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平安》海棠花辰

7、六

　　那小家伙最近有些古怪。

　　邱萤除妖时嫌她碍手，是以从来不带她同去的。每每走前只要吩咐好她：呆在这里不要乱跑。便能放心地走了，连个结印都不用。在他心里，她根本也无处可去。可自从到了这个地方，她便变得有些不寻常了。

　　这一片沼泽由许许多多的小湖泊组成，灰黑色的雾气终年不透，连阳光到了这里都要被撕裂成混沌不明的光点，隐隐绰绰地四散在空气中。

　　发现这里的时候，邱萤显得很兴奋，用力地吸了口气，对平安说：“你闻！满满地，全是妖的气味。”

　　平安也跟着他吸气，却被沼气呛到，咳了起来。

　　邱萤往她嘴里塞了颗药丸，吩咐着：“少说话。”便牵起她的手，领她走进了那片深深的雾沼之中。

　　这里的黑暗和霄宿的那片林子不同。霄宿的林子是黑色的，纯粹的黑，重重厚厚地压在头顶，有一种强硬、霸道的味道。这片沼泽却是灰黑色的，黑得不彻，灰得阴寒，轻缓如烟地缭绕在你周围，开始只是一丝一缕，待你察觉，这雾气便已如蜘蛛口中吐出的蛛丝一般，将你死死地裹在里面了。

　　邱萤选在一个小小的圆湖旁安家。湖旁长着高高密密的芦苇，风一吹，白色的绒毛漫天飞舞。他用芦苇扎了一个草棚，又执起一根芦苇杆，在草棚的外面划了一个圈，然后潦草地不知写了些什么。

　　平安问：“你在做什么？”

　　邱萤将芦苇杆拗成小一段，悠闲地衔在口中，拍拍手道：“大功告成！”走过她的身旁，随手就在她的头顶一敲，道：“不是叫你少说话嘛？”

　　他布的这个结印至少能吓得两百年道行的妖不敢贸然靠近草棚。他满以为万无一失，所以便放心大胆地去沼泽深入捕猎了。可他却忘了关照平安，千万不要走出结印。

　　这里果然是块滋养妖物的福地，凶猛似山王的妖，在此处如松鼠般寻常。当邱萤往口袋中塞进第三十二个头颅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萤！”

　　他的心头猛地狂跳起来，愕然回首，甚至忘了装上笑容。那个小家伙看见他，露出一脸欣喜，蹦蹦跳跳地向他跑来，然后一把拉住他的手，喘着粗气说：“可算找到你了！你知道吗？我刚才看见萤火虫了！”

　　他没听进她说的话，而是愣愣地望着她问：“你怎么来了？”

　　“你一直不回来，我就出来想找你。谁知道才走了几步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好到处乱走，一边走一边还叫你的名字。”

　　“你就自己一个人，找到这里来了？”邱萤不敢置信地望了一眼她来时的路，密密的芦苇连成一片，铺展向前，消失在灰雾之中。

　　“嗯。”平安点着头，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尔后她又显得有些兴奋：“你知道吗？有只萤火虫为我带了路呢？”

　　邱萤眉头一跳，紧张地问：“什么？”

　　“我找不到你的时候，忽然飞来了一只萤火虫，我跟着它，就看到你了。”平安一边说着，一边望了一眼他的手，问，“你好了吗？咱们回家么？”

　　邱萤“嗯”了一声，把手递给她，便一道往回走去，他问：“那只虫子呢？”

　　平安四望了一下，道：“刚才还在的，怎么一下便不见了。”顿了顿，又笑了，“还是不见的好，若让萤瞧见了，说不定便一剑杀掉了。我还不曾谢谢它呢。”

　　“哼！只怕同来的不止是萤火虫吧？”邱萤冷笑了一下，嘴角牵动出一抹阴冷来，“这样的路，若只有你，只怕才三步就让人吃得不剩骨头了。”

