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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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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女孩子七八岁,奔向草丛间的男孩子,牙齿洁白像只欢快的兔子。男孩子就只好放弃被惊跑的蟋蟀,如往常一般抱怨。是,与往常一样,语气里带着宠爱。与往常一般。
少年从草丛里爬起来,脸上染着草绿和污泥,嘴角还藏着点准备抱怨之后放开的笑。然而从此来不及,惊恐一瞬降临,笑容永远冷藏。
“不——!”
啪!
脚边瓷片碎了一地,他大张开嘴,气流快速进出,冷汗湿透。他想起案板上的鱼,鼻端似乎又飘起腥气。几十年,几十年了。
这是个梦魇,无法摆脱的过去。他颤抖着摸索到茶杯,却还没送到嘴边就先洒了大半。几十年,到底是几十年?极力遗忘的又重新纠缠。原来从没离开过。
他觉得膝盖发软。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切都沉沦于模糊。只能感知皮肤松弛的皱褶里淌过冰凉的湿意。
老了。
老了,还是不肯放过!
都是因为…那把……锁……!
脑袋里昏沉得如同这狭暗的房间,却恍惚有一道阳光照亮眼前——女孩子七八岁。哥哥。奔过来,像飞在明媚里,尤其颈间一点光亮,光泽晃眼。
锁。长命锁!
他跌跌撞撞冲出屋子,立刻被世界吞没。
“哪来的?!”
晕眩突然剧烈,张立宪正用力把他的后脑磕在墙上。
龙文章闭起眼睛。他不知道就在这堵墙背后几条街的地方,他的副官孟烦了正忙着退后几步躲开对面的一行五人。——生死里求活的人常常有更多的忌讳。
孟烦了远远望见那一块乌沉沉,心里一跳想起昨天那被雷劈死,雨地里焦黑的尸体。
这薄棺里是不是……
孟烦了不再猜测。从军四年见多了死人,有草席裹身的就算运气好。
现在看见口棺材倒要发渗。
板车吱吱呀呀碾过雨后的阴冷潮湿。
没人披麻穿孝,没人哭天抢地。
五个做苦差的脸色阴沉脚下参差,不管那黑色匣子里湮灭的是庸碌还是跌宕,必定与他们没多大相干。
那么一副不得已。
孟烦了又习惯性的胡思乱想。
眼下时光还早,路上无人来侧目。
地上的砖石一路延伸,满目灰色如同雾霭纠缠不休。
棺材漆色陈旧,大约是攒了多年的老寿材——管他战火是不是燎了原,尘世里挣过一回命,生生死死的戏码总要演个全套。
人生即俗。
就像今天早上,黎明前的深色微光漏了一点进防炮洞,灰尘晃动。他坐起身一如既往洗漱收拾,却在叠被时莫名想,人,想要的叶子永远在另一棵树上。
背后的床铺一片空荡。
应当占据那床铺的名字却忽然充塞空气的每一个角落。
死啦死啦。
龙文章。
犹如叹息,感情当真是个怪东西,总是凑在眼前的不以为意,失了踪迹才抓心挠肝。
孟烦了拖着他的瘸腿拐过祭旗坡。
宽的窄的交通壕,新的老的炮灰,烦啦,烦啦,招呼和嬉骂一并袭来。
孟烦了却置若罔闻,抓住身边每一个完整不完整的衣领,“团座,看见团座儿了吗?死啦死啦!看见了吗?”。等着孟氏刻薄的人们闪了腰,落了一地诧异的同时没好气,“没看见!烦啦你整天三米之内的都不知道,我上哪知道!”
不知道,没看见。
眼前生出看不见的雾霭。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死啦死啦。
龙文章。
孟烦了,你为什么心慌?
孟烦了细细思索,不可理解。
昨天晚上睡得很好,没有唱旦角的戏子,醒来的地方也正是睡着的地方。被褥虽然很潮昨晚没吃饭,一切都还好。
很好。
那么做什么,炮灰团里第一恶毒没心肺的孟小太爷,看不见了一个人就这样疑虑重重?
指尖上金属锋利边缘犁出的疼痛渐次苏醒。
一步一步都落在泥泞里。
可若不是这点泥泞你又怎么知道昨天雨下的声势浩大——老天一早便摆着一脸沉静,仿佛昨天哭得稀里哗啦的不是它。
跟那个把得瑟和谄媚切换自如的死啦死啦一副操行。
死啦死啦。
想想当初给他取这好像诅咒一样的名字,好像是恨不得他立刻死掉。可谁知道,等到这该死的家伙真可能会死了,自己又会那样拼了命的希望他活。
真是欠了的。
欠了那个一直试图温热他凉透的热血,一直努力给他看见微小希望的家伙的。
天色泛着黑蓝,颜色好像死啦死啦那只总是墨水干结的钢笔尖。
阿译走上来。全身淌着水,看看没人注意便抬手去抠眼角屎。却不料在半途被拉住——郝兽医完全不曾注意到阿译的尴尬,只管一叠声的急切,“娃找着么?”
