好好整治她一下。
望着那半床空被,提起眉笔的手不觉放了下去。没他在,理妆描眉,又有什么趣儿?
梦里的蜻蜓忽地掠过眼前,她浑身一颤。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是在做这样的梦。蜻蜓……
她不觉便出了声:“琴儿,这儿有蜻蜓么?”
“有!怎么没有?”琴儿的语气不知是不是格外夸张些,她听着总觉不舒服。“园里最多蜻蜓了,要是三少奶奶想看看,去园里不就成了?”
她惊了一惊,提起裙子,几乎跌跌撞撞奔下楼去。琴儿在身后,唇边似乎挂着一缕奇怪的笑容。
凌波亭中独坐,轻罗小扇闲扑,对着那一只无辜的蝴蝶穷追不舍。忽地,一只手在身后一招,蝴蝶儿一头便撞在那人掌心。端详着掌中的蝴蝶,刚刚下朝的侍郎大人笑道:“跟它过不去做什么?”
三夫人横了一眼:“当着我面,便招蜂惹蝶?”
“分明是人不招蝶蝶自来,怎说为夫招蜂惹蝶?”
“少美了,瞧瞧你身上这朵花,蕊萼粉样样俱全,这蝴蝶儿不朝着你身上扑,又朝着谁身上扑?”
“好罢!怪不得三妹你今儿见着我都阴着脸,原是这衣裳闹的。”
“去。”扇子眼疾手快地一敲,不去看那惹人的脸。
陆慧官却大大咧咧在三夫人身边坐下:“乖三妹,笑一笑,怪我今儿没陪你调脂画眉,是罢?”
三夫人继续不依不饶偏着头,绷着脸。
“好罢,就是三妹你遇人不淑,明儿是你满月归宁,若是我不陪你去,你便自个儿原轿去,原轿回,休想留宿到天明!”见妻子不理,陆慧官便换了一副脸。
威胁,分明是威胁!三夫人恨恨白了他一眼,坚决不能认输!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是挑中了我,你少不得嫁狼随狼,这辈子,别指望换了。”
三夫人撑不住一笑,赶忙扭了头。陆慧官心满意足地把蝴蝶一抛,腾出手来在妻子脸上捏了一把:“笑了,便是原谅了?好,那我少不得受累,陪你回去了。”
“你!”三夫人拿着扇子忿忿要打,一个立足不稳,却被陆慧官轻车熟路地揽进怀里。
三夫人倚在丈夫怀里,随手折了枝梨花,拿在手上一朵朵数着。这园里的梨花是名种冰棠梨,盛开时花繁如海。陆慧官靠着亭柱闭目养神,一睁眼,却忽见身边人头上多了点翠色。
“傻丫头!”嘀咕一句,从佳人头上拈下那只停错了地方的蜻蜓,陆慧官脸上的笑容却不由凝了一凝。撩起锦袍,拿起系在里面的玉饰,放在掌心,沉吟不语。
三夫人定睛望去,那玉饰亦是只蜻蜓。身作碧色,纤秀玲珑,翅薄如纸,隐然可透过翅上的经脉见到其后的掌纹。碧玉无瑕,神态灵动,比旁边那只活生生的蜻蜓还要秀巧几分。
“三郎,送给我好不好?”
陆慧官素来是个不惜千金买笑钱的性子,这玉蜻蜓虽珍奇,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三夫人料得他绝无不允,不想那人却是一反常态,面露迟疑:“这……”
“你舍不得?”
陆慧官拍拍三妹的头发:“三妹,你给为夫留点儿东西不成么?”
三夫人不由恼了,先是不做声等着,继而见他接着盯着那蜻蜓发呆,眉头一皱,冷不丁一伸手,夺过那玉蜻蜓,冷笑道:“也不知是哪个送你的定情信物罢?倒是打碎了干净!”
“三妹。”陆慧官脸上的笑容神奇地变了,目光也在一瞬间冷不可言:“你若是伤了它,就不要怪我伤了你。”
三夫人打了个寒战,似乎,这场景有些熟悉。
还没想好怎么办,只觉得身边有些异样,陆慧官的脸色忽地一僵,怒喝:“死丫头,你来干什么?”
一转头,琴儿站在身边一尺地,正笑得浑身发抖:“三爷……你,你说话真是好玩。”
三夫人恨恨白了这丫头一眼,忽地想起她也是解了自己的围,冷笑了一声,把手里的东西向着琴儿手里一塞,道:“三爷送给峰少爷玩的小玩意儿,打坏了,可要唯你是问!”
