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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无形无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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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女人如此冷酷的说道,她向着停止哭泣阿希莉莱摊开笔记,示意自己将读下去。一切正如这个冷酷的人所言,留给他们所有人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致前来支援营救的鬼杀队诸君,当看到此书时,恐怕我已不在人世。”阿希莉莱听见女人这样念出第一行字,她语速流畅、嗓音优美,就像是在剧场里才能被听见的声音。在场无人有心去欣赏着美妙的声音,他们低垂着头、面上看不出表情,只有默默握紧的双手暴露了那份被压抑的哀恸。
火光模糊了阿希莉莱的面容,但即便透过如此昏黄的光线,也能看到她脸上掩不住的哀伤和疲惫。似乎,光是听那个有着青蓝色眼睛的女人念出那一行字就已经耗尽女孩的力气。阿伊努人的女儿能感到一股酸楚在她的鼻腔中炸开,喉咙中也被无形之物堵住,眼眶被一阵又一阵的灼浪冲击着。
道原的身影不断在女孩脑中闪现,当她与族人前去拯救奇拉乌西时,道原的失态是否是一种求救的讯号?自己和族人是否无视了那份求救、抛弃了那个人?阿希莉莱越是这么想,越感到自己被沉重的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
‘或许我并非拯救同族于为难的人,而是个抛弃了向我呼救的同类的懦夫。’她如是想,头脑中一团糟,女人的声音也变调成了一片乱码,像夏日的虫鸣一样,只是无意义的嘈杂。
“我们大约是在去年夏天的时候搬到了这片土地上——一片被当地人认为是‘被诅咒了’的原野上。”女人一面念着这份笔记,一面透过这字里行间的信息去了解这个几乎素未谋面的男人。道原荣一写得一手好字,即便,“在秋天的时候,种植在附近的蔬果尝上去根本无法入口,我们起初只是当这是水土不服,但事情在冬末春初的时候变得无法控制起来。”
“我的弟子们……聪、百子和奇拉乌西比我更喜欢穿行在森林与群山中嬉戏,而我只是不堪市井的嘈杂纷扰。我们原以为彼此都会喜欢这片天然的静谧之地,但如今看来……一切恐怕早已在冥冥中标好了价格。”女人挑起一边的眉毛,她想看看,是什么东西把这个颇受爱戴、温文尔雅的男人逼到发疯……最终将他变成一个被剥夺了人型的怪物的。“大约是秋天、草色应该开始变黄的时候,奇拉乌西面色古怪的告诉我,他在天尚未大亮、出门与师兄妹们晨跑的时候,看到了一些会散发荧光、兀自舞动的植物……之后,百子、阿聪也陆陆续续目睹了那样的怪相……包括我。”
“奇拉乌西觉得这里被诅咒了,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谨慎本身不是一件坏事,但因这样的忧虑而致使终日思想不集中,确实算不得一场好事。或许是早熟、又或许是思春期到了,聪开始频繁的挑衅他的奇拉乌西,在百子面前逞英雄。这些终究只是小孩子间争风吃醋的矛盾,是只要他们之间好好交流便好解决的问题。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我有不好的预感,却不知这预感究竟从何而起。”
几乎每一个人的心在听到这一段时,都咯噔了一下。他们都记得奇拉乌西的那些信件,之后——
“百子疯了。”有着蓝绿色眼睛的女人无情地念出了道原的记录,“那是春天发生的事,三个傻孩子偷偷跑了。我本以为他们是耐不住寂寞、或是无法忍受这诡异的环境,心想他们这样也好,便没有追赶。然而,奇拉乌西面色苍白的回来了,带着百子一起。”