天太黑,雨太烈,郝兽医年纪太大。老头没能跟着去找,可只怕一晚上都没有睡踏实过。
阿译被扯住一只湿答答衣袖兀自尴尬,可又不好对年纪足可以做他父亲的兽医怎么样,只有磕磕巴巴回答,“没,没有,还没有找到,迷龙蛇屁股他们都还在找……我不是自己要回来的!”
阿译突然不必要的警觉起来,也许是郝兽医目光里的什么东西刺激了他,完全是多此一举的解释“是他们要我先回来的!你看,看我衣服都湿透了。我不是……”
郝兽医却松开手,摇摇头转身离开,每一条皱褶都是担忧。
孟烦了一瘸一拐从旁边路过。
阿译蠕动着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孤独地晾在泥土渐渐蒸腾的湿闷里。
孟烦了进城。
禅达城正在沉睡,迷龙正在咣咣砸别人家的门。他身后站着一脸凄然的妻子,让孟烦了恍然想起,原来要击破那样仿佛世事通透的淡然平静不需用论斤的炸药,她只是一个母亲。
她的孩子不在她身边。可能会是永远不在。
迷龙和门里冲出来的主人用拳头争吵。虞师说‘不得扰民’,可惜禁令从来不被炮灰团真正放在眼里。
不辣,蛇屁股,董刀。
安静的只有以往在这种时候劝解暴躁丈夫的妻子,以及仿佛漠视一切的狗肉。孟烦了在一个侧面看见女人的眼睛冰冷迷龙的拳脚愤怒。这对夫妻现在大概看任何人都像偷窃他们孩子的贼了吧。
孟烦了望望,没人看见他。那一堆混乱不需要他再去掺和。
孟烦了绕进另一条巷子,他要去的是师部。
其实龙文章没什么可能半夜去打扰师座大人,除非想自找麻烦自讨没趣。孟烦了还是牵挂得有点不自在。
管他干吗?凭什么不确定就不能安心。
却迎面撞见板车拉着棺材吱吱呀呀。空气里似乎悄悄弥漫了一种腐败的味道。
孟烦了心里突兀坠了一下。莫非是预告?
唱戏的花旦,莫名其妙的不安,除了直觉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有鬼的长命锁。
孟烦了变得愈发多疑。
送葬的队伍渐渐行近……
“……放开!”
龙文章直起身子扯开被揪得歪斜的衣领,后脑上钝钝的疼让他眼前有点发晕。一言一行都在模仿虞啸卿的张立宪,忽然激动得不再自持老成,这叫什么事?
龙文章伸手揉揉脑袋,虽然刚下过雨,空气里却没有一点爽洁,手背上都是湿冷粘腻。
张立宪跌在地上,与余治跌成一团。刚才不防小腹上猛遭到重击,倒退半步撞在墙上,带倒了弯腰捡锁的余治。这巷子拥挤。
四只手脚拉扶着站起,龙文章就在晃眼间仿佛看见那衣服间隙露出一点光泽,与余治掌下漏出的半个锁面一般眼熟。
熟到眼睛里都生出刺痛。要看清楚。
可是来不及了——耳膜上突然撕心裂肺,女人的尖叫穿越了灰色天空,准时得像预先演练过。张立宪愣了愣,迅速跃起奔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余治紧随其后。龙文章一怔,还不及理解虞师二位精英的紧张,两位精英便隐没于巷口的转折。女人叫得愈发凄厉,这个早上开始的真是莫名其妙。只好跟过狭窄的巷子,然后看见晃动的门扇上挂着个八卦牌,这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含义:娼户。
正面有客反面无客。不过现在这牌子被撞的来回翻转,有客还是没客?
门里是一片幽暗,渐渐起了包含惊恐的喧哗。
进门前一刻侧眼。转过一道弯,巷子渐渐开阔,出口的地方已经能容四个人并肩,正有板车推着一大块乌沉沉的东西路过。龙文章心里忽然一空,像被那不祥的颜色吞去一块,一失神便被门里冲出的人撞个趔趄。
门里冲出的是个女人,衣衫虽然凌乱身材还算得好,只是大半个身子淌着血红,有腥气阻塞鼻息。龙文章站稳脚步看着地上的血色暗紫一路蜿蜒越过门槛,门里的阴暗有如一个徐徐而动的活物。女人滩在地上,嘴里断续的哭泣,毫无疑问是刚才尖利叫声的主人。龙文章忽然有些烦躁,再看向巷口,已经一片空荡。
渐渐苏醒的天光这时已泛出发亮的白来,却遇上了枝繁叶茂,层层滤下,院中仍然发暗。张立宪就在这暗淡的院落里,站在房间门口一动不动,身边的余治也如同被凝固。
龙文章顿住脚步。他拖着瑟缩成一堆的女人迈进院里,就看见这么一副景象。脚下不由迟疑,但随即做出判断,向着院中唯一大敞的房门,也是张立宪余治望着发呆的房子走去。却不料手中只是一直发抖,仿佛连逃跑都迈不动步的女人突然极力挣脱,声音尖锐凄慌。惊得张立宪余治都转过头来,让龙文章看见了他们无法言喻恐惧。都是上过战场的人,看多了战争这人间修罗,还有什么能得这样畏惧?
龙文章一瞬疑惑几乎成病,不过很快得到医治。
他走进房去,然后如张立宪和余治一般凝固,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