琴儿笑道:“是了,少奶奶放心,峰少爷从来不乱打东西的!”回头向着陆慧官一笑,闪身便溜开。陆慧官惊道:“你——”一只手伸了出去,却没能拦住那鬼灵精的小丫头。
三夫人把那东西送出手,心情好了些,挡着陆慧官的道,笑道:“三郎?”
陆慧官却不理她,盯着琴儿跑去的方向,眼中一霎时全然失了神采。
“三郎?”三夫人着实惊了,又叫一声。
陆慧官不理她,神色慢慢变成了释然,只是轻轻念着这个字,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安。”
那时,他也只是个孩子。
满园的冰棠梨花,一色的雪白。偶尔飞过的蝴蝶,便是触目的艳丽,蜻蜓或红或碧,掠过眼前。
他才刚刚开始练家传的送花步法,轻功并不如何灵光。捉只蝴蝶也罢了,要抓住电闪一般的蜻蜓,每次都要累得他满头大汗。
那天,满头大汗的陆慧官正在折腾着好不容易逮到手的那只蜻蜓,连脸上的汗也忘了擦一把。
“胡闹。”陆锦宗带着一头的黑线,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心一意折腾着手里的蜻蜓,完全没留意到身后的老父。
注视着那锦衣男孩许久的尹方煌笑了笑:“贤郎颇有贤弟少年之风啊,灵气不凡,日后也是成大器的材料。”
“爹爹!”陆慧官没转头就吓了一跳,父亲不是从来不到花园来的么?急忙把手藏到身后,转过身:“爹爹,你怎么来了?”
陆锦宗继续一头黑线:“行了,没见有客人么?”
陆慧官才看到旁边那个峨冠长髯的中年书生,负手而立,脸带微笑,目光神色中却有种不怒自威的凛然之气。“爹,这位是……”
“还不快叫尹伯伯?”
陆慧官乖乖上前行礼:“尹伯伯好。”
陆锦宗苦笑:“尹兄,这孩子被我惯坏了,万不及贤郎斯文守礼,还请尹兄别见笑。”
“哪里话?你看看我这孩子……”尹方煌从身后扯出那个躲了半天的小男孩,“小安,别躲了,见过陆叔叔的三公子。忘了爹刚才怎么跟你说的了?快和哥哥打个招呼。”
叫“小安”的男孩勉勉强强上前,规规矩矩作了一揖:“三郎哥哥好。”
陆慧官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男孩。年纪比自己还小,个子不矮,穿着一身整整齐齐的雪白书生衣衫,一副小大人模样。看着那张让人想捏一把的小脸上满是严肃,比他那个不怒自威的父亲还一本正经,陆慧官只好拼命忍着笑,故作正经地点了点头:“小安弟弟好。”
“好了,小安就烦贤侄照应了。”尹方煌满意地笑笑,“贤弟,我看你这园中凌波亭颇为雅致,上去坐坐如何?”
“甚好。”陆锦宗不大放心地看了儿子一眼,沉声道:“三郎,看好你弟弟!”这才同义兄一同向着假山顶上的凌波亭走去。
陆慧官当时并不知道,眼前那个“中年书生”便是昔年名震江湖的一代风流尹方煌。不过,即使知道,也许他也不会太留心。确认了父亲和那尹伯伯走远以后,陆慧官低下头,接着摆弄手里那只蜻蜓。
“三郎哥哥……”小安小心翼翼地找着词句,“这个……可不可以给我?”
“给你?”陆慧官笑笑,“给你可以,你得拿点什么来换吧?”
小安犹豫许久:“我没有东西可以换啊?可是……”
“把你的扇子给我好了。”陆慧官早就盯上他手里的扇子了,“扇子拿来,蜻蜓就拿去。”
这个小安弟弟看起来很乖,欺负起来……应该也很顺手罢?
小安果然乖乖地双手奉上扇子:“三郎哥哥,现在可以给我了么?”
“可以。”陆慧官一边暗笑,说他乖,果然不是一般的乖啊。把那蜻蜓小心翼翼交到小安手里,正要叮嘱“小心别飞了”,便见小安双手一张,那蜻蜓展翅便飞,掠过眼前,再也抓不住。
“唉,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陆慧官埋怨一句,打开扇子欣赏,“不过没事,我再抓两只给你好了。”
小安一呆:“抓它?我不要蜻蜓,只想请哥哥放了它啊。”
“放了?”换陆慧官发呆,半日才回过神来,“你要放了啊?”
