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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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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天山,云海苍茫。
惊雷峰顶,一只仙鹤振翅,托起一轮皎皎银盘。
仙鹤背上,坐着名青年,肩披月白色鹤氅,发间簪着一枝金桂,坐姿端方,仰头望月,像极了从月宫流落的仙人,见月思乡。
孟不琢方从天壑里出来,他一身玄袍在夜色里几乎隐于暗中,一双乌黑的瞳仁里映着明晃晃的月影,显得极亮。
他望着那月下谪仙的的方向,忽然开口。
“解雪庭?”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在空寂的峰上分外清晰,像是被那阵阵夜风裹挟着,送去了听者耳边。
解雪庭乍听到孟不琢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幻听,他坐在鹤背上往下一看,果不其然看见那张在月光下分分明明的脸,心中不由一阵暗恼。
他在江雨流那受了刺激,离开屋后还觉得有些浑浑噩噩,只想着尽量远离四徒弟,让他自己一人好好想清楚,不知不觉就游荡到了韩莫非的灵禽园。他前两个月在山脚碰到的那个卖蛋少年,就是从这个园子里摸的禽蛋。
解雪庭仗着自己修为高深,大喇喇进了园里,逮了只顺眼的仙鹤便作自己坐骑。大晚上骑着鹤,吹着风,漫无目的地在万象山里转悠。
可是怎么到惊雷峰来了?
解雪庭锤了一下仙鹤的脑袋:“你怎么飞这来了?”
仙鹤有苦说不出,明明是这个人类指的路,凭什么怪到它的头上来。
但是毕竟是开了灵智的仙鹤,祛于眼前人威势,敢怒不敢言,仙鹤只能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像是在讨饶,又像是在认错。
收拾完仙鹤,解雪庭发现孟不琢仍在下面看着他,一时在闪人和对峙间犹豫了半刹,便从仙鹤背上一跃而下。
输人不输阵,他要是见了孟不琢就跑,岂不是很没面子?
那只仙鹤飞的高度,距地面尤有三丈,解雪庭落下时,手搭着肩上的鹤氅,月白的外袍像是蝴蝶翩飞的两翅,在月色里起舞。孟不琢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那只月白色的夜蝶已轻轻巧巧在他面前落下,零碎的发丝从他面颊上擦过,他虚拢的手臂再向前一点,或许就能将对方拥入怀里。
就在这时,天上那只仙鹤忽然冲下来,狭长的喙像是解恨似的,往解雪庭身上一琢,随即便逃之夭夭。
解雪庭猝不及防往前一扑,脸撞上对方的胸膛,撞得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就下来了。
这一下也撞得孟不琢微微失神,他和解雪庭挨得如此之近,近得能嗅到对方发间淡淡的香气。
解雪庭抬起头,神色古怪地斜睨着他,问道:“你过来干什么?难道觉得我会摔伤不成?”
孟不琢一时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怀里的解雪庭,狭长的丹凤眼里蓦然多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嗯……”孟不琢心不在焉地说,“说不定是我会受伤。”
“啊?什么意思?“解雪庭不解地皱了皱眉,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意识到什么,怒道,“混蛋!你才胖!”
他一时激动,差点蹦起来,脑袋顿时撞上孟不琢的下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一时竟不知他和孟不琢到底谁更痛些。
解雪庭猫着腰捂着自己脑袋,眼里的余光瞥见孟不琢也捂着下巴退开两步,正要幸灾乐祸地嘲讽,却瞧见了对方眼里的淡淡笑意。
他心里顿时警铃大作,难不成他徒弟刚犯了病,连孟不琢也要犯病吗
“你……”解雪庭警惕地看着对面的人,“你高兴什么?”
孟不琢愣了愣:“我高兴吗?”
解雪庭鄙夷道:“你不高兴你笑什么?”
“嗯……”孟不琢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兴许是我想到了高兴的事,”
这下,轮到解雪庭愣了:“高兴的事?什么高兴的事?”
孟不琢却只是兀自勾着唇角,不言不语,吊足了他的胃口。解雪庭心里尤是泛着嘀咕,生怕自己追问出什么承受不来的结果,欲言又止。
好在,那抹笑意如昙花一现,很快便从孟不琢眼中隐去。
夜风清唱,玄黑的袍子在风里猎猎作响,孟不琢抱着手臂问道:“这么晚,你来天壑作什么?”
那口气颇有股审讯犯人的意味,却莫名给了解雪庭些许安心感。
这想法刚从脑子里浮出,解雪庭便忍不住痛骂有病,哪有人被人恶劣对待反而高兴的道理。
他凝视着那张不假辞色的脸,忽然道:“孟不琢,你骂我两句?”
孟不琢不解地“嗯?”了一声。
“呸,我说什么呢……”解雪庭连忙改口,“我方才口胡,你别在意。”
然而孟不琢却不听他解释,直白道:“解雪庭,你又没吃药?”
“……”
虽然对方满足了自己的要求,但不知道为什么拳头突然硬了。
这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贴上了解雪庭的额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下意识便要退缩,然而孟不琢另一只手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别动。”孟不琢颦了颦眉,不耐道,“你脸很红,你是不是喝酒了?”
“就……一小杯。”
孟不琢忽然翘起唇角,又笑了一下:“你酒量可真差。”
这次解雪庭看懂了,这笑容是在嘲讽他不行!