　　“你说什么？”平安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我说，你在妖里的人缘真好，竟有妖肯为了你杀自己的同族。”他说着，下巴向前努了努。
　　平安望去，只见芦苇丛中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只面目狰狞的山猿，已然是死去了。她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抬起头来问：“是萤杀的吗？”

　　“若是我，它的头便不在这里了。”邱萤蹲下身去，在山猿的身上摸了摸，然后两指一掂，从它的心口处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来。他将那根银针摊在掌心，就着那一星半点的光亮看了许久才辨出，那是一根银白的毛发。

　　“你认识什么长着白毛的妖么？”他随口一问，却不想让平安现出一副古怪的表情来，明明是高兴，却用力地藏着。

　　然后她不出所料地摇头，说：“没有。”那局促、那不安，这么明显，就仿佛在脸上写了两个大大的字——“说谎”。

　　邱萤微笑，不去拆穿。

　　拆穿了，便没有意思了。他顺便还不禁感叹了一下：这个小累赘运气真是不错，每每都能赶在他想要将她丢掉之前，搞出些有趣好玩的事情来，让他松了一半的手，只得又再次握住。

　　回到草棚，邱萤用脚抹掉了周围的那圈结印，然后冲着平安挥了挥手：“回来睡吧！”

　　平安正抬头望着四周的天空，听到他的声音，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走了过来，钻进了草棚。
　　邱萤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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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邱萤再次出去狩猎，却绕了个圈子又回到草棚，他隐了气息，潜身在芦苇之中，观察着平安的一举一动。

　　平安却毫无异状，她一个人坐在草棚前的石头上，只是不住地仰望着湿灰的天空。邱萤等待了一天，平安也那样枯坐了一天。

　　第三天依旧如此。

　　邱萤不禁开始有些后悔。若非自己第一天杀得这样过瘾，杀破了这沼地中其他妖物的胆，也不至于吓得它们一连两天都不敢有一点动静，平安也不至于如此大大咧咧地坐在棚外，而毫发无伤。可若是他亲自出马向平安动手，那妖只怕又知道有诈，不敢现身了。

　　正犹豫着，忽见平安激动地跳了起来。邱萤身子一直，竟也跟着有些兴奋。只见沼雾之中，一星光点隐隐约约，上下翻动着，像是藏在几层薄纱帐后，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平安像着了魔似地凝望着那点光亮一动不动，笑凝在脸上，意味不明。

　　那光点缓缓飞近，平安伸出一双小手迎着，果然是一只萤火虫。只见平安小心翼翼地捧着，连说话都怕吓坏它似地：“前几天谢谢你啦。你是霄宿的小白吗？噢，我瞧着他把小白给捏碎了，那你是谁？你是霄宿的萤火虫吗？”

　　萤火虫静静停在她的手心，像是一颗迷了路的小星星。

　　平安又道：“霄宿好吗？他也在这里吗？如果他在，你能带我去见它么？”

　　萤火虫双翅一振，忽地飞到空中，向远处飞去，尾上的光被拉成一条长长的线。平安先是惊惶地望着它，随即开心地一笑，疾步跟上。

　　邱萤得意地笑着，融进了身旁的雾气之中。

　　萤火虫上下翩飞，去得很疾。平安跌跌撞撞地跟在它身后，总是保持着勉强能望见那线光亮的距离。她实在有些跑不动了，便叫道：“你慢一些！”萤火虫却不理，越飞越远。平安只得连爬带滚地跟上。

　　那芦苇比她高出一个身子，迎风抽在脸上犹如鞭子一样。可今天它们却像那日一样，望着平安跑近，都会静静地歪倒向一边，待她走过，才又迅速弹回原位。

　　平安顾不得去细想其中的道理，这世上的大部分事她都不太明白，就像邱萤说的那些话一样，不懂的，她便跳过去，反正总会有懂的那天的。

　　当最后那片芦苇在她身前弯下腰去的时候，平安猛地止住了脚步。那一整个黑色的湖泊上，像是落下了天空的一角，盈盈的星光如精灵般跳跃灵动着，忽而上，忽而下，汇成一片松散的星海。那些光亮是活的，充满了灵气，黑暗也好似慈祥了起来，静静地包容着这群精灵。