“嗯,蜻蜓被抓了会很难过的,所以我想请哥哥放了它。”小安一本正经说着,没注意陆慧官头上的黑线。
陆慧官慢吞吞地把扇子塞了回去:“给你。”
小安不解,还是接了扇子,奇道:“不要了?”
陆慧官决定换个话题:“对了,你的名字叫什么?”
“安白,”小安很认真,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着,“尹安白,平安的安,清白的白。”
陆慧官低下头认着:“原来是这个‘安’啊?宝盖头底下一个女字,嗯,果然很像戴着冠的女孩子。”
尹安白雪白的小脸马上通红:“三郎哥哥,你欺负人!”
这小家伙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原来这么容易害羞啊?陆慧官来了兴致,笑嘻嘻地开口:“你是从小跟妈妈的吧?这么像女孩子,要是穿了女孩子衣服会很好看的,算我妹妹怎么样?”
尹安白怔了:“我……没妈妈的。”
轮到陆慧官目瞪口呆。费了半天口舌,才明白尹安白不是说他是尹方煌捡来的。尹安白的母亲很早就已经过世,早到不及在他的记忆里留下哪怕是丝毫的印象。
也许因为习惯了只有父亲的生活,尹安白并不怎么介意谈起这些,语气的平淡让陆慧官几乎有了一丝羡慕:“我呢,有两个妈妈。”
一个是不脱女孩子脾气,没事便撒娇撒痴,一个是刁蛮无比,瓶瓶罐罐摔了无其数。想想自己似乎没见过什么叫“母爱”的东西,陆慧官还是觉得,可以独占一个父亲的尹安白比较幸福。
“你有两个妈妈?”尹安白睁大了大大的眼睛。受父亲的熏陶,他一直认为男子也要从一而终。
陆慧官灵机一动:“安弟弟,我送一个妈妈给你好不好?”
“啊?”尹安白更是呆了,“这样也可以吗?你妈妈很好看的!”
陆慧官想着好看的妈哪个爹不喜欢,嘴上却是:“是哦,伯伯大概和你一样一本正经,看到好看的也不说喜欢的!”
“我当然喜欢好看的妈妈了!”尹安白忿忿红了脸,“可是我爹爹说,天底下好看的女子很多,知心的就难找了。”
“哦,那么你妈妈是知心的了。”陆慧官假装明白。
“嗯,我爹爹说我妈妈很好,就算不怎么聪明好看,可她很温柔善良的,还关心小动物……”
“噗……”陆慧官总算明白:“怪不得你连只蜻蜓都要放。”
“嗯。”尹安白点头,“三郎哥哥,以后不要再抓蜻蜓了,好不好?”
陆慧官正在考虑要不要听安弟弟的话,尹安白又突然想起什么,从长袍里扯出一个小东西,托在手心“对了,哥哥看看这个。”
“好漂亮的玉蜻蜓!”陆慧官探头过去,不由张大了嘴,“安弟弟,送我好不好?我保证再不抓蜻蜓了!”
尹安白却迟疑了:“这个……爹爹说这个是妈妈的遗物,等我长大了,要送给心上人的。”
不几天,陆府上下都听惯叫了“三哥哥”和“安弟弟”的声音。尹方煌很高兴儿子终于有了玩伴,而陆锦宗也很高兴,终于有了个能管住被自己娇宠坏的孩子的人了。
陆慧官如今只服尹安白一个人,但是有两件事,仍然是绝对不依的。
其一,是他依然报复性地乱捉着蜻蜓,并且轻功大有突飞猛进之势。
另一件,则是在尹安白不小心说漏了嘴以后。
尹安白是订了娃娃亲的。虽然他自己非常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但是陆慧官总是拿着这个取笑。死缠烂打之下,也盘出了不少关于那个女孩子的事情。她是他的表姐,从小在姑苏王家学武,喜欢骑白马儿,吃青团子。
但是有些东西,尹安白打死也不肯说,比如……
“她到底叫什么?”(我都板着脸了你还不说?)
“……”(跟我比板脸)
“好不好看?”陆慧官继续。
“……”尹安白也继续。
陆慧官终于撑不下去了:“安安,你要是再不说,我要不客气了!”