男人,是最经不起挑衅的动物。
解雪庭眉头一挑,立马反驳道:“谁酒量差了?你那有酒没?咱们比比看,谁先倒谁孙……咳,总之谁酒量差还不一定呢。”
他这话说得连自己都没有底气,却还是不服输地瞪着对方,等着对方接下他的挑衅。
那双乌黑的瞳仁一如往常平静地注视着他,眼底藏着一潭古井水,深不可知。
他看见孟不琢点了点头,道:“跟我来。”
说罢,两人忽然对视一眼,也不知是谁先跃起,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宛若竞速一般朝向山下掠去。
酒不醉人,人自醉。
惊雷峰山腰的一间庭院里,泉音潺潺,低矮的灌丛木中掩藏着铃虫的鸣叫。比起西来峰那间灵草杂生的小院,这里显然经过了主人的精心照料。
饲喂了游鱼的池塘边砌着灰白的假山,绿油油的菖蒲从石缝里生出。
四时的景物会变,但天上那轮玉似的圆月,却无论在哪里,都一样明亮。
孟不琢摇晃着手里的酒碗,浅酌了一口。
他在遇见解雪庭时,便瞧出对方心绪不宁,那双向来亮如星斗、意气风发的眼睛,竟头一次被天上的月华夺去风头。
但他知道解雪庭别扭的性子,便是有心事也不会坦然对人道出,只有借着酒劲才会絮絮叨叨地个没完。
就好比现在。
“……师妹走的那年,他还是个小兔崽子,比个兔子……大不了多少。”
解雪庭脸贴在冰冷的石桌上,嘴里嘟嘟囔囔地,眼睑半阖,也不知在看着何处。
“师姐让我收他做徒弟,他也跪在我脚边求我收他为徒。我当时想,收就收呗,看他眉清目秀跟个小丫头似的,还能吃我多少大米不成……”
“正好……我一直想要个女徒弟,就是形似也比那三个大老爷们好……嘿嘿……”
他说着傻笑了两声,又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换另一边滚烫地脸贴在桌上。
“……不过他有时候,却是像个小姑娘似的,心思细腻,又爱撒娇……都多大人了,还半夜怕打雷,要挤我被窝里睡……”
“……这样可不好……甭管男人还是女人,做我解雪庭的徒弟,就要能独当一面……”
“……嗝……”
他断断续续地唠叨着,孟不琢却出奇地沉默,只是看着解雪庭头顶落下的月霜,默默饮酒。
但解雪庭却并不满意他这样的反应,醉眼惺忪地抬起头,猛得敲了一下桌子,不满地瞪着对方。
“喂!你怎么不说话!是我讲的不好听吗?我徒弟们都说,我讲故事……嗝……讲得可好听了……”
尽管眼神迷离,他却执着地盯着对方,像极了讨不着糖的小孩,满脸写着个不高兴。
孟不琢垂下眼,轻声道:“你是个好师父。”
“好师父?”解雪庭神色古怪地咀嚼着这个词,忽然苦笑了起来,“我这个师父,当得烂透了。”
“你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怎么就没发现……他喜欢我呢?”
说完“喜欢”这两个字,解雪庭忽然心头一跳,这个让他茫然又无措的事实,说出来时,却又仿佛变得无足轻重。
他支着一只手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的脑袋靠着小臂,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男人。那双桃花眼里氤氲着薄薄的雾气,似乎他眼里的一切景物,都因这片薄雾而变得暧昧不清。
忽然,解雪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子凑到孟不琢跟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看清对方的神态,听清对方的话语。
“到底为什么呢……”
解雪庭呢喃着,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天边飘来。
“孟不琢,你知道吗?你告诉我吧……”
几不可闻的呓语,仿佛带着些许委屈与祈求的意味,衣服上的熏香混着淡淡酒香,莫名使人有些昏沉。
身体的阴影遮挡住天上明亮的月华,孟不琢盯着杯盏里颜色深沉、看不见底的酒液,忽然道:“那你喜欢他吗?”
解雪庭歪了歪头:“啊?”
“没什么。\"
孟不琢浅浅地酌了一口酒,身子向后退了分寸,月光顿时漏进了眼里。
“你继续说吧。”
“哦……好……”解雪庭点点头又坐了回去,“我刚才说哪了?哦对,做我徒弟,就要独当一面……所以我让他帮我处理内务……这不是因为我想偷懒……”
“……绝对不是……”
解雪庭就这么絮絮叨叨地,在孟不琢面前将自己和四徒弟的生活,唠叨了个遍。他一喝醉就喜欢讲故事,故事讲得又臭又长,既不许人中途打断,也不许人不捧场。
可偏偏今天,他任由着听众沉默,只是自己一个劲地讲,仿佛不吐不快。
讲到后来,便只剩一句“他到底我喜欢我什么,我哪里好我改还不成吗”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
不知不觉,解雪庭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更深露重,月光像是流水一样,顺着树梢、假山,流淌到庭院中静默无声的两个人身上。
“咯噔。”
土陶的酒碗底座撞在石桌上时,发出轻轻的一响。
孟不琢看着地上东倒西歪的酒坛,还有趴在桌上发出轻微鼾声的解雪庭,良久没有动作。
忽然,一阵凉风徐徐吹来。
他俯身捡起滑落在地上的月白鹤氅,单手捞在怀里,另一只手,轻轻地拨开了黏在解雪庭脸颊上的发丝。
“……真是……”
孟不琢欲言又止地看着那张不甚安稳的睡颜,指尖抹去鼻尖额上一滴薄汗。
“解雪庭……你同我说这些,又想要我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