“百子的状态很糟糕,她面色苍白、眼睛瞪视着虚空,反复空气中有什么奇异的光彩在闪烁一样。她穿着白色的浴衣、赤脚站在地上,鞋子不知什么时候甩掉了。说是站着,实际上却几乎没有站立的力气,全靠奇拉乌西扶着她,虚弱得像一个随时就会被风吹散的游魂。”至此,望月初等人终于见识了那场悲剧的开端,道原荣一想必也从未想过自己的这本笔记将会是他与自己的大部分弟子们留在人世间仅有的痕迹,“当我问起时,奇拉乌西同样煞白着脸,只说自己在赶到时就只能看到百子跌倒在那片荒原上,失了神一般的跪坐在那片废弃的农庄中央。”
“在将日轮刀交给了奇拉乌西之后,便去寻阿聪。”随着事件的进展,众人的心向着难测的深渊越发下坠。根据道原荣一所言,他在将伴身的日轮刀交给尚且还有理智的奇拉乌西之后,便只身去寻找据说消失了的奥野聪。夜晚的树林像诸位前来调查的鬼杀队成员所见的那般——闪烁着介于蓝色与紫色之间的奇异荧光,形态诡异的藤蔓与灌木在无风的夜晚兀自摇曳。
“就像奇拉乌西说的那样,聪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提着的那盏煤油灯也被摔碎了,凄惨的落在一旁。在那口不祥的深井旁,还留着百子掉了的一只鞋子。”
根据道原荣一的描述,奥野聪的存在就仿佛被抹除了一般,现场只留下某种物质烧焦的痕迹。焦糊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而开,井下忽明忽暗的闪烁着令人不安的光。所有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空气中的焦糊味、残留的焦黑痕迹都暗示了奥野之死。
“百子自那之后就时常会像着了魔一样发出可怕的尖叫,屋里屋外都被她闹得鸡犬不宁……奇拉乌西则成夜成夜的睡不着,就是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也要被噩梦惊醒。他时常说有看不见的怪物在房梁上与地下爬走。”女人一点点读着道原荣一的笔记。
根据道原的说法,撇去愈发癫狂的百子和时常被魇住的奇拉乌西,整个培育所都笼罩在一种怪异的氛围之下。他将自去年秋天起收获的那些口感令人作呕的蔬果、异常劣质的牧草、发苦发涩的变质牛奶与那些只有在夜间才能看到的荧荧之光联系在一起。几乎也是在那个时间,他发现那些豢养在荒野和较靠近于那座荒废农庄的棚子里的家畜们身上也出现了一些异状。身上某些部位、甚至是整个身体都或多或少出现干瘪、萎缩迹象的家畜越来越多。最后,这些家禽家畜都无除外的化作了一地只剩皮毛与骨架、毫无血肉的干尸。
道原首先排除了有人下毒的可能性,像他们这样穷乡僻壤的地界,唯一的乡邻就只有阿伊努人了,而就算是那些阿伊努邻居,也远远避着这片“不祥之地”、不敢来打扰,更不要提投毒了。至于大和族人,放眼望去这荒山野岭的地界,几乎无人会来这个地方。既然事件发生地是个几乎荒无人烟的谷底,那这眼前种种自然不可能是什么人力所造成的困境了。
如果说是因为野外那些蛇鼠之类的小畜生咬啮造成的,病情最多也应该是创面溃烂、坏死,更何况这些家畜身上并没有外伤,而解剖之后也没能看到内部损毁。
这普天之下,除去人力,只有两种力量最为伟大、最有可能造成这种怪事——一是天地自然,二是神鬼之能。道原荣一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而他职业生涯中所遇到的“恶鬼”不过也只是豹变之后、为无惨所控制、最终犯下杀亲食人这样有违人伦的罪孽的恶徒罢了。一般来说,恶鬼作祟没有不伤人性命、只夺牲畜钱财的道理。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推理,既然不是鬼神作祟,那只能是天时地利一样不存了。可北海道是出了名的牧草丰美、土壤肥沃,适宜放牧、种田。既然土质理论上并不贫瘠,那又什么这样连生怪事呢?
看着是经过种种推理与观察,最终排除了一些神怪之说的可能,实则字里行间都密密麻麻写着五个字——“有恶鬼作祟”。
除了拥有某种特别血鬼术的鬼,这世上不可能还存在着什么能悄无声息穿越固体障碍物的活物。可是,如说是恶鬼作祟……既然有本事无声无息的潜入宅邸,干嘛不斩草除根,反而要取这出力不讨好的方式?放着斩草除根、一劳永逸的差事不做,非一日日的磨……而磨来磨去等他搬来了救兵,对这鬼能有什么好处呢?如果说在这里作怪的是一种天然的疾病——至于什么病可以造成这样的结果,那不就是道原可以猜测到的了……但是如果真的是疾病,那为什么与牲畜接触的人类却都没有感染发病的迹象?