尹安白眨着漂亮的眼睛,纯真地问:“三郎哥哥也会不客气啊?”
陆慧官气结,果然,人是不能惯的啊!狠一狠心,一摔袖子:“你要是再不说,我……”
“怎么样?”
“我就不理你了!”不知道这招有没有用啊……试一试吧。
尹安白果然慌了:“三郎哥哥别走啊!”
“哼!”陆慧官已经在拼命忍着笑,“说不理,就是不理!”
“我错了好不好……”尹安白快要哭了,“你别走啊!我错了,是我错了……”
“这才乖。”陆慧官笑眯眯转过头,“告诉哥哥,她叫什么?”
尹安白头一次知道某些人的话是不可以相信的。愤愤不已地盯着眼前一脸惫懒的三哥哥,抵不住他的一脸坏笑,只有低下头,声音成了蚊子:“她叫敏敏,小名叫团团。”
“好看吗?”
“不知道,爹说女大十八变,大概要长大了才知道。”
“你爹很喜欢她了?”
“嗯,爹说她很乖的。”
“那你的蜻蜓,以后要送给她了?”
说出口,陆慧官心中蓦地有一阵奇怪的失落感。尹安白支着小脑袋一本正经思考:“这个……我不知道啊,爹说,这个是他以前亲手送给妈妈的,现在留给我,等我长大以后亲手送给心上人……”
“你和她都定亲了,她还不算你的心上人?”陆慧官泄气地看着这个恨不得让爹抱着的宝贝弟弟,忽然灵机一动,“你还有别的喜欢的小姑娘吧?”
尹安白毫无意外地红了脸:“我哪有啊!除了她,又见不到其他人的。”
陆慧官又神气了起来:“你哥哥我见的就多了。我们这儿,好看的小姑娘可多了。王姑姑家有对双胞胎女儿,知道吧?姐姐叫颦儿,妹妹叫蝶儿,好看是都好看,就是姐姐爱哭点,妹妹爱闹点。”
说得高兴了,陆慧官站起来,指点着园里的树,好像那些小姑娘都在面前:“吕阿姨家呢,有好多姐姐妹妹,不过好多都不在京里,只有五妹妹小梅子在。这个梅子么,倒是很可爱,瓜子脸,大眼睛,和范家的虹少爷最要好。乖起来很乖,娇蛮起来,她的二哥哥真真要给她闹死,和傅家那个……哎呀,不提也罢。”
尹安白听得好奇,又问:“还有呢?”
“最要小心的……唉,还是袁家那个丫头了。叫婉芬,看着清清纯纯的一个小姑娘,心思可多了,一不小心,抓一大把男孩子在手心里玩呢!”
那样逍遥自在的日子没有很久。园子里的冰棠梨花落尽的时候,尹安白告诉陆慧官,父亲要走了,他也该离开了。
“安安,你不能留下吗?”
“不行啊,爹爹说了,明天一定要走的……”
陆锦宗在亭子里看着两个孩子满脸哀伤地上演惜别离,不禁又是满头的黑线,幸好尹方煌向来好脾气,拦住义弟,竟然看得津津有味。
“那你以后能回来看我么?”
“我……应该会的……”
“好了好了,小安,我们走,爹答应你以后再带你来玩啊。”
尹方煌实在忍笑忍不住了,现身插嘴。
“爹……”尹安白一脸马上要晕倒的神情。陆慧官嘟着嘴,板着脸被陆锦宗扯开。
就这样……分开了。
尹方煌与尹安白离开的那天,陆慧官死活不肯去送。只是在花园里捉蜻蜓。
厅中,别离的客套叙话说完,他还是及时抱着一包东西奔到了门外,那父子二人刚刚上了马车。
“小安,你给我看着!”
他用最大的力气喊着,扯开了布包。
尹安白记忆里,便只余下那满天的蜻蜓,和碧色中间那个锦衣的男孩。
看着马车扬起的烟尘掩却了渐渐远去的身影,尹安白低头,擦去眼角的泪水。
尹方煌看着儿子,叹了口气:“安儿,爹是怎么和你说的?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爹……”尹安白迷茫地抬头,“可是安儿已经很伤心了。”
“安儿,你还小。”尹方煌摸摸尹安白的小脑袋,“这不能算伤心的。”
“那,爹,伤心是什么?”