　　平安很轻很慢地踏出步子，带着一脸愕然和惊喜小心翼翼地走入这天空一角中。满天的萤火虫舞动了起来，像是发出了细不可闻的欢呼声。她摸索着坐到了地上，抱着双膝望着它们，感觉自己似乎是飞到了遥远的夜幕之上，看到了神仙的居所。

　　“难怪大家都要成仙呢。”她心中想着，“天宫真的好美！”

　　忽然，萤火虫不安地骚动了起来，平安也被它们吓到，紧张地站起身来。就在直起身子的那一瞬间，周身猛地白光大盛，耀地她紧紧闭上双眼，还能感觉那光灼灼地刺到了眼珠。片刻之后，光芒隐去，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吹芦苇的“沙沙”声都不见了。

　　平安睁开眼，只看到一片黑暗，星光不见，黑色又重新狰狞起来。冰冷的黑暗中，站着一个雪白的少年。他的眼、他的唇、他身子中弥散出来的气味，都要比身后的沼泽更冷更沉。

　　“萤……”怯怯地踏出一步，却感觉脚心踩到了什么小小的东西，平安低头细看，原来是一只死去的萤火虫。举目四望，满地都是萤火虫，毫无生气地铺陈在她和邱萤之间。

　　她的心用力地抽动了一下，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疯狂地顶到了头顶，她望着邱萤，很生气、很生气地望着他。

　　邱萤没有笑，他看着快烧成一团怒火的她，眼中的神色却森冷如冰。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它们不是妖怪！”平安吼着，她从来不曾这样用力大声地说话，喉咙里像是有根线都快被她扯断了一样。

　　邱萤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也不笑，只是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不喜欢萤火虫。”

　　“那也不用杀了它们啊！”

　　“不喜欢的，为何要留着？”

　　“你不喜欢，可旁人会喜欢啊！你最讨厌的东西，或许便是旁人的珍宝呢？”

　　“‘旁人’？我又为何要去理会旁人？”

　　“你怎么能这样？！”

　　“怎样？”

　　“这样……这样的坏！”她一时词穷，似乎那个“坏”字，便是她能想出的最凶的字眼。

　　邱萤却不禁冷笑了起来，凑近她气得扭成一团的小脸，轻轻悠悠地说着：“谁又告诉过你，我是好的？”轻屑地一撇嘴角，他拖长了音调问，“再说，是谁一直挂在嘴上的什么……‘没关系，反正大家都是要死的’，现在怎么又变得‘有关系’了？”

　　“可是……可是……”平安语塞。霄宿反复告诉她的道理此时却似乎是守不住了，连她自己都不禁动摇起来。真的没关系？她望着满地的萤火虫，点点头又用力地摇摇头。

　　这时，邱萤如往常般伸出了手，眼睛却不望着她：“喏，走了。”

　　平安不牵，用力地拍掉了那只冷得像冰的手：“我不要跟你走！我要去找霄宿！”

　　邱萤左手一展，便将她举到了肩头，任她拳打脚踢，洒泼撒野。“你记着，什么时候要丢，得我说了算。不过你也别急，我的兴致应该也快到头了。”

　　踩着那一地的萤火虫尸体，邱萤的脑中却响起另一个声音：“就叫‘萤’吧！你若不是被丢在那一群萤火虫里，兴许饿死了也不会被我发现呢！”

　　他咬着牙，仿佛要将这声音嚼碎了吐掉。忽然用力一耸肩头，将平安丢到了地上，望着她惊愕的脸，冷冰冰的语调里裹着凶恶，：“你听着，在这世上，我最恨的便是萤火虫了！见一只，杀一只！”