“自从百子去了那口枯井一趟、随后便失了心已经过去了个把月,她的病只是愈来愈重。本想送她回札幌就医,然而也不忍留弟子们在这片荒山野岭中,百子的病也因此而一拖再拖。可这么拖来拖去,终是要酿出大祸的。等回过神来,就连远行必须的马驹都没有一匹了。百子的身体不知不觉中也愈发枯瘦干瘪,她精神恍惚却又诡异的亢奋,要么一边尖叫一边挥着双臂,要么傻笑,还时常喃喃自语,说有萤火虫在屋内飞。”
再那之后,便是阿希莉莱所描述过的内容——是百子的病不断地加重,变得疯狂且瘦骨嶙峋;道原荣一不堪其扰,但也随着每况愈下的情况而变得愈发易怒而神经质。奇拉乌西悄悄的传出了信件,最终引来了北海道紫藤花之家的注意,阿希莉莱与钦塔波等人受托前来探视表亲,在一番争斗之后,强行带着奇拉乌西几乎是逃回了札幌。
在之后的时间里,精神状况每况愈下的道原荣一却像是回光返照一般,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开始详细的描述、绘画自己在四处探索的结果。道原重新去了那口枯井几次,有些时候是白天去的,有时候则是夜里去,他说井底有一团肉泥一般的东西在蠕动、爬走,这团东西不断地分裂、再聚合,非常诡异。在那团肉泥上,还有一颗灰白的独眼,夜晚井里时不时会喷涌而出的光柱正是从那眼睛里发射而出的。光柱看着虚无缥缈,不过是光而已,实则极热,道原曾经好奇用一根木棍去试探,木棍几乎是伸入光柱的瞬间即化为了焦炭。同时,道原还对井里的肉泥尝试使用了紫藤花毒,肉泥居然真的对其有排斥感——就像鬼一样。因此,他推测这个“肉泥般的怪物”实际上是失足落入深井的恶鬼身受重创又饿得发疯,最后神志尽失,变成这般模样。
大约是在距离他们抵达北海道的十天前,道原写道:我下井去,有缘再会。
空白了许久,笔记终于翻到了后来时候的字迹。自井下一探究竟之后,道原荣一的笔迹就变得越发潦草难懂,叫人读着十分吃力。不止纸张时常被划破,还有许多血液与未知的液体浸润在纸页上,让文字更难被看清。望月初看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几条零碎的情报:“井底有颜色在移动”,“两个物件”、“一上一下”、“光柱”、“焊为一体”。
之后便几乎没有字了,当翻到笔记的最后,倒是有一页几乎可以说是遗言的话。似乎道原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沾着血写成的,而那些红褐色的血字中,也闪烁着蓝紫色的荧荧之光——道原荣一也被感染了。
“如果……奇拉乌西获救了,请不要视他为一个懦夫……不要当他是逃兵,更不要责怪前去强行将奇拉乌西带离我身边的阿伊努族人。他们比任何人都勇敢,愿意为了他们的同胞克服对未知、怪异与强者的恐惧……”即便在生命的最后、夺回一丝灵智的道原却还在思念自己被救回的弟子。
“最后,祝安康。”
望月合上笔记本,而道原荣一的生命也彻底停留在了46岁。
不知何时,山下那时不时放射出猛烈光柱的深井愈发平静,整片狂躁怪异的荒原也逐渐趋向宁静,众人侧目向东看去,这才发现天已蒙蒙亮,日光即将升起,那炽眼却神圣的白光近在天边。当太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狂舞妖异的一切恐怖都在万丈金光下消弭,无数蓝紫色的粉末如雨如雾般的蒸腾到大气中,随即又像真正的雾气一样在太阳的威能下消散殆尽,躁动可怖的万物重归死寂。
啊啊,这片原野是如此沉寂,树木如石膏般灰败,土石砂砾似海盐般枯白,就连天上垂下的阳光都带着一丝苍白冰冷。
“……我……”阿希莉莱泪雨滂沱,捂住自己的面孔,泣不成声。好不容易抹去了那些眼泪,露出那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而在那通红的眼睛里,却放射出了熊熊燃烧的怒火与仇恨,“我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哪怕,结局比死亡更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