尹方煌黯然地看着窗外的天:“那要等你长大以后。那是一个人……永远也见不到了。分明知道她已再也不能见了,偏偏还要一个人孤零零守着这世上,不能去陪她……”
他说的是自己。尹安白木然盯着手里的玉蜻蜓,也许,自己真的是太小了。
“爹,我们还会回来的吧?你答应过……”
尹方煌拍了拍儿子:“如果爹可以,会带你回来的。”
那时,父亲已经感到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了吧?
尹安白回想起那天的一切,仍然希望自己是作了个梦。醒过来,自己依旧在那园子里,看身边的哥哥追着蜻蜓。
回岭南不久,尹方煌郁思成病,半身不遂。
后来,京中传来消息,他与袁家女儿婉芬定了亲。
再后来,父亲的老友带来信,邀归西湖一会。
父亲答允了,带了尹安白,还有那尚未过门的媳妇,王敏媛。
陆慧官依然记得那个清晨。断桥春色,烟雨霏霏。
他是被未婚妻袁婉芬拖来的。未婚妻,又是为了陪母亲,袁雪珏。
尹方煌,与记忆中相比,已变了许多。除了偶尔眼光的锋芒扫过,他很难把眼前这病弱的老人,与那不怒自威的伯父连在一起。
陆慧官更加不能理解的,是在尹伯伯面前,他那向来严峻冷淡的准岳母大人,笑容居然可以灿烂得像个小姑娘。他很不厚道地联想到了“小鸟依人”这个词,没等开始反省忏悔,就被识趣的未婚妻拉走了。
袁婉芬嚷着要他陪伴去断桥玩一玩,他明白是不打扰两位老人家。这也好,免得在尹方煌面前,想起一些他不愿再仔细回忆的往事。
走进断桥边那间小酒馆,不过是因为袁婉芬叫着脚疼,要他帮着揉揉。可是刚刚坐下,他的目光便落到了邻座那对情侣身上。茫然望着那白衣的书生,那人似乎觉察,转过脸,目光相遇。
“……陆师兄。”
“安……尹贤弟。”
各自吐出一个陌生的称呼,生涩得可怕。
“阿慧,这位是……”袁婉芬疑惑地捶了捶他。
“呃……婉芬,这是尹伯父的公子,尹安白。尹贤弟,这是我未婚妻……”
“啊,袁小姐。”尹安白站起身,恭敬施了一礼。
袁婉芬格格一笑:“早听说尹公子的名字啦,这位是敏妹子了?记得刚刚伯父还提起,尹公子年纪比我小着些,论来该叫姐姐罢?”眼波流转,尹安白雪白的小脸顿时变成了一只柿子。
陆慧官无端觉得火气上涌。起初以为是看到袁婉芬又在不分内外地攀亲,继而发觉,他其实完全没在意她怎样,火气的来源,是坐在旁边的那个王敏媛。
似乎是约好一般,两个少女迅速地结成知己,交流起自家那位的种种劣迹,然后便一起出去逛,扔下两个异口同声咬定不愿陪同拎包的男儿在店中喝闲酒。本来是王敏媛嚷嚷尝新,要了一壶女儿红,可是喝了一点便搁着了。陆慧官左右是闲得无事,便拿起来往嘴里倒。
十年的女儿红,上口温柔,后劲可是绝不能小看。这个,大越的第一风流浪子自是一清二楚,然而当日的陆慧官,却不曾对它起半点戒心。不知不觉,一壶也喝去了大半。
“你……都好?”
尹安白长高了,秀颀如风前玉树。那一壶酒,他是碰也没碰,却微微红了脸。
“爹前些年一场大病,如今……”
“……我知道。我问的是你怎么样!”
酒意上冲,竟有了些醺醺然。
“我……”尹安白的脸越发红了起来,“还好。就是……就是她管得严些。”
陆慧官大笑:“那是你太听话了!要是交到本官手里调教几个月,包你扬眉吐气,如何?”
尹安白没有笑。或许是雨意太浓,这小小酒肆里的空气,直窒得人难以呼吸。不知所措地拿起一只空酒杯,避开陆慧官的目光。
“这雨,好像要大了啊……”
其实陆慧官也没有看着他,只想着如何找些话,冲淡这要人窒息的气氛。听他这么说,如释重负地起身走出门外看了看:“也还好吧?我觉得没怎么变。”
尹安白也跟着走出门外,仰起头伸手去接檐上滴下的雨水。陆慧官不知说什么好,也便举手,去接那雨水。手掌一翻,无意间用上了“盘索”的功夫,一只蜻蜓直撞进了掌心。
“三郎哥哥……”尹安白微笑着开了口,“可不可以给我?”
陆慧官歪着脑袋诧异地望他,话却自然从口中跳了出来:“安安啊,给你可以,总得拿点什么来换吧?”
尹安白迟疑片刻,从腰间解下一个小东西:“……这个,行不行?”
陆慧官“啊”了一声,瞪着尹安白:“你……这……这不是该送给她的么?”
碧色的蜻蜓已托到了眼前,尹安白还在微笑:“没有给她啊,爹都说了,只许给一个人的。三郎哥哥你不是想要么?就给你留着了。”
“安,我看你是学坏了,连你妈妈留下的东西也敢拿来开玩笑,真是胆子不小。”陆慧官在他脑袋上凿了一下,“连你哥哥我都没敢这么大胆过。”
尹安白低下头:“……你就放了那蜻蜓不行么?”
“不放,我就是不放!”
两个人极力模仿着昔日的语气,然而毕竟不是那个两小无猜的青葱年代了。一人一句,像是演戏般不自在。偏偏这戏演下去,旁边也没有他人看着,不知这戏,到底是演给谁看。
“你会后悔的。”陆慧官全然失去了演下去的兴致,“你应该给她。”
“不想骗她。”尹安白看着陆慧官,“我知道该给的是谁。”
“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疯了。”陆慧官苦笑,“好,要是我拿了它,转手就送给婉芬呢?”
“不会的,”尹安白侧过蜻蜓的身子,“你看。”
碧玉蜻蜓的身侧镌着两行小字: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陆慧官不语,接过蜻蜓,解衣贴身系了,涩然一笑:“安,我一定是醉了。”
尹安白亦是怔怔一笑,忽然,颊上便落下两行泪。
三月断桥,烟水迷离。
千年前的三月,断桥边,白素贞自许仙手上接过一把伞。
三十年前的三月,断桥边,一个女子自尹方煌手上接过一只玉蜻蜓。
而这个三月,依旧在断桥边,同一只玉蜻蜓,陆慧官自尹安白手中接过。
白素贞成了许仙的夫人,那女子成了尹方煌的妻子,这一次,却没有了下文。
陆慧官依然记得尹安白泪水的味道。咸的。
他记得酒力发作,就在酒馆门外天旋地转。那是他第一次喝醉,也是最后一次。
袁婉芬一直唠叨着这件事,说着她一走开,他就管不住自己。安公子多好,滴酒不沾,这个没良心的陆慧官醉成那样,安公子都陪着她们两个人上断桥逛了一圈,他居然都没醒,害得她花那么大力气把他抬回去。
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只是他从此开始秦楼楚馆放浪形骸,直到门规谨严的袁家再也不能忍受一个“大越第一风流浪子”作女婿,他也得了解脱。而岭南的消息,不久,尹方煌离世,与王敏媛成婚前夕,尹安白只身远走他乡,一去,便是十七年。归来后,人事全非,未婚妻,已然另嫁。
往事莫沉吟。
身闲时序好,且登临。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陆慧官黯然一笑。十七年,老了少年心。也是为不知再如何与那人相见,才会在知道他回乡的消息后,那么匆忙地娶回星记客栈老板的女儿,那个一直痴恋着他的女子,爱种水仙花的姑娘。
也许琴儿拿了那玉蜻蜓走,对他,原是件好事。
“……三妹,明天我陪你回去。”
星记客栈。
三夫人与琴儿进去了,峰儿闹着要来,这会儿只是躲在陆慧官身后,不敢进去。看着空空如也的长街,陆慧官心下茫然。不留神,腰上被人狠狠撞了一下,陆慧官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哎哟”,揉着腰皱着眉找那肇事的小家伙。一转头,却恰见携着那小家伙的人,衣如雪,雪如颜。
“……安。怎么是你?”
“……三哥?”尹安白苦笑,拍了拍身边那小家伙,“……这是我侄儿,宇儿。”
“叔叔看,我刚刚抓了好大一只蜻蜓!”男孩儿喜滋滋炫耀着。
“是么?”陆慧官扯出身后的侄儿,“这是我侄儿,峰儿。快叫叔叔。”
两个小家伙见了礼,峰儿便向那男孩儿开口:“这个蜻蜓,可不可以给我?”
宇儿歪头打量着他:“给你?不行,得有东西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